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汤执跟在钟律师身后,走进程山医院的时候心想,应该没有人会喜欢普通医院的味道。
将消毒水、药物、注射液、塑胶,以及所有人类活动会产生的气味混在一起稀释,然后散播到空气里。
徐升送汤执到了医院门口,没有下车。
汤执很感激他。
感激徐升的帮忙、拥抱和让人自在的沉默。
走进住院部外科病区,汤执在想,以后不论徐升再挑剔什么,或者对自己说很讨厌的话,自己都不应该再不高兴了。
不知是否是因为重刑犯的缘故,医院给了席曼香一间单人病房。
病房在走廊尽头,汤执和钟律师经过来往的探视人群,走到在病房门口驻守的监狱警察面前。
汤执出示了自己证件,警察给他开了门,他走进去,席曼香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正在输液。
汤执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席曼香。
他妈妈是一个很乐天的人,身体很好,永远红光满面,好像活在世界上有那么多值得开心的事,哪怕在监狱里,都可以找到乐趣。
但她现在躺在病床上,像一个生肺病的小老太太。
汤执走到床边,看了看坐在床对面的女警,女警看着他,愣愣地眨了一下眼睛。
“谢谢您照顾我妈妈。”汤执对她笑了一下。
她扫了一眼病房门口的那块玻璃,然后看着汤执,停顿了一小阵,很小声地说:“不用谢的,照顾是护工在照顾。”又告诉汤执:“她上午醒了一次,是有意识的。”
汤执再说了一次谢谢。
席曼香睡得很沉,汤执在她身旁坐了着看她,连她眼睛边上的皱纹都数清楚了。
还有脸颊上的晒斑,黑色短头发里碍眼的白丝。
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失去了不隔着玻璃看着他妈妈的回忆。
小时候席曼香带他去游乐园打气球投飞镖,骗他冰激凌吃太多会被怪兽吃掉,都像是他因为太想念妈妈,在脑子里编造出来的故事一样。
按钟律师的说法,在席曼香痊愈前,汤执每天都有半小时的探视时间,但汤执也不是很清楚徐升会不会允许自己每天都来。
因为徐升是一个很忙又很难搞的大少爷,现在没有别人可以代替汤执好好照顾他。
半小时到了,警察敲门进来,汤执很配合地走了。
走到车边,汤执才发现徐升竟然还在等他。
他有一点内疚,想要转回头谢谢徐升,但徐升很不喜欢他坐在副驾转来转去,于是他偏过头去,对徐升说:“谢谢徐总。”
“不用。”徐升正在办公,头都不抬地对他说。
而后,司机默不作声地发动了轿车,离开了医院。
他们穿过程山隧道,行驶了四十多分钟,来到由徐氏投资的一家疗养院。
上月初,徐老太太第二期化疗结束后,就住进了这里,徐升每周准时来探望她两次。
以往陪徐升来,汤执都在车上等待,不过江言出院后,也住在这里,因此这次汤执经过了徐升同意,也准备下车,去看看江言。
疗养院面积很大,病人很少,绿植种得漂亮,像印象派画作中的花园。
徐升的母亲住在疗养院深处的独栋别墅里,司机先将徐升送了过去,而后才送汤执江言住的地方。
江言住在一栋五层小楼的三楼,房间的窗户非常大。
这一天,滨港极为罕见地、毫无保留地出了一次大太阳,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把房里照得很热,热到江言打开冷气。
汤执坐在沙发上,和江言说了一些此次前往溪城的事,当然略过了他和徐升的肢体接触,只聊了公事。
江言开玩笑说汤执做得很好,简直要让他失业,下个月他复工,可能要直接咨询猎头找新工作。
他长得文质彬彬,说话不紧不慢,不会像徐升那样令人有压迫感。
江言让汤执感到放松。
汤执被他逗笑了,笑完后,又忍不住和他吐露心声:“等你回来,我也不知道我去哪里。”
徐升好像不再需要他,徐可渝没醒。
席曼香不知伤愈后的后续如何,好像一切又会重新回到原地。
江言看出他的心事,安慰他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看,徐先生本来对你……那样,现在也对你很满意了。”
他的停顿含义良多。
汤执觉得徐升可能不是对他满意,只是没有别的选择。
能达到他标准的人实在太少,所以将就地让汤执待在他身边。
又由于徐升实际上还很善心,所以忍受了汤执在醉酒后的骚扰,跟汤执上了床,甚至用吻和拥抱安慰汤执。
“徐先生很关心你,”江言还在继续说,“他很少这么关心别人。”
汤执没有把这句话当真,点了点头。
他又坐了一会儿,徐升发了他消息,让他下楼,他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徐升的面色不是很好看,车内的气氛变得沉重。
汤执怀疑徐老太太的情况不太好,因为徐升待得比平时要久二十分钟。
在庄园住了几个月,离开滨港才两周,车驶入徐家庄园时,汤执仍然感到一阵不适应。
他不喜欢这座阴沉的山,也不喜欢徐升家依傍的那一片湖。
只有徐升在时,这栋房子才没那么待不住。
回到家,吃了熟悉的厨师做的晚餐,徐升去了一趟徐鹤甫住的主宅,没让汤执跟着,汤执便洗了澡,早早睡了。
他们只在滨港停留四天,而徐升要在第三天中午和赵韶约会。
这次徐鹤甫让秘书准备了礼物。
徐升一进他书房,秘书就把礼物交给了徐升,节约了徐升很多时间。
这些事原本可以交给江言来,但同样买礼物,徐升不想让汤执做。
汤执不知道什么礼物才是合适的,眼光不怎么样。
而且是送给别人的东西,徐升不想汤执碰。
可能是因为母亲还未完全清醒,汤执整天都魂不守舍。
晚上十一点,徐升从外祖父那里回家时,本来在想,如果汤执还没睡,觉得一个人睡不着,他会同意让汤执来他房里。
但汤执或许是太累了,已经睡着了。
徐升去他房里看了他一小会儿。
汤执盖着被子侧躺着,背微微弓起,腿也蜷着。
忘了是从那一本科学报刊中读到,这是没有安全感的姿势。徐升刚到滨港时也是这样睡的。
后来住到主宅时,保姆告诉了徐鹤甫,徐鹤甫不太满意,于是徐升改了。
徐升俯下身,很轻地碰了一下汤执的脸,汤执没有醒来,睫毛很轻地动了一下。
床头灯的灯光像在空气中翻腾的细小的鹅黄色羽绒,轻柔地笼罩着汤执。
汤执好像做梦了,嘴动了动,很轻地说起了梦话。
他说得很含糊,徐升开始没有听清楚,过了一会儿,汤执又说了几次,徐升终于听出来汤执在说“徐升”。
听清的一瞬间徐升有少许的意外跟得意。
其实汤执只在上床的时候叫过徐升名字,其余时候都说徐总。
他说“徐升”和别人说“徐升”很不一样,像在对徐升撒娇,或者求饶。
“徐升。”汤执闭着眼睛,又乖又纯洁地说。
在睡梦中也要叫的名字,仿佛在呼唤一个对他来说独一无二又不可或缺的人。
徐升觉得汤执可能真的很依赖自己,单纯的喜欢并不伤害人,也没必要被阻止和惩罚。
因此徐升尽量温柔地回应了汤执,告诉他:“我在。”然后光明正大地在客房吻了汤执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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