厉英良走进了建设委员会的大门,一进门院子里就肃静了,房内的人隔着上了霜的玻璃窗,隐约瞧出了他气色不善。李桂生还在庶务科里胡混,这时就推开门迎了出去:“会长。”
厉英良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在经过之时向他一勾手指。李桂生快步跟他进了会长办公室。接过厉英良的大衣挂上衣帽架,他端起茶壶往外走,想要出门灌壶开水沏茶。
然而这时厉英良开了口:“站住。”
他当即端着茶壶打了个立正:“会长有什么吩咐?”
厉英良在写字台后坐下了,后脑勺往椅背上一枕:“你是怎么办的事?”
李桂生一怔:“我怎么啦?”
厉英良脸上没表情,力气全运到嘴上了,嘴唇一努一努的往外喷字:“沈之恒没死!”
李桂生把茶壶放到了写字台上,然后垂手站立,正色说道:“会长,我李桂生今天把话放这儿,他要是没死,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他当球踢。我不能说我从来没骗过人,但我敢说我从来没骗过您。”
厉英良压低声音,还是那么恶狠狠的运着劲儿,像是要把话啐到李桂生的脸上去:“那昨天怎么有人在法租界看见了他?连横山都知道了,横山大清早的把我叫过去,指着我的鼻子质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他妈的一个字都答不出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现在就给我讲讲,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桂生咽了口唾沫,有些慌乱,但是因为底气足,所以敢还嘴:“会长,我还是那句话,我敢拿我自己的性命发誓,沈之恒没死我死!”
办公室寂静下来,厉英良身体下滑,窝在了椅子里盘算心事,眼珠子滴溜乱转,偶尔扫过李桂生。李桂生梗着脖子站得笔直,因为太委屈了,所以不服不忿,竟然有了点顶天立地的劲儿。
良久之后,厉英良又发了话:“我也知道,你犯不着撒这个谎骗我,不过横山的部下,也确实是看到了活的沈之恒。”
李桂生忽然问道:“替身?”
“有必要吗?”
“咱们看着是没必要,可兴许姓沈的有另一层身份呢?您想要是没人给他撑腰,他敢公开的在报纸上骂日本人?兴许他上头的人,就是想要借着沈之恒的名望,把那几家报馆经营下去,好继续和日本人做对。”
厉英良皱起眉头,感觉李桂生说得不对,但若非如此,就不能解释沈之恒的死而复生。嘟起嘴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末了他把嘴唇收回去,说道:“你现在就派人出去,把沈之恒给我找到。”
李桂生答应了一声,端起茶壶退了出去,片刻之后送了一壶热茶进来。厉英良还窝在椅子里出神,电话铃响了,他魂游天外,也没有要接听的意思,于是李桂生寻思了一下,伸手抄起了话筒:“厉会长办公室。”
嗯了几声过后,他捂住话筒,对着厉英良小声道:“是金二小姐,说要立刻和您说话。”
厉英良僵着没动,直过了半分多钟,才伸手接了话筒:“喂?二小姐吗?我英良。”
说完这话,他一扯嘴角,下意识的露了个笑容,此笑容相当之勉强和疲惫,仿佛他笑着笑着就能睡过去:“哦……感谢二小姐的好意,可我不合适吧?我根本不会跳舞,二小姐不如找个男同学一起去,还能谈得来……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意思,那我怎么敢。我可以给二小姐做汽车夫,你说个时间,我送你过去,再接你回来……不是不是,真不是那个意思……那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好,好,我知道,穿西装,明白,再会,晚上见。”
他笑着将话筒放下,电话一挂断,他的笑容也瞬间消失。重新窝回椅子里,他冷着脸翕动嘴唇,无声的骂了一句。
打电话给他的金二小姐,是个他惹不起的女人,当然,是暂时惹不起。
厉英良父母早亡,一个小妹妹也幼年夭折,他几乎可以算作是孤儿出身,并且还是穷困潦倒的孤儿。他这样的苦命孩子,照理来讲,能活着长大就算成功。而把他抬举成人、让他有机会往上走的恩公,正是金二小姐的父亲,金师长。
厉英良认识金师长时,还是个裁缝铺里的小学徒,成天被师傅和师兄欺凌得死去活来,全凭他忍辱负重,坚决不死,这才熬到了金家二姨太光临裁缝铺这一天。二姨太那时候正受宠,三天两头的添置新衣,非常照顾裁缝铺的生意,厉英良身为一个好模样的小学徒,少不得常要跟着师兄去金宅取料子送衣裳,一来二去,二姨太太便看好了他,认定他是个伶俐的小东西。偏巧那一日他到了金宅,正赶上金师长醉得面红耳赤。金师长瞧他是个精精神神的小白脸子,便酒气冲天的发出感慨,认为这孩子在裁缝铺里干杂活,真是有点可惜。
二姨太听了这话,有口无心的凑了句趣:“那你收他做个干儿子,提拔提拔他,他不就不可惜了?”
金师长打了个酒嗝,正要回答,忽听脚边“咕咚”一声,他低头一瞧,只见厉英良跪了下来,冲着自己就磕起了响头。金师长吓了一跳,可是已经受了人家的头,想要反悔也迟了,只好糊里糊涂的收了这干儿子。而厉英良自此就算是改换门庭,脱离那苦海一般的裁缝铺,改到金宅当差了。
金宅也不是乐土,金师长家里一串孩子,大的小的都敢来欺负他,他咬牙忍着,横竖是忍惯了的,而金家的少爷们再坏也不过是促狭顽劣,不似裁缝铺里的那些家伙心狠手辣。忍到十几岁,他开始到金师长身边当差,金师长私底下也会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如说,和日本人勾结连环、倒卖烟土。这种勾当一旦暴露,金师长就逃不过一顶汉奸的帽子,所以这种差事派给谁都不放心,就只能是交给他的干儿子厉英良去做。
厉英良很有上进心,能力的高低姑且不提,反正确实是舍得力气,二话不说就是干。干着干着,他就干出了自己的一片世界——会长一职,不是他干爹赐给他的,是他自己从横山瑛那里,凭着本事争取来的。
金师长这些年瞻前顾后,又想要甜头,又怕当汉奸,犹犹豫豫的,已经耗尽了日本人对他的信任。厉英良也没有那个耐心再替他干私活了,做汉奸就做汉奸,厉英良不在乎,为了出人头地,他不介意再认个东洋干爹。可惜横山瑛实在是太年轻了点,要不然,他也可以给横山磕几个响头。
金师长——现在外人都尊他一声金将军,虽然人是在热察一带带兵驻扎着,不在他眼前;他如今也不再靠着他老人家吃饭,但父子的情分还在,金二小姐隔三差五就来骚扰他一通,支使奴才似的让他这样那样,他看着干爹的面子,虽然心里对她烦得要死,但也发挥长处,“忍了”。
下午,厉英良走后门离了建设委员会,横穿胡同进入了一座小院儿。小院儿挺干净,里面统共只有四五间屋子,这就是他的家。
他光棍一条,家里没什么活计,做的又是机密事情,所以没有雇佣仆役,一旦需要人手了,就从委员会里叫几个人过来帮忙。烧热水擦了把脸,梳了梳头,他又换了一身新西装,尽义务似的把自己收拾了个溜光水滑。最后将一条紫绸子手帕往胸前小口袋里一掖,他走到镜子前照了照,照的时候不动感情,完全没有自我欣赏的雅兴。晚上他要陪金二小姐去参加舞会,所以就必须穿成这个样子,就好比如果他晚上要去参军,也必须要换制服打绑腿一样,无非都是按照规矩行事。再有一点,就是人靠衣裳马靠鞍,他一到那灯红酒绿的热闹场合就有点抬不起头,要是再不衣冠楚楚的披挂上阵,那更没脸见人了。金二小姐那嘴像刀子似的,定然也饶不了他。
把自己打扮得无懈可击了,厉英良出门,横穿胡同,回到委员会,继续横穿院子,在委员会大门外上了汽车,直奔金公馆。
金公馆外静悄悄。
汽车停在大门外,厉英良没有下去的意思,然而门房里的听差见了他,开口就请他进门,说是二小姐发话了,请良少爷到客厅里等。厉英良听了“良少爷”三个字,当即从鼻孔里呼出两道凉气,简直感觉受了嘲讽——他算什么少爷?谁真拿他当少爷尊重了?
跳下汽车进了门,他迈开大步往里走,一鼓作气冲进了客厅。客厅里只站着个大丫头,他对着丫头定了定神,试图放出几分好脸色,然而不甚成功:“二小姐呢?”
丫头答道:“二小姐在楼上呢。”
“那你让她下来。”
丫头陪了个笑:“二小姐还在梳洗,说让您多等一会儿,在这儿等也行,上楼等也行。”
厉英良“嗯”了一声,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方才传来的这句话也招了他的恨——她专爱装模作样的刁难他,仿佛有瘾。上楼等?他才不中她的计,当真上楼去了,她必定又要甩出一筐的闲言碎语来敲打他,捎带着还要支使他给她挑衣服选鞋袜,反正就是认定了他拿她没办法,她怎么揉搓他,他都得受着。除此之外,她还要隔三差五的露一露大白腿和脚丫子刺激他,好像他厉某人一辈子没见过女人,必会被她迷得心旌摇荡。
厉英良不大考虑男女之事,光忙着力争上游了,没功夫考虑。偶尔想一想,也是本着务实的态度,想要攀个高枝,娶个阔小姐。可饶是如此,他也完全不肯考虑金二小姐。金二小姐从小就爱欺负他,他一看见她就生气。
在客厅里枯坐了一个多小时,他终于把金二小姐等下来了。
金二小姐的芳名叫做静雪,年方二十,生得花容雪肤,堪称是财貌双全。她踩着高跟鞋一进客厅,厉英良就站起来了,顺便扫了她一眼,没扫清楚,只看见她肩上围了一大圈雪白皮毛,雪白皮毛中探出同样雪白的修长脖子,肩膀锁骨都露着,肌肤扑了蜜粉,香喷喷的放光。
“二小姐。”厉英良向她一鞠躬:“好几个礼拜没见,我还以为你回家去了。”
金静雪“噗嗤”一笑:“良哥哥,你现在的举动都有点日本味儿了,见了人先鞠躬。”
厉英良垂头对着地面:“二小姐,我也不过是讨生活而已,你行行好,就请别再拿话刺我了。”
金静雪一蹙柳叶眉:“哟,生气啦?这小心眼儿又是跟谁学的?不会还是日本人吧?”
厉英良“哼”的笑了一声:“你真幽默。”然后他率先迈步走出了客厅:“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金静雪说道:“慢着!”
厉英良一回头:“还有什么事?”
金静雪向他伸出了一只手:“鞋跟高,你扶我。”
厉英良的目光向下一转,这才看见金静雪穿了一双金光闪闪的跳舞鞋子,鞋跟高且细,只适合穿着它在弹簧地板上小规模的转圈子,多走一步路都是受罪。
于是他像服侍西太后一样,一言不发的伸手把金静雪搀了出去。及至上了汽车,他又被她的香水气味熏出了几个喷嚏。这喷嚏来得猝不及防,他一时来不及掏手帕,结果将唾沫星子喷到了金静雪的肩膀上。在收到了她的几个白眼之后,他用手帕堵了嘴,扭头望向了窗外,气得眼睛都红了。
委员会的丁秘书开汽车,把厉英良和金静雪送去了京华饭店。厉英良起初以为是金静雪的狐朋狗友请客,及至在饭店门口下汽车了,他才发现今晚竟是个大场面,路旁汽车停得见头不见尾,其中好些汽车挂的还是各国领事馆的牌子。举目一望饭店的大玻璃门,门内灯火通明,他竟然发现了米将军。
精神登时一振,他像瞧见了猎物一般,人一兴奋,好像连金静雪都不那么讨厌了。挽着金静雪进了大门,两人分头到男女储衣室脱大衣帽子,金静雪在女储衣室里顺便又照了照镜子,理了理头发,末了转身出了来,她发现厉英良早已等候在了前方,这样金碧辉煌的繁华所在,往来宾客都是喜笑颜开的,唯有他孤零零的独站着,是专心致志的干等,没有姿态,也没有表情。
于是她呼唤了他一声:“良哥哥!”
他如梦初醒的一扭头,然后给了她一个假笑。金静雪走到他面前,昂着头展示自己这一身银杏色的新长裙:“良哥哥,我这条裙子怎么样?”
厉英良扫了她一眼,还是没扫清楚,就觉得她亮闪闪的——露出的胸脯后背肩膀是亮闪闪,银杏色长裙受了珠宝的点缀,也是亮闪闪。
“好。”他回答。
“就一个好?”
他忽然有点不耐烦,反抗的方式是正了正脸色,以着笃定语气答道:“是的,就一个好。”
金静雪白了他一眼,伸食指向着他的胸膛一戳接一戳:“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对我阳奉阴违,嘴里说好,心里不定怎么骂我呢!但是呢,我脸皮厚,不怕骂,你越对我皮笑肉不笑,我越要让你陪我跳一晚上的舞。”
厉英良后退了一步:“那不行,不行不行,二小姐你饶了我,我跳舞是真不行。”
“不行没关系呀,我教你。你踩我一脚,我就掐你一下。掐你一晚上,包你能学会。”
厉英良向着她苦笑,一边笑一边又哀求似的摇了摇头。苦笑虽苦,但终究是个真笑,看着比那假笑顺眼了许多。于是金静雪决定饶他一回,一伸手挽了他,带着他进了一楼大厅。
金静雪常驻天津,没别的事业,唯一的工作就是玩,玩得朋友遍天下,一进大厅就被一群男女簇拥住了。厉英良趁机溜出了人群,想要去找米将军打个招呼。又因为米将军是出了名的热爱异性,所以他伸长了脖子,专往女人堆里张望。正是翘首四顾的时候,大厅门口起了一阵骚动,是又有贵客驾到,厉英良闻声回头,然后就僵在了原地。
他感觉自己是看见了沈之恒。
大厅门口进来了一小群人,这一小群人簇拥着中间的两位,一位金发碧眼,西装革履,是法租界工部局的法董福列,另一位瘦高颀长,穿墨蓝色暗条纹哔叽长袍,乌黑短发打了足量发蜡,足以反射灯光——不是沈之恒,又是谁?
厉英良无比的信任李桂生,但他也无比信任自己的眼睛。况且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已经向着那二人迎了上去:“福列先生,沈先生!欢迎欢迎!”
法国人福列先和胖子握了手,然后胖子又转向了沈之恒。沈之恒一手夹着半支雪茄,一手握着胖子的手摇了摇。厉英良认出了那胖子乃是大华航运公司的总经理,也依稀听见了沈之恒的声音——他唤了那胖子一声“吴经理”,然后就是一串不可辨清的寒暄。
厉英良的眼睛认得沈之恒的面貌,耳朵也认得沈之恒的声音。他的声音浑厚低沉,有点特色,是男人里的好嗓子。而那沈之恒握着吴经理的手,一边说笑一边抬起了头,毫无预兆的,他望向了人群中的厉英良。
厉英良还在看着他发呆,有心想躲,为时已晚。沈之恒比先前瘦了一圈,气色偏于晦暗。含笑望着厉英良,他缓缓的一眨眼。可是未等厉英良看清他的眼神,他已经松开吴经理,扭头和旁人交谈去了。谈了没有几句,这一小群人又转身出了大厅,上了二楼。
厉英良一直没动,脑海中有两个字,随着他的心脏一起跳动,一声一声的回荡:“替身,替身,替身……”
唯有替身二字能够解释当下的一切,否则他刚才岂不是见了鬼?
厉英良不信鬼神之说,所以不相信自己是见了鬼。既然不是见鬼,而李桂生又绝不会废物到连自己杀没杀死人都不知道,那么就只能说明一点:这个沈之恒是假的!
厉英良需要近距离的瞧一瞧这个假货,找出他的破绽来,否则今晚他将无法入睡。京华饭店三层楼全被包下了,哪一层都是衣香鬓影灯红酒绿,他将金静雪抛去了九霄云外,自己一层楼一层楼的来回上下,然而始终不见沈之恒那一群人的踪影。
他出了一身的汗,正是心焦时,旁边舞厅里“呜”的奏起了音乐,声浪一起,让他的心焦加了倍。抬手扯了扯领带结,他慌不择路,在二楼走廊里一拐弯,拐进了洗手间里。房门一关,他耳畔清净了些,闭着眼睛长出了一口气,他定了定神。
来都来了,他顺便撒了泡尿。拧开镀金大水龙头,他洗手,照镜子,用湿手拍了拍脸,又张嘴活动活动下颚。幸而照了镜子,要不然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紧张得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他本来就已经够不得人心了,再狰狞,那还有个瞧?
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他发扬蛮牛的精神,决定踏破铁鞋,今晚非找着沈之恒不可。拉开门大踏步的走出去,他一抬头,看见了沈之恒的背影。
一瞧就是沈之恒的背影,今晚这里举行的是舞会,一般的宾客都是西装打扮,穿长袍的人少之又少。背对着厉英良,沈之恒一边抽雪茄,一边望着前方的大跳舞厅出神。
厉英良蹑手蹑脚的走向了他,皮鞋底子陷入厚地毯,一点声音也没有。距离越是近,他越觉得这人真像沈之恒,这人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夹着雪茄,这个姿态也是沈之恒常有的。沈之恒究竟是个什么大人物,竟然会暗暗藏了这么一个绝像的替身?
他身不由己,越走越近,就在他自己也感觉近得不像话时,沈之恒深吸了一口雪茄,然后向后翩然一转,面对了他。
沈之恒比他高了半个头,对他是天然的居高临下。嘴里含着一口烟,他先七窍生烟似的把烟呼了出去,然后才开了口,语气相当的和蔼:“厉会长。”
厉英良在雪茄烟雾中咳嗽了一声,然后向后退了一步——沈之恒转得毫无预兆,而他再不后退,就要和沈之恒贴上了。
在脸上调出了个笑容,他回答道:“沈先生。”
紧接着他补了一句:“我们好久没见了,得有一个多月了吧?”
沈之恒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病了。”
“哟。”他做了个惊讶表情:“什么病?严重吗?”
沈之恒轻轻喟叹了一声:“很严重,差点死了。”
然后他吸了一口雪茄,又看着厉英良郑重一点头,像是要强调方才那话的真实性。
烟雾之后,他的瞳孔幽暗,以双眼为中心,有淡淡的黑气扩散开来。他确实是有病容,一张脸瘦得窄窄的,然而嘴唇的血色却很足,红彤彤的,此刻正对着厉英良的眼睛一张一合,不是说话,就是吸雪茄。
厉英良感觉他的嘴唇有些刺目,于是向上去看他的眼睛:“不知沈先生住的是哪家医院,医生的医术好像是很高明啊!”
“不是医生医术高明。”沈之恒还是那么的和蔼:“是我命大。”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请沈先生出来吃顿便饭,就当是庆祝沈先生恢复健康。”
沈之恒一点头:“好啊。”
他从来没同厉英良说过这么多话,更别提答应厉英良的请客。厉英良愣了愣,不知怎的,寒毛直竖,出了一后背的冷汗。顿了两秒钟之后,他才表示出了欢喜,表示得不大自然,有点痛心疾首的劲儿:“太好了!我对沈先生仰慕已久,早就想和您交个朋友,只是一直没机会。这回沈先生这么给面子,我真的是特别特别的高兴——明晚如何?”
沈之恒仰头想了想,随即答道:“明天我有事,后天吧。”
“好,好,那就是后天。”厉英良有点失控,双手合十“啪”的一拍:“后天晚上,我提前派人给您送帖子。”
沈之恒点头一笑:“好哇!我们后天见。”
话到这里,有个卷毛青年从跳舞厅里跑了出来,隔着老远就高声大气的喊“沈兄”,沈之恒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对着厉英良说道:“那,我先失陪了。”
厉英良连忙向前一伸手:“好,您请便。”
沈之恒转身走向了司徒威廉,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要带着他走回那大跳舞厅:“战果如何?”
司徒威廉本没有资格参加此地的舞会,他是为了一个目标,求沈之恒把自己带进来的。而他的目标,正是今晚大出风头的金二小姐静雪。自从去年偶然认识了金静雪之后,活泼美丽的金二小姐就成了司徒威廉心中的女神。厉英良认为金静雪十分烦人,如果金师长今晚死了,那他明早就能和她一刀两断。但鉴于厉英良是个奇人,故而他的评价也不能算数。在一般青年的眼中,金静雪的美与阔就不必提了,更可爱的是她性情爽朗,爱说爱笑,简直带了几分侠气,真不愧是位新时代的摩登佳人。
司徒威廉今晚存了一点小希望,最低是能够远远的见金静雪一面,最高是和金静雪共舞一曲。此刻和沈之恒并肩同行,他汗津津的红着脸,小声说道:“我刚和静雪说了好几句话,她特别和气,知道我是个医生,还夸我厉害。”
沈之恒侧过脸看他:“静雪?”
“她名字就是静雪,我叫她名字怎么了?我又没说什么过分的话。”
沈之恒一挑眉毛:“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呀。”
司徒威廉羞得面红耳赤——他这人难得害羞,唯独一提金静雪就脸红:“沈兄,你别拿我开玩笑了好不好?过了今晚,我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她了。”
沈之恒停了脚步:“那你倒是再去找找人家,请人家出来吃吃饭,看看电影呀!难道你一辈子都只打算和她偶遇不成?”
“那她会不会拒绝我?”
“不知道,你去碰碰运气好了。”
“我怕给她留下坏印象。要不沈兄,你陪我去,你替我说。她要拒绝也是拒绝咱们两个,要不然我紧张。”
“我去倒是可以,可她要是同意了,你们吃饭看电影时要不要加我一个?”
“别闹了,我知道你没这个闲心,我们加你你也不会去的。”
“我们?”
“你看你又挑我的字眼!”
沈之恒拍拍他的后背:“好,我陪你去。我先和金小姐随便谈谈闲话,谈谈哪家馆子好,最近有什么新片子,然后你就插话进来,问她有没有兴趣和你去下馆子或者看电影,至于人家肯不肯,我就管不了了,如何?”
司徒威廉乐出一口白牙齿,一边乐一边抬手满脑袋耙了耙,把要翘起来的卷发压了下去。
沈之恒当真去见了金静雪。
说起来,他看着也是个年轻人,然而不知怎的,和在场的所有年轻人都不是一路,也许是因为在场的年轻人都是公子少爷,而他平时打交道的朋友,都是公子少爷们的父亲。
他向来不近女色,难得会和小姐攀谈,金静雪有点莫名其妙,也有点受宠若惊。两人斯斯文文的谈了一阵闲话,司徒威廉竖着耳朵坐在一旁,相当机警的抓住了好机会,向金静雪发出了邀请。
金静雪没深想,随口答应下来。沈之恒又坐了片刻,然后起身离去。金静雪正犯糊涂,肩膀上忽然伸出一个脑袋:“你认识沈之恒?”
她一扭头,瞧见了厉英良,厉英良手扶膝盖,撅着屁股站在她身后,只把个脑袋探了过来。金静雪看着他,眨巴眨巴大眼睛,然后问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一直没找到你?”
随即抬手扭住了他的耳朵,她嗔道:“这可是你自投罗网,怪不得我!”
厉英良感觉自己是落入了魔掌。
他连着跳了七八支舞,跳得不好,金静雪狠狠掐他,越掐他脚步越乱。最后他急了,推开金静雪转身就走,一直走到了饭店大门口,想要吹吹冷风透透气。饭店门口有汽车络绎开走,是有宾客开始离场。他站在门前台阶上看汽车,想着这些汽车里头,也有等待自己的一辆。真没想到会有今天,能有汽车,能有权力,能耍威风。
汽车太多了,排着队慢慢的向街口开,他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一边吸烟一边去打量每一辆汽车,队伍末尾是一辆乌黑锃亮的新汽车,后排车窗半掩着窗帘,灯光之下,他忽然发现窗帘之后露出半张面孔,正是沈之恒。
沈之恒一直在看着他,已经不知看了多久。此刻迎着他的目光,沈之恒向他缓缓摆手,做了个告别的姿态。
汽车驶离京华饭店,先送司徒威廉回家。
司徒威廉坐在沈之恒身边,精神是极度的兴奋,一路不停的哼小曲吹口哨。又告诉沈之恒道:“沈兄,我今夜一定要是失眠了。”
沈之恒头靠着车窗,漫不经心:“那就明天困了再睡。”
“我该怎么感谢你啊?”
“大恩不言谢。”
“沈兄你对我真好。”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欠你的嘛。”
司徒威廉忽然靠近了他细看:“你怎么懒洋洋的?是不是饿了?”
沈之恒转动目光看了他:“我在想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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