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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她眉眼弯弯,羞怯中又含着明亮的期待,似乎为神祇的邀请感到欣喜。
“相思树在何处?”
“在桃花洲。”
万界位于三界最上方,有着万万年的历史,因此便是仙人之躯,日夜疾驰百余年,也无法到达其边界。
舒窈站在祥云上,欣赏下方风景。
他们此时身处风格属温润水乡,连绵水泊中点缀着翡翠绿洲,秀丽风景令人心旷神怡。
而这些风景,天道居然都能悉数说上名字,并且能对此处特色以及当地风物信手拈来。
“万界每处地标,皆由我亲自取名,又怎会有忘却之忧。”
舒窈不禁有些诧异。
她以为天道之所以记得住,完全是因为他全知全能,因此只需看一眼便能牢记于心,没想到真实原因,居然是因为这些地方当初都由天道取名。
鹦鹉洲,橘花洲,相思洲……
天道的命名基本能够看出缘由,取名时显然是用了心的。
她这才知道,在神祇漫长冰冷的生命里,亦有这样富有意趣的闲暇时刻。
注视着那片橘色的小洲,天道眼中不免带了几分回忆,声音温和。
“橘花洲盛产柑橘,每逢旺季,总会有许多孩子生疮上火,事后免不得父母担忧斥责。”
舒窈好奇:“万界也有凡人么?”
“多是万界神使的子嗣。我认为那些孩子不必终生陪伴在我身旁,所以若是某日有意成家立业,可以自请离开。”
那些小洲部落,便是如此繁衍而来的。
神祇的生命过于漫长,又过于清冷。
若是要求那些为人时都是俊杰骄子的神使清心寡欲侍奉他一生——即使这么要求了,那些神使也不会有意见,甚至求之不得,但天道却觉得未免过于严苛。
因为他们的虔诚与热爱,注定不会得到孤高神祇的回应,如此无望的爱,未免令人垂怜。
为那些聚落取名,未尝不是悲悯的神祇,给予孩子们的最后祝福。
舒窈想了想:“现在是出橘子的时候么?”
天道微怔:“……应该?”
对各洲风物侃侃而谈的天道大人,再次进入了知识盲区。
舒窈提议:“那我们到时候去橘花洲看看,我最喜欢的水果就是橘子。”
“嗯。”
说到这里,她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但是相思树为什么不种在相思洲而是桃花洲?”
“因为先有的桃花洲。”
仅此而已么?
天道说话时语气平静,令她听不出特别之处。
舒窈眨眨眼睛,压下探究欲。
一会儿上了桃花洲便知道了。
初时云下景色还是秀丽淡雅的水墨江南,在到了某处后,画笔一转,色彩陡然变得鲜艳秾丽起来。
如同画家蘸满了艳红颜料的笔锋,在画布上层层渲染开。
这便是桃花洲。
桃花洲上栽种了万顷桃花,自上方看是无边艳丽,而在林中看,则是丛丛簇簇地拥挤在枝头,风吹如雨下。
由于相思树隐居在此处,所以桃花洲上无人居住。
并非天道主动将这里划为禁地,是相思树对于常人而言效果过于特别,屡次发生神使于相思树下,对不存在的幻象一见相思,最终抑郁而终的事故。
悲剧多发后,天道索性将此处划为禁地,除却七夕外,寻常时刻神使轻易不得靠近。
舒窈的能力未必会比神使更强,但有天道在,她必然不会为相思树操控心神,所以即使听了天道说的悲剧故事,也没有紧张。
上了桃花洲,两人便选择林中漫步,欣赏沿途风景。
盛大的花朵遮住了两人头顶的天空,地面上只有细碎的光影,却并不令人觉得憋闷,阳光穿过粉雪花间,为面容清冷的银发神祇添了几分艳色。
空气中花香馥郁,而天道博闻强识,此时不急不缓地为她徐徐讲述诸多典故,颇为风雅。
“那这树听起来也不算好人。”舒窈不由感叹,“算是害了不少人呢。”
“此话却也有些偏颇。”
根据天道说法,若是感情炽烈坚定的人,便不会受到相思树控制,而只会通过相思树达成相思心愿。
毕竟相思树若是纯粹邪物,只会害人,天道又怎会容忍它。
就在此时,桃花林终于走到了尽头。
在桃花林的尽头,是一处装潢雅致的别院。
别院外墙有道雕花镂空拱门,在拱门之上,是一副古拙典雅的题字。
舒窈轻声念道:“桃花庵。”
天道自然地为她引导:“嗯,有时我来此处,会在这里居住数日。”
桃花庵外面看似秀雅精致,然而进了拱门才发现,其中另有乾坤。
宽阔典雅的庭院之中,生长着一棵茂密繁盛的巨木,其姿态之盛,仅这一棵,便抵得上百亩桃花。
只观外表,便知道这巨木的年龄已过万年,并已然修炼出了灵性。
花朵娇艳烂漫,馥郁芬芳。在树下仰望,当真如粉红色云朵般将二人笼罩。世间没有任何一种色彩,能够形容这朵柔软浪漫的云彩。
此刻定睛望去,树枝上悬挂着无数红线缠绕的木牌,微风吹拂,木牌轻轻碰撞,仿佛情人私语。
仅这一眼,便令人心情放松,不由得生出些甜蜜情绪。
舒窈甚至下意识有些愧疚,自己方才为何会对相思树生出的敌意情绪……
不对劲。
舒窈很快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树居然在尝试影响她的想法。
“这便是相思树?”
“是。”天道唤道,“这边。”
相思树下,有一张石桌,桌面上放着茶盏,桌下有两个石椅,天道示意她与自己相对而坐。
舒窈姿态放松慵懒,单手支着下巴,聆听神祇讲述的悠久故事。
与她相比,银发神祇姿态挺拔风雅,声音更是如清风般柔和,讲述的故事相当引人入胜。
不知何时,那茶壶中已泡上了茶。
一个故事结束,天道亲自为她倒了一杯。
“桃花茶乃是桃花洲特色,我观众人均对此茶颇多喜爱,心想你或许也会喜欢。”
见她浅啜一口,天道询问:“如何?”
似乎颇有些期待意味。
与清茶的微苦回甘不同,桃花茶口感清甜爽朗,不会令人觉得腻味,反倒身心放松柔软,仿佛沉浸爱河一般。
舒窈点头:“好喝。”
闻言,天道也随之浅尝一口:“嗯,确实不错。”
“你之前没有喝过么?”舒窈问道。
天道对各洲特产如数家珍,怎会没有品尝过桃花茶的滋味。
“我此前并不能尝出其中区别。”
天道语气平静,似乎并不觉得遗憾:“方才感触,也是在你有了认知后,我方才感受到其中滋味。”
其实天道曾经隐约提过这一点,只是说的模糊随意,她便未曾往心里去。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天道亲口承认,他缺乏对世间万物的认知。
他拥有世间一切,但万物于他而言都是单调寡淡,自然不会有所偏好。
“那我们以后慢慢品尝过去。”她笑吟吟说道,“把您以前错过的,都弥补回来。”
她永远如此明艳热烈,不会传递负面情绪。
犹如这烂漫桃花。
成为天道之后,万物在天道眼中便都是黑白二色,唯有仙人能够根据其实力,勉强在天道眼中拥有色彩。
只是仙人被天道杀了个干净,残存的地府众人又是以灰色为主。
相思树,是他成为天道后,为数不多的能看到的鲜艳色彩。
所以尽管相思树与月老有所瓜葛,考虑到这二人并无恶业,天道终还是放过了这一仙一木。
“那相思树应该也有灵慧?”
天道语气平淡:“嗯,不过这些年它不太说话了。”
陪伴了神祇万万年的相思树。
品味着这句话,舒窈心中颇觉奇妙。
但仔细一想,便也不觉得有问题了。
最初天道尚且对围在自己身边的虔诚神使留有印象,但神祇的寿命漫长,人类却过于短暂。
即便封了天籍,寿命也只是千年罢了。
一代又一代熟悉的面孔逝去,连最初那位为天道跳神乐舞的小女孩,也成了厚重记忆中挤满灰尘的一页。
于是神祇学会了淡漠,明白人类终究是无法投注感情的存在。
于是,相思树象征着世间热烈真爱,天道却是万年未曾动心的清冷性子,两者本该八竿子打不着,甚至隐约有些仇敌关系。结果到最后,这棵不爱说话的古木,反倒成了陪伴天道最久的存在。
手中的杯盏热度渐渐退去:“相思树是您的朋友?”
这么说时,舒窈更多的是猜测。
毕竟只从简单言语来看,相思树有些像是被囚禁在桃花洲,那又怎会与天道做朋友。
天道却没有否认:“算是。”
舒窈微惊,二者头顶的树冠同时沙沙作响,带动落下一阵纷纷桃花雨。
相思树在惊讶。
舒窈的灵感帮她感知到了相思树的感情。
更何况,那棵树下一秒直接沉沉开口:“老朽听错了么?”
相思树的声音苍老醇厚,带着岁月的沉淀感。
天道的回答更令舒窈惊讶。
银发神祇轻轻吹走茶水面上飘落的桃花瓣,声音不带一丝烟火气,仍然是淡淡的。
“年纪上去后,连耳朵也不好使了么?”
这一幕,天道从未在她面前展现过。
她甚至以为,如天道这般清冷高洁的存在,是绝不会有刻薄毒舌的时候的。
相思树愈发不悦,刻意抖落一树桃花,落了天道满肩。
“都是老东西了,装什么小年轻。”
天道不以为意,只唤来清风拂去肩上落英。
舒窈盯着天道发间。
清风不敢直接碰触天道,因此那里还有片粉色花瓣未曾拂去。
而那花瓣似乎知道自己是万万年来,第一片能亲身碰触天道的桃花,因此坚决贴在天道发间。
倒是让素来矜贵清冷的神祇,多了几分寻常烟火的气息。
她看了两眼,便直起身,伸手向天道发间。
天道没想到她会突然靠过来,表情有些惊讶,但身体却很老实地坐在那里,任由她施为。
但神祇并未等到自己想要的。
“喏。”舒窈将那片花瓣展示给他看,“这里还有一篇花瓣,帮你取下来。”
……
可惜。
天道仍是不动声色,压下了心中的无端遗憾。
“呵,小姑娘你不知道,他这是在惋惜呢。”
相思树持续嘲讽:“实在没想到,你这老东西也能有铁树开花的一日。”
舒窈的目光不自觉停留在天道的面庞。
深邃空灵却又悲悯的眼眸,容貌俊秀而清冷,银发比霜雪更加高洁。
如此高洁清丽的存在,就连碰触都像是对他的亵渎,但相思树却一口一个老东西。
道理上确实没错,不过天道大人这般仙姿玉色,年龄还重要么?
冲就完事了。
天道被人这样嘲讽,即便知道相思树与他是好友,她也有些不高兴。
“请您莫要再对天道大人口出狂言,否则……”
相思树饶有兴趣地追问:“否则?”
舒窈面无表情:“否则,我就薅秃您的花。”
天道眼底不禁浮现浅淡笑意。
果真是只有舒窈才会说出的话。
说着,舒窈又转头去看天道:“您肯定会帮我的,对吧?”
天道严肃点头:“嗯。”
相思树树冠直抖,又落下一片桃花雨:“好啊,百年不见,你现在这是夫妻齐上阵——”
说到这里,相思树忽然顿住了。
“舒窈是你认定的妻子么?”
相思树直言不讳,偏偏声如洪钟,声音几乎震荡整片桃花洲。
不知为何,无端给了舒窈一种公开处刑的羞耻感。
明明整片桃花洲除了他们也没有别人了。
对此,天道仍是淡定从容。
甚至是早有准备。
他再次吹去茶水上的桃花瓣:“嗯。”
“什么?!”
得到肯定后,相思树愈发无法接受。
万万年前,他和月老为了拯救仙道努力了那么久,都没能让这无情道种动心。
结果如今他认命,天道反而自己动心了?
这让他相思树的面子往哪搁?
桃花簌簌飘落。
望着一气在自己茶盏中掉了四片的桃花瓣,天道终于沉默了。
舒窈倒是看得分明。
就是这几片小桃花胆子大,想要离天道更亲近些。
他放下茶盏:“一惊一乍,不成体统。”
但相思树这次却没有反驳。
他直接向天道传音入密。
“你左手腕的赤心绳是谁系的?是月老……?”
仙陨大战后,相思树便与月老分开,再无音讯。
他放弃了感化天道,便以为幽闭的月老也该消磨了志气。
没想到这根赤心绳,终究给天道栓了上去。
但以天道的脾性,怎可能是轻易为赤心绳操纵的性子?
“无妨,这与赤心绳无关。”
天道回答了他,并且不是用传音入密的手段,而是直接说了出来。
“我确实已有心仪之人。”
相思树不再言语,他已经知晓了天道心意。
尽管这段感情来历他并不清楚,可双方真心,它却能感受到。
天道从未对任何一个人以那样的耐心,甚至为她一段段讲述各地风物。
也绝不会随便带个女子来见他。
他已经有多少年未曾见证过一对新人了?
自从隐居在此处不问世事,他大多数时候都在沉睡,只百年与天道见一次。
他亲眼见证这道种从桀骜少年变为冷酷青年,又成为了淡漠孤高的神祇,镇守三界太平。
而他们也从敌人、到后辈、到友人、到知己。
如今,他又要见证天道的姻缘了么。
当年那个提着一把铁剑,屠遍漫天神佛的桀骜少年,终究也有了自己的心爱之人啊……
相思树转动有些迟缓的神识,振动全身,只见原本的古拙巨木,周身陡然散发无色灵光,整体气质陡然为之一变。
这将是他万年来,祝福的第一对,或许也是最后一对新人。
漫天粉雪之下,逐渐在天道眼眸中渲染出格外柔和的光芒,他垂眸看她,带着从未有过的认真。
“这便是你猜到的惊喜。”
“我迄今的所行所为,均是发自内心,若你以为有不妥之处,也可商议解决。”
少女微怔地望着天道。
天道的身后,是无边艳色桃花。但即使是灼灼桃花,也绝比不得那颗呈上的炽烈真心。
因为那是万万年未曾心动的冰封之物,此前从未有人拜访,也不许任何人走进。
可一瞬心动,便是一生动心。
冰雪封冻的心,亦是因她而复苏。
“相思树下,情定三生。”
那双曾为霜雪覆盖的眼眸,此刻专注而温柔地望着她,如同等待一朵花的盛放。
天道的手掌张开,上面躺着两块木牌,上面正正以金粉楷体写下二人姓名生辰,但在笔锋回转时,却又有股说不出的缱绻之意。
这是天道亲笔所书的名牌。
“这是我为你讲述的最后一段风物志。”
“传说以红线将木牌悬挂在相思树上,宿主双方必会情定三生,生世缠绵。”
天道徐徐说道:“但你的三生已为我所定,想要许来世情缘未有机会。”
“而此生,以天后之位许你,可好?”
这确实是世间再无珍宝可比拟的惊喜。
有什么会比天后更加尊荣?
有什么会比天道生世的许诺更令人心动。
烂漫粉云映照在少女的面颊上,愈发为她添了动人红晕。
而她的眼中,更是激动到浮现泪意。
她左手搭在神祇的掌间,轻轻覆盖住了写有“舒窈”姓名的木牌,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抖。
但她态度坚定。
“好。”
少女答应的那刻,清风骤然吹彻林间,桃花纷纷如雨下。
爱上她的那天,大雨滂沱,是神祇哀恸的泪水。
……
爱上她的此刻,桃花雨下,亦是神祇怦然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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