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到了家门口,下车跟彭裁缝和彭太太打声招呼,推着脚踏车往楼内走,尚未来得及拉门,忽觉车身一轻,回望一眼,原来是住三楼那位向先生回来了,想是见她推自行车有些吃力,随手帮她一把。
她忙笑道:“谢谢向先生。”
向其晟点了点头,擦过红豆身畔,飘然走向门廊深处,他这一动,头上中分着的头发不小心跌落一缕到镜片前,他似乎恍然不觉,连手都未抬。
红豆目送那瘦削的深蓝色背影远去,无所谓地耸耸肩。向先生向来是这样,一身的诗人气质,常年郁郁寡欢。
听说他在震旦大学任教,教的是文学,早年间在英国留洋,回国后发表了不少诗和文章,红豆在学校图书馆借书时,有幸在杂志上拜读过几篇。
其中一篇痛骂鸦片和妓|女,言辞甚为激烈,说烟鬼和妓|女生而为人,却行狗彘不若之事,两者皆为世所贱,是社会亟待解决的毒瘤。
由于这篇文章观点极端,给红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按照她原先的设想,邱小姐搬进来后,向先生会因为耻于邱小姐的职业,立刻搬离此处,不想竟彼此相安无事,一住至今。
不怪周嫂整天嘀咕说向先生恋慕着邱小姐。
到了家门口,前来应门的是周嫂,母亲不在客厅,家里静悄悄的。
周嫂对红豆努努嘴:“太太刚从舅太太家回来。”
说完半霎了霎眼睛,低声补充一句:“像是在生气。”
红豆一怔,早上母亲不是才让她和哥哥晚上去舅舅家送礼么?谁知白天她老人家倒自己去了。
到了里屋门口,她拧了拧把手,门锁着。敲敲门,半天才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门一开,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屋里情形,就被母亲一把抓着胳膊拖进了屋,飞速关上了门。
红豆讶然抬头,望见床上那两个小箱子,心里有数了,母亲这是又在数金条呢。
这是母亲生气时惯有的毛病,照她老人家自己的说法,就算有天大的气,只要面对着这些黄灿灿的物事来回数个几遍,百气皆消。
这些金条虽不算多,却是父亲辛劳半生攒下来的心血,若是俭省度日,足够他们一家三口后半生过活了。
“您这又是怎么了?”她平静地看着母亲。
虞太太闷声不响走到床边,将那些金条一一收回箱子,没好气地说:“往后不要去你舅舅家了。”
红豆心里早已有了点影子,母亲白天才去了一趟舅舅家,回来便如此反常,多半是因为在舅母那里受了气。
舅舅在南宝洋行任职,几年前升了大买办,因手头渐阔,不久便搬进了公馆,如今家里用着两个当差,处处都讲究,就连两位表姐出入都是一副阔小姐的派头。
其实父亲在世时,舅舅不过是洋行一个小小的书记员。
舅妈见哥哥生得一表人才,虞家生意做得也还算火热,曾提过给大表姐跟哥哥结亲,父亲和母亲当时都顶喜欢大表姐,便怡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谁知不久父亲去世,皮货铺关门,虞家日渐萧条,舅舅却渐渐发达起来。
后来舅妈见哥哥不大像会有大出息的模样,更决口不肯再提当年之事。
如今大表姐在震旦大学任文员,因为容貌出色,追求者众多,舅妈一心让女儿嫁个好人家,竟是有意开始疏冷两家的关系。
舅舅虽也略知妻子的打算,但一来忙于做生意,二来也想借女儿的好婚姻来巩固自己在洋行的地位,便默许了妻子的行为,只三不五时背着妻子偷偷给虞家送些吃用。
说起来,母亲早已不是头一回在舅妈那里碰软钉子了。
“说是大表姐现在好些人追求,什么公子教授的不乏其人,话里话外都瞧不上你哥哥。呸!我还瞧不上她呢,就她这样的德行,再好的孩子都能被她带歪,你玉淇表姐小时候多讨人喜欢,现在不也学得势力起来?我倒要看看,你舅妈的两个好女儿以后能嫁给什么样的好人家!他们难道都忘了,当年三妹是怎么死的了!”
母亲一提起小姨就伤心,话未说完,嗓音已经发起哽来。虞红豆略有些慌神,暗自吐吐舌头,好在母亲还不知道哥哥打算换差事的事,要是知道了,必定又是一场好闹。
话说回来,哥哥前些时日半点不像厌烦了这行当的样子,突然间想换差事,是不是在警署里遇到什么难办的事了?
她假意看不见母亲眼角闪动的泪花,搂住母亲,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母亲,哥哥又不喜欢玉淇表姐,硬要他娶他也不会娶的。而且你还记得吗,上回我们学校的一位美利坚教授说了,表哥表妹结婚似乎是有危害的。玉淇表姐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好了,也许哥哥以后找来的嫂嫂比玉淇表姐还要漂亮许多呢。”
虞太太愤然扬声说:“谁一定要她嫁给你哥哥了,我早就淡了这份心了,我只是气不过你舅妈——”
红豆干脆踢掉鞋子,躺在母亲的腿上,仰面看着母亲说:“妈,小时候都说玉淇表姐漂亮,但是上回哥哥可是亲口说了,我现在比玉淇表姐漂亮多了,前些日子去舅舅家时,我仔细对比过,也是这么认为的。”
虞太太见女儿一脸认真,噗嗤一声笑起来,拿手帕狠狠擦擦眼泪,一指女儿凝雪般的脸颊:“不知羞。”这些年女儿五官越长越开,早已是个大美人了,照她看来,丝毫不比玉淇差,怕女儿野了心不好好读书,从不敢当着女儿的面提起而已。
红豆见母亲终于破涕而笑,暗松了口气,嘻嘻笑着说:“妈我饿了,我们什么时候开饭,要不要等哥哥?”
虞太太听说女儿饿了,再顾不上伤心,拉着红豆起来,顺带抚了抚旗袍上的褶皱:“你哥哥最近忙着满上海找人,昼夜都颠倒了,哪还顾得上回家吃饭?早上回来时就说了,要我们娘俩晚上早些睡觉,不要等他。”
一连几天,哥哥的确早出晚归,红豆没能跟哥哥说上话,自然也就无法打听哥哥想要换差事的因由。
到了礼拜六这日,顾筠和肖喜春几个按照提前的约定,到红豆家楼下等她,虞太太见全是女学生,也就放心让女儿去了。
新亚茶社离震旦大学不远,是座二层小洋楼,旁有一公园,环境幽僻,客厅里常年有法兰西的乐师驻扎,演奏地道的古典钢琴曲。
轻灵飘逸的音乐佐以咖啡和红茶,人若置身其中,常有一涤俗肠之感,加之这茶室西洋点心做得非常美味,在沪上名声甚著,因此不时有文人名流前来聚会。
红豆跟顾筠等人给门口的仆欧出示了邀请函,入内一看,今日与会者甚多,偌大一个客厅聚满了人。
她们这边一露面,便另有仆欧领她们落座,好几道热烈的目光落在红豆身上,似有结识之意,红豆只当不觉。
她随意往厅中一看,一下子看到了好几个面熟的人,有一个穿着西式衬衫,高高地背立在窗前,被客厅里的树枝状巨型水晶灯一照,比她前几日刚看到时更潇洒出众几分,只是这人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原来秦学锴所说的那个德国副教授就是指的贺云钦?”顾筠微讶,她是报社千金,对贺云钦的新闻知之甚详,一眼就认出了贺云钦。
贺云钦身边站着那日晕倒的贺竹筠,她似乎一直注意着门口,看见红豆等人,略微一愣,忙放下手中的碟子,翩然朝这边走来。
红豆却只顾盯着厅中的另一个穿洋装的女郎,那女郎手里端着一个金耳咖啡杯,正热络地跟一位中年男子交谈,鬈发高高束起,露出一张丰丽的脸庞。
“玉淇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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