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补充说,可惜贾宝玉不争气,兼之才华也不够,他的学问和见识还很不及宝钗。如果贾宝玉能够出将人相,担任国家要职,薛宝钗还能够为他出谋划策,做幕后高参;如果在现代,她还能开展夫人外交,成为丈夫有力的臂膀。
薛宝钗出生于皇商之家,即所谓“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家乃巨富的薛家。
她的父亲早亡,其母薛姨妈是王夫人的胞妹,出身于“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王家。薛家仅有薛蟠和宝钗兄妹二人。薛家的亲戚还有他们的堂弟薛蝌和堂妹薛宝琴。
慷慨仁慈,处事大度
宝钗待人处事稳当,性格仔细、温和,器量宏阔,所以他在贾府八面玲珑,得到人人的赞赏并不用刻意追求,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宝钗刚到贾府,就显出她的性格和气度的优越,她在贾府众人心目中的地位马上就超过了黛玉。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没有一点隔阂、矛盾)。宝钗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平静的局面。人们认为这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玩。(第五回)
有比较才能有鉴别。宝钗的优点更显出黛玉的缺点。再以本书上节谈及的黛玉拿到礼赠的宫花反而发火来说,她无理责怪周瑞家的,迫使周瑞家的默默无言。而宝钗则礼数周到,不以身份取人。有一次,她正伏在炕上描花,见周瑞家的进来,便放下笔,转身来满面堆笑让座说:“周姐姐坐。”何等殷勤!周瑞家,不过王夫人陪房耳,其优礼如此;宝钗在贾府博人欢喜,可是清代的评论家除脂砚斋外,多庇护黛玉,丑诋宝钗,他们认为:这样的对比性描写,“以见宝钗谦卑,黛玉直率,名誉虽由此而有损益,品格却以此而判高低。”这样的评论未免显得很不公正。
而当代多数红学家公认最权威的、深知曹雪芹创作思路并对曹雪芹极有影响的脂砚斋,却拥护宝钗,批评黛玉。如宝钗知识丰富,对养生之道也十分精通,甲戌本夹批称颂宝钗劝宝玉不要吃冷酒:“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庶可称为佳人。”宝钗这番爱护宝玉的好意,被黛玉指桑骂槐地挖苦一番,“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掼了的,也不去睬她。”甲戌本的脂评本的侧批赞扬:“浑厚天成,这才是宝钗。”(第八回)
《红楼梦》对宝钗的描写也是公正客观的。如第八回写宝玉听说宝钗身体不舒服,特地去看望她,只见宝钗闺房的门前吊着半旧的红绸软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鬟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宝钗生活简朴,不事奢华。不事张扬,做人低调。周瑞家的首次到她闺房,看到她穿着半旧的衣服。宝玉第一次去探望她,首次与她接近时,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她为人简单,不喜打扮,不喜使用香料(古代没有香水),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藏愚,不愿显露自己的识见和本领。守拙,谦词,意谓安于自己的朴拙,不去用心与世周旋。可是她每次关心和劝诫宝玉,可从不罕言寡语、藏愚守拙,而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当场批评“一个药也是混吃的?”劝他不要吃冷酒,劝他要用功读书,在仕途经济上用心。她对别人也是如此,该劝的地方还是要劝。在协助探春治家时,也是如此。
可见,宝钗对人讲话是分别对待的。像宝玉这样忠厚老实的,探春这样真诚坦率的,她都直率相告,而且“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她要么不讲,要讲都是正确精辟的。她只是对不能真心相待的,对耍小心眼,动辄发火生气的,才藏愚守拙,罕言寡语。
有时她藏愚守拙,是维护大家欢乐的气氛。例如有一次,元春差人送来灯谜,命大家不要说出来,只是暗暗的写了,一齐封送进宫里,她来看是否对。宝钗听了,近前一看,感到并无新奇,但口中少不得称赞一番,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早猜着了。她故意装作猜不出,深含着对大家的美意。如果她卖弄聪明,将所有的谜语全部迅速猜光,一个人将金牌全部包梢,在贵妃面前突出自己一个人最聪明,你说其余众人还有什么味道。这是她温和谦让,大度豁达的表现。
宝钗待人温和谦让,大度豁达,别人包括黛玉即使讽刺挖苦,和出言不当,她都能忍让。但是她也是有原则的,这些言语的来去,都是小事,如果碰到原则问题,她是决不肯姑息的。
有一次宝玉竟然以杨贵妃来比喻宝钗(第三十回),宝玉虽是她最喜欢的人,她也怒不可遏地反击。洪秋蕃评论宝钗的态度说:“宝钗因宝玉杨妃一比勃然大怒,既骂宝玉,又骂靓儿,复骂黛玉,恶声冷语,不遗余力。若非宝玉十分羞愧,形景改变,更将摇唇鼓舌,喋喋不休,何无尽让涵养至此!回思以戏子比黛玉,觉黛玉含容之量,令人服其休休。”这个观点是错的。当时众人比黛玉为戏子,是在大家一致喜欢和赞叹这个戏子的情况下发生的,所以无伤大雅,而黛玉的火气也够大的了,她狠克宝玉,并不罢休。而杨贵妃是什么人?她是历史上有名的美人,可是她是唐明皇的宠妃,以妒忌、风骚闻名,又被封建时代古今舆论一致指责为魅惑皇帝,造成天下大乱,最后被逼自尽的祸国殃民的“祸水”。用这样一个臭名远扬,死于非命的风骚女子来比喻她,是非常轻薄无礼的行为,而且非常不吉利,宝钗焉能不勃然大怒,而且这个比喻还出之于贾宝玉之口,是可忍,孰不可忍?黛玉因此而幸灾乐祸,她当然也恼恨万分。她如果不用愤怒来抑制住,刹住这种乱比的歪风,以后宝玉就会成为习惯,讲话不知分寸,她就失去了应有的尊严和庄重。
在抄检大观园时,宝钗并未被抄,第二天她立即拂袖而去,而被抄的黛玉反而无动于衷。照理黛玉平时十分孤傲,竟然遭到无理抄家,应该大发雷霆才是,可是她竟然甘然接受,是否因为抄的是丫头,她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呢?她的等级观念也太强了,对丫环的贱视,丧失了她应有的自尊,与探春相比,表现太差了。而且还抄出宝玉在她们处留下的旧东西。宝钗的态度强硬,可与探春媲美。第二天,宝钗找李纨解释母亲有病,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里做伴儿。李纨就客气地说:“你去只管去,我自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指宝钗在大观园内的房子蘅芜苑)。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
宝钗笑道:“落什么不是呢,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那里去了?”宝钗道:“我才打发他们找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同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
宝钗看到李纨说,如果宝钗不回大观园来住,就要“落不是”,即被人责怪。她马上借题发挥说:这是人之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分明是讥刺抄检大观园这件恶行,是对这件恶性表示抗议的声明。
正说着,果然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大家让座已毕,宝钗便说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的,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笑道:“这话奇怪,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儿是哪里来的晦气,偏都碰着你姊妹们的气头儿上了。”探春道:“谁叫你赶热灶来了!”因问:“谁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寻思道:“四丫头不犯啰唣你,却是谁呢?”尤氏只含糊答应。探春知他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别装老实了。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畏头畏尾。实告诉你罢,我昨日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打了,我还顶着个罪呢。不过背地里说我些闲话,难道他还打我一顿不成!”宝钗忙问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怎的抄检,怎的打他,一一说了出来。(第七十五回)
众多评论家都认同宝钗此人平时不搅和是非,“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第五十五回),可是这时她明明听出探春打人的事背景复杂,故而口气非常严厉,为什么马上应口而问“因何又打她”这个敏感复杂的问题?就因为抄检这事是对大观园中众姐妹的尊严和人格一网打尽的恶劣行径,她也住在园中,虽然免于抄检,但别地没有抄到脏物,也许有人会认为大约在她的蘅芜院中到有这些东西。所以她没有抄过,也受到了这种侮辱。她询问探春,让她再神气地讲一遍,就是对她无声的支持。而探春赶她出去别回来,也是借题发挥,探春和宝钗两人“心有灵犀一点通”,话头配合得极其默契。
可见宝钗讲话,该泼辣时就泼辣,需露锋芒时露峥嵘。绝不毫无原则地和稀泥,绝不圆滑处世。她的温和礼让,是尊重人,素养好而已。她的温和和泼辣,都受智慧的指挥。
宝钗平时为人冷静恰当,温和礼让,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宝钗在对待宝玉与黛玉的爱情问题上,也是大度的。这事我们在下面再谈。
宝钗对人处事平和谦重,不仅赢得贾府各等人众的好感,连精于世故,阅人无数的老祖宗贾母也给予礼遇。贾母喜欢宝钗稳重和平,便自己捐资二十两,为她欢庆来到贾府后的第一个生日,命凤姐具体操办。过生日还要看戏,贾母问宝钗爱听何戏,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便总依贾母素喜者说了一遍,贾母更加欢喜。
至于她点戏全照贾母的好恶,也并不是像不少评论家讲的会拍马屁,故意讨好贾母。首先她孝敬老人,是一个美德;其次,她对其他人也是一贯谦让,善于为他人着想的,不单单是对贾母一人好。第三,她点的戏目,都是精品,值得欣赏的,有的对一般人来说比较冷僻,她也点唱,其中包含着引导人家要有广泛的艺术趣味的美意,如宝玉没有看过的《醉打山门》就是清代传奇(昆剧)的杰作。
宝玉挨打后,贾母亲到怡红院看望宝玉,薛姨妈和宝钗正好也来看望,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听说,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宝玉笑道:“若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贾母道:“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话的好。”贾母分析一通之后,表扬宝钗道:“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确,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说,忙笑道:“这话是老太太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第三十五回)宝钗称颂贾母,不是奉承拍马,而是英雄识英雄。贾母也表扬宝钗,她是慧眼识英雄。她们两人互相赞扬,是惺惺惜惺惺。鲁迅先生说评论家“举英雄为英雄,不算捧,贬娼妇为娼妇,不算骂”。此之谓也。
事实上,宝钗对所有的人都尊重关爱。送礼时,她不忘送给人人讨厌的贾环一份。(第六十七回)品螃蟹时不忘送给被人轻视、遗忘的赵、周二位“苦瓠子”姨娘。(第三十八回)这些人都是贾母不喜欢的人,她也一一放在心中。
对于史湘云,宝钗是不喜欢她的,她嫌厌湘云嘴多聒噪大大咧咧,批评说:“疯湘云之话多”(第五十回)。但宝钗同情史湘云在家中没有亲娘的苦楚,体会她寄人篱下的苦楚。当大家诚邀湘云在贾府多玩几天时,只有宝钗想到她要受婶娘的责备,催她赶快回去。(第三十六回)当史湘云应承主办诗社,她却没有经济能力时,她主动为她设计诗社的计划,慷慨赠助大批硕大螃蟹,让她做东,举办蟹宴,节约而又体面的度过了难关。(第三十八回)对于她尊重喜爱的朋友,她更竭力相帮。邢岫烟经济拮据,无法度日,将衣物也当了出去,她偶然问知后,慷慨为她赎当。(第四十九回)。
即使对“情敌”林黛玉,她也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使黛玉极其感激。
总之,不管谁发生了困难,只要她知道,她都给予关心和援手,还不要人家的感谢。
宝钗的仁慈慷慨,是她做人的原则,所以每次帮助别人都做的自然,深情,往往感人至深。她待人做到真情、深情和平衡关系、应酬八方相结合,所以她不分亲密还是疏远,都能以诚相待。
宝钗为人慷慨,在古时最珍贵的补药人参的见识可见一斑。凤姐大病初愈时医生让她服上等人参,大补元气。凤姐和王夫人都没有好的人参,只好问贾母去要。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日所余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有手指头粗细的,遂称二两与王夫人。可是这人参藏的时间太长,已经成了糟朽烂木,失去了药效。王夫人只好命人重新去买。宝钗因在座,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头卖的人参都没好的。虽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掺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商议说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也得了好的。”于是宝钗亲自去关照购买。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好的,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求人去了。”说毕长叹。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王夫人点头道:“这话极是。”(第七十七回)
王夫人平时为人仁慈,也不小气,所以送掉过不少人参,但当自己要用时竟然没有了,四处求人不得,临时还要去买,十分麻烦,她不禁有些后悔似的,长叹起来。在实际生活中行善,往往也会遇到这种情形,不免又气又好笑,有时就会后悔当初的善行了。宝钗马上鼓励她的善行,指出为善的必要性和正确性,再以自己的实际行动给予及时有力的支持。她平时对一切应该留心和细察、了解的都不放过,所以知道药方舞弊的情形。什么事情,经过宝钗的手,都瞒不过。
宝钗待人慷慨,自奉甚严。她的房间布置得极其素朴,没有任何摆设,家具和衣着都陈旧。
所以宝钗待人能做到八面玲珑,不是因为她的圆滑,而是她出于她心地仁慈,仁厚爱人的人生智慧。她为人心地仁厚,乐于助人,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由于她的学识广博而又智慧过人,宝钗的仁厚心胸,还体现在她善于用智慧助人。
学识广博,智慧过人
就在她的生日庆宴时,贾母又命宝钗点戏,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恼五台山》,这折戏又名《山门》或《醉打山门》,是昆剧中非常有名的花脸戏。宝玉批评她只好点这些戏,宝钗抢白他,并告诉他这折戏的好处:“你白听了这几年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还不领会,宝钗就告诉他此戏之妙,尤其是《寄生草》一曲更美。宝玉请她将唱词念给他听,宝钗当场念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宝玉听了,喜的拍膝摇头,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第二十二回)
宝钗学问宽广,文学艺术的素养极好,对昆剧名梅瞭如指掌,名篇佳句,倒背如流,宝玉钦佩不已。宝玉真诚地请教,宝钗一点不卖关子,不藏愚守拙,倾心指点。
宝钗在协助探春治家和改革时,更表现了过人的智慧和见识。
宝钗在协助探春改革时,因为探春是个爽利明理的人,所以她讲话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提出批评,发表自己的观点和建议。她说:“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明人,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也可惜迟了。”遇到探春不明白处,又在批评中夹带分析、计算和建议,她笑着说道:“却又来,一年四百,二年八百两,取租的房子也能看得了几间,薄地也可添几亩,虽然还有富余的,但他们既辛苦闹一年,也要叫他们剩些,粘补粘补自家。是兴利节用为纲,然亦不可太啬。纵再省上二三百银子,失了大体统也不像。所以如此一行,外头账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银子,也不觉得很艰啬了,他们里头却也得些小补。这些没营生的妈妈们也宽裕了,园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长蕃盛,你们也得了可使之物。这庶几不失大体。若一味要省时,那里不搜寻出几个钱来。凡有些余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时里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个几样,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了这个之外,他每人不论有余无余,只叫他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园中这些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是在园中照看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还有一句至小的话,越发说破了:你们只管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他们也沾带了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他们就替你照顾了。”她作了多角度多方面的分析,将措施和之所以要用这些措施的道理讲的非常透彻。
洪秋蕃认为在掌权治家时,“宝钗不用私人,是其乖处,亦是其明处。”他批评有的官员虽然政绩卓然可观,但后来任用亲私,终于失去人望,坏了公事,最终遭人弹劾而被免官。
宝钗协助探春改革,两人大谈宋代大学者朱熹的理论,李纨笑她们说:“叫了人家来,不说正事,且你们对讲学问。”宝钗平时深敬李纨的正直、公道和谦和,所以一本正经的提高她的认识说:“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世俗去了。”这真是极其精辟的观点。
宝钗对李纨和探春是真心人讲真心话,她毫不藏愚守拙、罕言寡语,而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既谈学问,又谈实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护花主人对此评论说:“探春有才,宝钗有识,中间夹叙学问一段,是作者指示经济必须(从)根底学问中来,方能兴利除弊,不失大体。”这个评论非常精彩,讲到了根子上了。当代著名作家刘心武具体分析和发挥宝钗的学问切合实际,善于运用到实践中来,他说:薛宝钗协助李纨、探春理家,先说了一句“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可谓至理名言。她们从赖大家那里获得启发,原来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赖家的花园子比贾府大观园小许多,但就靠着把一切东西皆转化为金钱的经营方式,除了自家戴花、吃笋等不用外买节约出许多开销,还可将多余东西外卖出二百两银子来。天下东西皆可用,宝钗接着说“既可用,便值钱。”探春算起账来,越算越兴奋,于是三人就计议了一番,在大观园实行兴利剔弊的新政,实施承包责任制,以提升大观园的收入。承包的前提,是将个人责任与个人利益紧密联系在一起,说破了,也就是首先承认人皆有私心,人性中皆有恶,因此顺其心性,加以驾驭,“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因为所承包的事项关系到自身收益,所以会尽心尽力,一定会努力地降低成本、减少浪费、提升技术、珍惜收益,一个一个的承包者皆是如此,则大局一定繁荣。用宝钗的话说,光一年下来的总收入,就“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
曹雪芹的厉害,就在于他不仅写出了敏探春、时宝钗她们的“新政”之合理一面与繁荣的效果,也用了很多笔墨,写出了因为没有真正建立起公平分配机制,所形成的大大小小的风波。仅从看角门的留杩子盖头的小么儿与柳家的口角,就可以知道承包制使大观园底层仆役的人际关系比以往更紧张了,一个个两眼像那黧鸡似的,眼里除了金钱利益,哪里还有半点温情礼让?
薛宝钗是个头脑极清醒的人,所谓“时宝钗”,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摩登宝钗”,就是既能游泳于新潮,又能体谅现实的因循力量,总是设法在发展与传统之间寻求良性的平衡。她一方面肯定岗位责任制,一方面又提出了“均富”的构想,这构想细化为三:一,大观园里的项目承包者,既享受税收方面的优惠,不用往府里的账房交钱;但他们也就不能再从账房那里领取相关的银子或用品。比如原来他们服侍园里的主子及大丫头们,要领的头油、胭粉、香、纸,或者是笤帚、撮簸、掸子,还有喂各处禽鸟、鹿、兔的粮食等等,此后都由他们从承包收益里置办。二,承包者置办供应品外的剩余,归他们“粘补自家”。三,除“粘补自家”外,还须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散与那些未承包项目的婆子们。薛宝钗在阐释这一构想时,一再强调“虽是兴利节用为纲,然……失了大体统也不像个样子”,“凡有些余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时里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她特别展开说明,为什么要分利与那些并没有参与承包的最下层的仆役:“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是在园中照看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人,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粘带些的。”(刘心武《大观园里的承包与均富》,《光明日报》2005年9月16日)
深爱宝玉却能深藏心中
宝钗对待爱情的极其理智冷静的思路和态度也令人肃然起敬。
薛宝钗的慧眼,当然也看到宝玉的诸种优点,她在心中对宝玉很有好感,甚至深爱宝玉。但她心地广阔,城府很深,从不暴露。只有一次,她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狐狸的尾巴”。那是宝玉因金钏和蒋玉菡之事挨毒打后,宝钗来探伤,在安慰他时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心疼情急之下流露了暗藏的心声,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
宝钗劝慰之后,临走时又拿了药来交给袭人。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道:“有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并特地嘱咐“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宝钗做事不肯张扬,这是她一贯的做派。
焙茗猜测宝玉因蒋玉菡出逃而挨打,这是薛蟠挑唆了人来告宝玉才暴露的,袭人和宝钗都觉得可信,于是都怀疑起薛蟠来。宝钗就找薛蟠查问和规劝。虽然这次薛蟠的确是冤枉的,薛姨妈和宝钗也相信了他,但宝钗依旧给予合情合理的指点和批评。薛蟠无法辩解,就讽刺宝钗看中宝玉,什么都护着他。宝钗非常委屈气愤,但怕母亲不安,克制自己,回来后哭了一夜。(第三十四回)
薛蟠情急之下,说她看中宝玉,她哭了一夜,并非是女孩被说中心事的害羞,而是她心中明白这是没有希望的事,她心中也的确喜欢宝玉,除了宝玉,周围也没有什么可以中意的人,她心中也是焦急的,只是面上不露而已。现在薛蟠还以此来讽刺她,好比黄狗踏痛脚,岂非雪上加霜,这才是她痛哭一夜的真正原因。
以宝钗的聪慧和灵敏,她深知宝玉与黛玉深深相爱,宝钗在对待宝玉与黛玉的爱情问题上,也是大度的。她尽管对宝玉非常有好感,喜欢他,可是她从不丝毫流露出来,不做竞争者。她对宝黛相恋,不管他们如何露骨,她在任何场合任何时候没有讽刺和作梗。有一次宝钗来寻黛玉,看到宝玉正好走进潇湘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罢了,倒是回来的妙。想毕抽身回来。(第二十七回)
宝钗知道贾母深爱黛玉,贾府也流传宝玉和黛玉的配婚的前景。她对他们两人都依旧深怀关怀,以姐姐的身份真心地爱护和帮助、劝导和指点他们。
对于宝玉,她坚决支持袭人对宝玉的规劝,她本人只要有机会发言,总要劝导宝玉一番。她在起诗社时公开批评宝玉是“富贵闲人”、“无事忙”。语言幽默而传神。
宝钗劝导宝玉要认真学习儒家经典,着力于仕途经济,结果被宝玉恶声恶气地抢白,说是“禄蠢”。袭人事后因史湘云劝导宝玉也受抢白时,回忆说:“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得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她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她生分了。”(第三十二回)她好意相劝,宝玉反而和她生分(疏远)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坚持原则,一有机会就相劝,杨罗生《漫说薛宝钗的“冷”》认为她对宝玉“深知其不可劝而劝之,体现了儒家‘铁肩担道义’的孜孜汲汲精神,更体现了视宝玉为‘真人’、为亲人才恨铁不成钢的深挚之情。”这个观点是对宝钗劝导宝玉的心理的准确把握。
宝钗起先是深爱宝玉的,但后来因为宝玉不听宝钗和袭人的劝诫,坚决拒绝认真读书,所以宝玉并不是宝钗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她后来对宝玉不仅没有热心追求,实际上是彻底放弃了。后来嫁给宝玉也是被动的不积极的。宝钗并不像众多评论家所认为的那样,为了将宝玉抢到手而费尽心机,不择手段。根据宝钗本人的品性和素养,可以看出,宝钗理想的夫君是学问深广、品德高尚、性格坚韧、有负责精神的英雄人物,是治国能手、爱民好官。宝玉则胆小、无能,不懂世事,遇到人生难题就束手无策。他连身边的女子也一个保护不住,他需要的是别人的保护。这样的人物,怎能真正获得宝钗的芳心?曹雪芹在《红楼梦》的一开首也指责宝玉一类的人物在“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魇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这就是代宝钗对他的谴责,也是宝钗后来放弃宝玉的主要原因之一。
以薛宝钗的善良和智慧,她对林黛玉也是真心关心和爱护的,尽管黛玉因为宝钗和宝玉各有“金玉”的巧合,曾一度怀疑宝钗会与她争夺宝玉,曾经不止一次地刻薄过她(如三十四回末、三十五回开首)。
宝钗对黛玉的疾病也非常关心。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这年秋季又遇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有时闷了,又盼个姊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她,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她病中,且素日形体娇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她接待不周,礼数粗忽,也都不苛责。而宝钗依旧经常去看望她。
这日宝钗来望他,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里走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不是个常法。”黛玉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宝钗精通药理和医术,已经使黛玉佩服,宝钗真切的关心,更使黛玉感动。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从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耽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宝钗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
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
黛玉讲得轻快,“看人挑担不吃力”,她不知一家有一家的难处。宝钗经常要为这个不成器的哥哥烦恼,他使母亲生气担忧,宝钗还要费心劝慰。薛蟠的妻妾,这两个母夜叉捣蛋起来,黛玉碰到是要被活活气死的。宝钗为她分析今后形势,是十分实际的,叫她不要愁,心怀好意。
所以当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依旧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宝钗真心解释,她就多了一个母亲,这点比黛玉强,实际上大家都是孤苦伶仃的,所以说“同病相怜”。如果加上薛蟠这个哥哥,不仅没有帮助,还有极大拖累,有了他,宝钗有母亲的优越性也已经可以说抵消了。
宝钗又说:“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是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第四十五回)她们两人这是“金兰契互剖金兰语”,犹如结义姐妹的情谊。黛玉感谢她多情如此,宝钗谦虚地说:“这有什么放在口头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意思是我还不能为每个人这样做,我对你是像每个遇到的人一样的,并不是待你一个人特别好的意思。(第四十五回)
后来,薛蟠到南边去做生意,回来时买了一些南方的土产。宝钗给众人分送土仪,特特将黛玉的“加厚一倍”,宝玉同着黛玉道宝钗处来相谢。宝玉见了宝钗,便说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带了东西来,姐姐留着使罢,又送我们。”宝钗笑道:“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远路带来的土物儿,大家看着新鲜些就是了。”黛玉道:“这些东西我们小时候倒不理会,如今看见,真是新鲜物儿了。”宝钗因笑道:“妹妹知道,这就是俗语说‘物离乡贵’,其实可算什么呢。”(第六十七回)这话将得轻巧,是实足的客气话。这些土产千里迢迢带到北京来是不容易的,平时根本享受不到的。物以稀为贵,宝钗大方地送给众人,尤其是让从南方来的黛玉享受家乡的物品,以解思乡之渴。
后来她打发婆子送荔枝蜜饯壹瓶给黛玉,袭人也正好来看望黛玉。那婆子将一个瓶儿递给雪雁,又回头看看黛玉,因笑着向袭人道:“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袭人见他说话造次,连忙岔道:“妈妈,你乏了,坐坐吃茶罢。”那婆子笑嘻嘻地道:“我们那里忙呢,都张罗琴姑娘的事呢,姑娘还有两瓶荔枝,叫给宝二爷送去。”(第八十二回)
对自己和家庭都能尽心负责
宝钗对自己是非常负责的。她有胎里毛病,就仔细地用冷香丸控制。平时十分注意健康,所以熟知不少医药知识和饮食知识。
她对自己的娘家也尽心负责。宝钗因父亲已经亡故,哥哥薛蟠不学好,常常在外面惹事,家里又有夏金桂和宝蟾这两个泼妇、淫妇,闹得很不太平。薛蟠还两次若出人命官司,最后家办的商务因此彻底垮掉,家里为相救他倾家荡产。薛姨妈缺乏主见,每次都是宝钗冷静理智地劝慰母亲,给母亲出主意。
如“呆霸王调情遭苦打,冷郎君惧祸走他乡”那一次,薛姨妈见薛蟠被柳湘莲痛打,又是心疼儿子,又是发恨,骂一回薛蟠,又骂一回柳湘莲,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柳湘莲治罪。宝钗忙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后翻脸常情。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的无法无天,人所共知。妈不过是心疼的缘故。……如今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的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薛姨妈听了道:“我的儿,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时气糊涂了。”宝钗笑道:“这才好呢。他又不怕妈,又不听人劝,一天纵似一天,吃过两三个亏,他倒也罢了。”薛蟠睡在炕上痛骂柳湘莲,又命小厮们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妈禁住小厮们,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后放肆,如今酒醒,后悔不及,惧罪逃走了。薛蟠听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第四十七回)
宝钗尽管不知此事的起因是哥哥的见色起意,凌辱了柳湘莲的人格,才惹气吃打,她却能将这件事的性质确定得恰如其分,让薛姨妈和任何人听了都心服口服。她的智慧和识见真是不同凡响。她又以她一贯宽厚豁达、冷静理智的处世态度,用真切的话警醒和劝止了薛姨妈,制止一场了不义的过火的报复行动,避免了一场无谓的冲突。古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正因此事给对方充分留下了余地,以后在薛蟠生意途中遭遇劫匪时,巧遇柳湘莲拔刀相助,两人还成了结义兄弟。
能够做事负责有担当的人,必是冷静坚毅的人,宝钗就是如此。不久尤三姐为柳湘莲自杀,柳湘莲为此出家、失踪,贾府内外轰动,人人惊恐,薛姨妈心甚叹息,特地告诉宝钗。不想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话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日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妈妈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别叫人家看着无理似的。”她的沉着镇静,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风度。清代评论家洪秋蕃忍不住谴责说:“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失踪,闻者无不骇然,独宝钗听了,并不在意,若非矫情镇物,即是天下忍人。”这种评论不切实际,我们不能孤立地只看这一件事,要看全人,才能下正确的结论。她感到尤、柳两人都是非同凡响的孤高之人,她能理解他们的人生选择,所以才淡淡地做了极为冷静客观的评论。要紧的是不要耽搁正事,她提醒母亲和哥哥,不要怠慢伙计们,一为感谢,二讲信誉,这才是眼前要做的急事。宝钗是做总经理的人才,由此可见。
当王熙凤与王夫人商议,得到贾母的同意,用调包计举行宝玉和她的婚礼时,宝钗是不积极的,她深知宝玉爱的是黛玉,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用这个理由拒婚,只能听从摆布。她嫁的是一个患有深度痴呆症的宝玉,婚后她任劳任怨地侍侯宝玉,规劝宝玉,过着万分艰辛的生活。她的深厚感情,终于感动了宝玉。宝玉一度与她有了夫妻之情。所以他们已经有了腹中的孩子。
最后,宝玉去考试,临走时,与众人告别。宝玉讲话中有永别之意,众人顺他的语气讲话,此时宝钗听得早已呆了,这些话不但宝玉,便是王夫人李纨所说,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却又不敢认真,只得忍泪无言,聪明的宝钗已经听懂了宝玉的意思。
宝玉走到跟前,向宝钗深深的作了一个辑。众人见他行事古怪,也摸不着是怎么样,又不敢笑他。宝钗用心读懂了宝玉的内心想法,所以“只见宝钗的眼泪直流下来”。可是众人更是纳罕。他们还是又听宝玉说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着太太听我的喜信儿罢。”宝钗道:“是时候了,你不必说这些唠叨话了。”宝玉道:“你倒催得我紧,我自己也知道该走了。”……宝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了事了!”众人也都笑道:“快走罢。”独有王夫人和宝钗娘儿两个倒象生离死别的一般,那眼泪也不知从那里来的,直流下来,几乎失声哭出。
王夫人痛苦,是母子之间的心灵感应,宝钗是用智慧测知她与宝玉的这次分手是生离死别。在这样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场面,宝钗依旧用理智、智慧挺住。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一人抚养儿子,生活是极其艰难的。性格坚韧、智慧超人的薛宝钗,什么样的艰难困苦能够难倒你啊!
薛宝钗是曹雪芹深深喜爱的一个可爱的人物,他将薛宝钗描写成性格和智慧上都十全十美的可爱少女。她的言行和待人处事处世态度,其中所包含的情商和智慧,在去除时代赋予她的局限之后,都是青年读者学习的榜样。生气动怒的时候,看一段关于宝钗的描写;遇到艰难困苦时,看一段关于宝钗的描写;碰到坏运时,甚至在与亲人生离死别的时候,细细读读关于宝钗的描写,你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好像会感到这位灵慧多智的姐姐在亲自劝慰你、指导你的言语和行动一样。
3.机关算尽的泼辣女将王熙凤
王熙凤是《红楼梦》中和贾宝玉并列的两大主角之一,人称“凤辣子”,她在贾府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王熙凤出身豪门,为都统制县伯之后,金陵四大家族之一的“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王家。她的爷爷是负责外交和对外贸易的,担任的是当时非常时髦、获利丰厚的职务。她曾经非常得意地自诩:“我爷爷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王熙凤的叔叔王子腾做过京营节度使,九省都检典,后来还入阁拜相。
王熙凤还是一个出众的美人,她家里却从小当她男孩来教养,可惜的是不让她读书。她竟然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清代评论家洪秋蕃评论她:“凤姐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学名王熙凤,何以胸无点墨,想见小时顽不受教。”
王熙凤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嫁到贾府,成为了国公府长孙贾琏的夫人,贾母的孙媳。她的姑妈是荣国府次子贾政的夫人,即王夫人。她与这位王夫人结成同盟,操纵着全府的大权。她还能超越王夫人,独家操纵全府大权,是因为得到贾母的信任和全力支持。
处事待人的足智多谋和八面玲珑
王熙凤在全书第一次出场就以她的出色智慧而令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光彩照人。
(林黛玉从苏州来投奔外祖母史太君,刚进贾府,正与贾母、王夫人等见面。贾母说到黛玉身体不好,要配药丸给她吃。)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环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
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镂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她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黛玉忙赔笑见礼,以“嫂”呼之。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
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
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
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第三回)
在这个迎接远来亲戚的场面中,王熙凤已经舒展了她的浑身解数,让我们领略到她那处世待人的全套敏慧的才智。我们看到随着贾母见客的众多女眷和丫环都“敛声屏气,恭肃严整”,说明贾母治家严谨,大家都拘谨守礼,只有凤姐敢于打破常规,谈笑自如。
这个“谈笑自如”,可不是随随便便做得到的,必须每句话要大方得体、智慧出众,或者幽默,或者动人,体贴人情,或者话锋锐利,出人意料之外但又合乎情理之中,必令大家心服口服,否则马上就会失去听众并给人剥夺了发言权。通观《红楼梦》全书,王熙凤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人物。遥想当年大观园内隆重开张诗社,凤姐虽没有文化,更没有学过写诗,但大观园众位才女邀请她当监制,奉她为诗坛领袖。大家在即景联句时,给她面子,竟然请她起句,她谦虚一番,竟然开口就是佳句:“一夜北风紧”。这句平易不起眼的句子,却富有泼辣的生气,正是文如其人,大家不禁佩服地一致称赞:“不但好,而且留下了多少地步与后人。”还被众人誉为“这正是会做诗的起法”。
即以本段描写来说,她人尚未到,却先闻其声,一声“我来迟了”,普普通通的一句话,简洁明快,现在也早已经成为日常的名句了。
凤姐的衣着打扮,与众不同,富贵华丽。蒙府本评:“大凡能事者,多是尚奇好异,不肯泛泛同流。”在打扮得体的前提下,她的美貌出众从黛玉这个目光敏锐的少女的眼光中描出,风韵卓著。
凤姐讲黛玉的标致和气派都像是贾母的孙女,而不应该是外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甲戌本侧批和戚序本批语都说:“却是极淡之语,偏能恰投贾母之意。”她极能体会讲话对方心底的感情和意味,故能恰如其分地投其所好。
接着又伤心落泪,洪秋蕃评:“凤姐于贾夫人(指黛玉之母)情而两疏,乃见黛玉而念及,且至用帕拭泪,此仰体贾母痛女之心而为是假惺惺也。希意旨,工趋奉,于此已见一斑。”她的伤心装得极其逼真,贾母也深信不疑,劝她敛哀,甲戌本侧批:“反用贾母劝,看阿凤之术亦甚矣。”她忙自责说:该打!接着关心地问起黛玉的情况,赶快转移话题。她还亲为年幼的黛玉捧茶捧果,态度热情,关心入微,礼仪周到。她的礼仪周到,能注意从细节上着手,所以有着极好的现场效果。
有大本事的人和只会奉承拍马的小人的不同之处是,开玩笑管开玩笑,开玩笑是让大家笑得畅快过瘾,但遇到正经事,遇到大事、繁难事,做事要和讲话一样利索干脆。王熙凤就是这样。
王熙凤对黛玉来访,早作了准备,王夫人言及尚未为黛玉准备衣料,王熙凤立即回答“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使得王夫人非常满意,无话可说。王熙凤做事机警,有备无患。蒙府本评:王熙凤“先为筹划,写其机巧。”
凤姐在迎接黛玉到来这件事上,她已圆满地表演了全套的唱功和做工,她从大处着手,却懂得小处圆满,处处细小的地方都浸透了做人的智慧。她对黛玉之事如此用心,就因为黛玉是贾母最心疼的女孩。
对待贾母的讨好奉承和卖乖弄巧
凤姐在贾府中最为老谋深算的是拍住贾母,得到贾母的赏识和信任,于是她就“挟天子而令诸侯”,在贾府中掌权无往而不利了。
凤姐不识字,又看不懂《三国志》和《三国演义》,她怎么会学会曹操的“挟天子而令诸侯”这高明的一套?比起以钗黛为代表的大观园女儿们,凤姐作为文盲,的确远所不及,但文化修养并不是绝对是以认字多少、看书多少为标准,她出身和成长于诗礼世家、豪门大族,只要肯认真学习,耳染目濡,都是治世文章。她又像贾母一样,也看戏听书,从中可学的人生知识和治世知识,也车载斗量,应有尽有。王熙凤天性聪慧,再有心无心地将世家豪门世代积累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吸收于心,造就了她的见多识广、粗雅兼具的深厚教养。
凤姐所禀赋的主要是高层次的贵族文化,她又通过看戏听书。听到仆人、仆妇言谈笑骂,懂得民俗市井之情态,学会俚俗声口,甚至骂人粗口。
无论要笼络讨好皇帝后妃还是达官贵臣、巨富大贾,甚或任何尚有见识能力的上级,乃至任何交际,首先要能说会道,谈笑风生。对待聪明绝顶、历练深厚的贾母,凤姐首要的是发挥语言智慧。而凤姐的说话水平之高,通观古今,也罕有伦比,在贾府中已无敌手。运沂总结凤姐的说话水平之高,说:凤姐有一张犀利的口齿,她的语言艺术令人叹为观止。周瑞家的称凤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不过她呢”,这一点也不夸张。她能说多种风格的语言,她的语言的基本特色是明快尖利,揭示事物往往一针见血,或阴险冷峻,或如疾风骤雨,有很大的力度,很高的透明度,锋芒所及,往往使对手尴尬难堪,心惊肉跳,望风披靡,一下子就解除了武装。至于叙事分析的明快简断,说笑话的机智风趣,应承贾母的匠心独运,应酬宾客的大方得体,等等,都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她是个当之无愧的语言艺术家。(运沂《潘金莲与王熙凤形象之比较》中国江苏网·文化·博古,2005年3月15日)
所以王熙凤雅俗兼具的深厚修养,首先体现在她的语言中。有时她对症下药,嘴里讲出村俗的语言,在贾母跟前的言谈亦有放纵、随意之处,必要时还可恶骂一声,或者讲一些出人不意的话。宝玉挨打后,贾母来怡红院看望,临走时关心地问到宝玉的饮食,还与也来看望的薛姨妈说:“想什么噢,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噢。”薛姨妈谦让了一句,凤姐儿笑道:“姑妈倒别这样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喫了呢!”一句话没说了,引的贾母众人都哈哈地笑起来。袭人凑趣笑着赞赏:“真真的二奶奶的嘴怕死人。”(第三十五回)
书中凤姐在贾母面前谈笑风生的众多话语,如果收集起来,可以说是蔚为大观,美不胜收的。对于凤姐的谈笑风生和插科打诨,慧眼识人的贾母是她的知音。贾母曾中肯的肯定她说:那是大礼不走儿,日常居家娘儿们说笑应活泼一些,“原该这样”的。我们略举数例,以见阿凤言谈的风采和智慧。
她有时还故意讽刺嘲弄贾母几句,有时还用批评的口气来表扬贾母,赢得贾母畅心的笑声。例如贾赦逼娶鸳鸯时,贾母很生气,凤姐儿就“指责”贾母说:“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贾母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凤姐儿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贾母笑道:“这样,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罢!”凤姐儿道:“等着修了这辈子,来生托生男人,我再要吧。”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凤姐儿道:“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
这番对话,不仅用批评法赞扬贾母,而且善于用自贬法来抬高和赞颂对方。这是凤姐比别人棋高一着的出众智慧的又一体现。
对付情敌的多种手段和志在歼灭
凤姐对丈夫贾琏是荣国府长房贾赦的儿子,贾母的长孙。尽管贾琏的才能不及她,凤姐给予贾琏应有的作为夫君的尊重。贾琏与其他不成器的贾府子弟相比较,他还有一些办事能力。贾琏尊重凤姐的治家地位和才华,喜欢她的美貌和风流,凤姐也爱这个丈夫的,他们的感情很好。故而他们甚至在中午短暂的休息时,也会公然发生愉快的性爱。
不仅对贾母,凤姐对丈夫贾琏也能用伶俐聪慧体贴的语言笼络,她绝对不是只会撒泼的河东狮吼。例如贾琏送黛玉去苏州后回来,凤姐经过协理宁国府,还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此事凤姐与丈夫久别重逢,她的情绪特别好,见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这里代指报告消息的人)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众丫环参拜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劳碌。凤姐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褪,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得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学习了。殊不知我是捏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指说话办事有不周到处,事后加以解释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第十六回)
她全用自谦的口吻,却全是反话,得意洋洋的神态跃然纸上。洪秋蕃评凤姐的这段话说:“是自谦,却是自矜语。”一针见血。她用这样的方法来自我表扬,是很聪明的。
可是凤辣子毕竟是辣子,是胭脂虎,洪秋蕃评:“妇人泼辣不足畏,美人而泼辣,难乎其为丈夫矣。”(第三回)凤辣子其他事情还可以做一点让步,唯独丈夫拈花惹草,她最不能容忍。她预防在先,首先是要想牢牢控制丈夫,不准他在外采野花,稍有风吹草动,就要醋劲大发,毫不留情地跟踪追击。
凤姐平时掼会吃醋,就在这次贾琏刚送黛玉去苏州后回来,平儿和凤姐谈起香菱,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妨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凤姐道:“噯!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他来如何?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因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
洪秋蕃评:“凤姐检点大毛衣服,交昭儿带与贾琏,又嘱道:‘别勾引他认得混账女人,回来打折你的腿!’谚云:丈夫丈夫,管妻只得一丈。今凤姐欲管夫于数千里外,不亦奇哉!”
她对贾琏的警惕心是非常高的,可惜鞭长莫及,管不了很远,加上她自己管理贾府的事情繁多,也无法紧管。于是贾琏先则与仆妇通奸,后来偷娶尤二姐。
就在凤姐生日那天,贾琏乘她和亲眷们在欢宴,他偷偷溜回家中,与鲍二的老婆幽会。凤姐听到这个信息,已气得浑身发软,忙立起来一径来家。刚至院门,只见又有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儿,一见了凤姐,也缩头就跑。凤姐儿提着名字喝住。那丫头本来伶俐,见躲不过了,越性跑了出来,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凤姐儿道:“告诉我什么?”那小丫头便说二爷在家这般如此如此,将方才的话也说了一遍。凤姐啐道:“你早作什么了?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推干净儿!”说着也扬手一下打的那丫头一个趔趄,便蹑手蹑脚的走至窗前,往里听时,只听里头说笑。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他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
凤姐听了,气得浑身乱战,又听他俩都赞平儿,便疑平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愤怨语了,那酒越发涌了上来,也并不忖夺,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她平日醋劲十足,压着平儿,不让贾琏亲近平儿。她不思自己的蛮横霸道,反而怀疑平儿背后也有怨言,当场将气出在她的头上。
打过平儿,凤姐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厮打一顿。又怕贾琏走出去,便堵着门站着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说着又把平儿打几下,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得干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说着也把鲍二家的厮打起来。贾琏也因吃多了酒,进来高兴,未曾作的机密,一见凤姐来了,已没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起来,把酒也气上来了。凤姐儿打鲍二家的,他已又气又愧,只不好说的,今见平儿也打,便上来踢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平儿气怯,忙住了手,哭道:“你们背地里说话,为什么拉我呢?”凤姐见平儿怕贾琏,越发气了,又赶上来打着平儿,偏叫打鲍二家的。平儿急了,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外面众婆子丫头忙拦住解劝。这里凤姐见平儿寻死去,便一头撞在贾琏怀里,叫道:“你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了,倒都唬起我来。你也勒死我!”
凤姐大哭大闹,最后贾琏虽然表面上道歉,可是贾母承认富贵人家男子三妻四妾的合法性,当时的社会大环境如此,凤姐对此毫无办法。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凤姐整死了鲍二家的不久,贾琏索性在外偷娶尤二姐,给凤姐造成更大的威胁。
幸亏凤姐知晓得早,她在侦破贾琏偷娶尤二姐之事后,设计了一整套的步骤,及时整死了这个情敌。
她先是乘贾琏远出的机会,将尤二姐骗入家中。她用突然袭击的手法,来到尤二姐的秘密住处,花言巧语地欺骗她说:“皆因奴家妇人之见,一味劝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卧柳,恐惹父母担忧。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会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瞒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礼,亦不曾对奴说。奴亦曾劝二爷早行此礼,以备生育。不想二爷反以奴为那等嫉妒之妇,私自行此大事,并不说知。使奴有冤难诉,惟天地可表。前于十日之先奴已风闻,恐二爷不乐,遂不敢先说。今可巧远行在外,故奴家亲自拜见过,还求姐姐下体奴心,起动大驾,挪至家中。你我姐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若姐姐在外,奴在内,虽愚贱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闻知,亦甚不雅观。二爷之名也要紧,倒是谈论奴家,奴亦不怨,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节全在姐姐身上。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日持家太严,背后加减些言语,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样人物,岂可信真,若我实有不好之处,上头三层公婆,中有无数姊妹抽娌,况贾府世代名家,岂容我到今日。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见了,自侮从前错认了我,就是二爷来家一见,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余了。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作妹子,每日服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尤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
凤姐在尤二姐面前竟然谦称自己是“奴家”、“奴”,用极其谦卑的话来麻痹尤二姐。毫无心机,善良老实的尤二姐果然完全中计,被她顺顺利利地骗入虎窠。
尤二姐进入贾府后,凤姐调唆丫头仆人虐待她,辱骂讽刺,无所不用其极,最后甚至连饭也不给她吃。同时在外面迂回包抄,一心欲置她于死地:凤姐一面使旺儿在外打听细事,这尤二姐之事皆已深知。原来已有了婆家的,女婿现在才十九岁,成日在外嫖赌,不理生业,家私花尽,父亲撵他出来,现在赌钱厂存身。父亲得了尤婆十两银子退了亲的,这女婿尚不知道。原来这小伙子名叫张华。凤姐都一一尽知原委,便封了二十两银子与旺儿,悄悄命他将张华勾来养活,着他写一张状子,只管往有司衙门中告去,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等语。这张华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儿回了凤姐,凤姐气得骂:“癞狗扶不上墙的种子。你细细的说给他,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若告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息的。”旺儿领命,只得细说与张华,逼他到官府去告贾琏。
凤姐在尤二姐面前一直装笑脸,背后则调动丫头仆人隔离她,让她单独吃苦,处于孤立无援的绝望境地。尤二姐受尽虐待,终于成病,她天性软弱,只能以自杀告终。
凤姐及时翦灭了尤二姐这个心腹大患,在此之前,因为胡医生的帮忙,他乱开药方,将尤二姐腹中的一个男胎给打了下来。否则,尤二姐为贾琏生下儿子,凤姐的地位要一落千丈了。
凤姐整死尤二姐,取得了眼前的重大胜利,也埋下了重大的隐患:贾琏因为痛惜尤二姐,和她的感情渐渐淡薄,直至失去,心中对她怀恨不已。她实际上还是失去了丈夫,就等那一天总爆发而已。曹雪芹未完成的《红楼梦》结尾的可能是王熙凤最后“哭向金陵事更哀”,贾琏休弃了她,她离婚后只能哭着回到家乡金陵去了。
女曹操治家的恩威并施和纵放自如
王熙凤受老太太和二太太的委托,主持着家政。她在贾府(荣国府)执掌着实际的权力,并一度兼职管理宁国府,拨乱反正,将宁国府治理得井井有条。论才干,无人能及得上她,在荣宁两府确是非凤姐莫属。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盛赞凤姐在宁国府协理秦氏丧事的才干说:“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上面我们谈到凤姐治家,充分依靠贾府“最高领导”贾母的信任和支持,用上了曹操发明的挟天子而令诸侯的妙法。曹操是怎么样的人呢?《三国演义》中许劭用两句话来评论曹操其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人都谓是确评。涂瀛《红楼梦论赞》借用这两句话来评凤姐的治家之能,概括地形容了凤姐的治家的才华,也可以说是确评。青山山农《红楼梦广义》对凤姐的赞颂比较具体,他说王熙凤“智足以谋天,力足以制人,骎骎乎擅两府,而惟其欲为矣”针对凤姐是女中豪杰的身份,二知道人称王熙凤为“胭脂虎”,传神形象地抓住了她的特点。秦可卿钦佩万分地恭维她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其实就是“胭脂虎”的雅称。
凤姐协理宁国府,是宝玉的推荐,他至贾珍耳边说了两句。贾珍听了喜不自禁,连忙起身拉了宝玉,便往上房里来,要当场与邢夫人、王夫人和凤姐本人拍板。宝玉做人浑浑噩噩,不懂世事,他只有这件推荐的事办成办好。
贾珍说对王夫人说:“从小儿大妹妹玩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又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无人了。婶子不看侄儿、侄儿媳妇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罢!”贾珍深知凤姐的根底,所以敢于将全家的管理大权拱手相让。
王夫人心中怕的是凤姐儿未经过丧事,怕他料理不清,惹人耻笑。今见贾珍苦苦的说到这步田地,心中已活了几分,却又眼看着凤姐出神。那全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妥当,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人还不服,巴不得遇见这事。今见贾珍如此一来,他心中早已欢喜。
三家评本的眉批说“‘好卖弄才干’五字是凤姐一生受苦处”。这固然是批评凤姐自讨苦吃,实际上也因为能者多劳,能者多是劳碌命。而且对能者来说没有事情干,闲着打发日子,她才感痛苦难受。对能者来说,忙忙碌碌,她感到生活充实有趣。
那凤姐先见王夫人不允,后见贾珍说的情真,王夫人有活动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说的这么恳切,太太就依了罢。”王夫人悄悄地道:“你可能么?”凤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经大哥哥料理清了,不过是里头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问问太太就是了。”接着凤姐面对王夫人的询问“你可能么”,她恭敬地回答:“便是我有不知道的,问问太太就是了。”她明知王夫人不及自己能干,还是这样恭维地表白,讲得谦虚而又有理。洪秋蕃评道:“凤姐真善于辞令。官场熟读此书,其应对必无乖迕。”
贾珍便忙向袖中取了宁国府对牌出来,命宝玉送与凤姐,又说:“妹妹爱怎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二则也要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这两件外,我再没不放心的了。”凤姐不敢就接牌,只看着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哥哥既这么说,你就照看照看罢了。只是别自作主意,有了事,打发人问你哥哥、嫂子要紧。”宝玉早向贾珍手里接过对牌来,强递与凤姐了。又问:“妹妹住在这里,还是天天来呢?若是天天来,越发辛苦了。不如我这里赶着收拾出一个院落来,妹妹住过这几日倒安稳。”凤姐笑道:“不用。那边也离不得我,倒是天天来得好。”
洪秋蕃评道:“贾珍命取对牌送与凤姐,凤姐不敢就接,只看着王夫人,王夫人叫接然后接,此亦官场不敢随便体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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