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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毋固毋我的笨蛋

尽管艾伯斯出人意料地没有收取版权费,一行人在荷兰的花销加上夏伟铭的雇佣费依然高得惊人的,而其中,光是唐厄一个人的扫街购物费就多达三百万。

战逸非比唐厄晚回国两天,回来后才发现对方竟把自己的私人账户提取一空,提光了他本来打算给公司员工发的工资。当初他迷恋唐厄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房产与银行账户一律交由对方保管,所有的密码也都设成与对方相关。唐厄一开始想吊战逸非的胃口,所以一直没动那笔钱,偏偏在公司最困难的时候,把这些钱换成了一堆爱马仕。

唐厄自己不觉得花错了钱,还拿出一只价格不菲的名表,借佛的花又献给了佛。

这只表价值不低于五十万,战逸非掂在手里看了看,强忍着不动怒:“你是去拍片工作,不是去扫荡整个阿姆斯特丹。”

“我没扫荡,再说,三百万哪够扫荡,三百万也叫钱吗?”丝毫没看出对方的不痛快,唐厄仍然心情不错,他这些年被潜、被包、求戏份、博上位,受了多少常人不能理解的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随心所欲挥金如土。反正现在事业上了正轨,一天红过一天,钱赚得快花得更快,区区三百万还真不足以让他当回事。

“我买了一对,我们一人一只。但你的手腕生得比我好看,皮肤白,骨骼也漂亮。”唐厄拉过战逸非的手腕,想把手表给他戴上,嘴里还挑逗地说着,“下次你就戴着这只表操我,我们什么都别穿,都戴着这只表。”

战逸非推开他,把表搁在一边:“这钱花了就花了,算了。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觅雅会参加这次的美博会,但这个决定做得晚了,可能已经没有很好的展台位置,所以我想趁这次与艾伯斯顺利合作的余温,让你为觅雅站一站台,一定会吸引众多的经销商……”

“等一等……”直到战逸非快把话说完,唐厄才反应过来,“美博会?!你居然让我去站美博会!”

受了艾伯斯的夸奖以后,好像一夜间就带上了国际范儿。唐厄最近受邀不断,都是顶级奢侈品牌与知名媒体,美博会开幕的当天他已在别地接了一个活儿,何况就算没有活儿,他也瞧不上这样的展会了。

当他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小模特,成日奔波于各色展会,摆着假模假式的笑脸一站几个小时,吃那种十五块钱的盒饭,这种苦再尝一遍他都得吐。

战逸非板起脸:“你难道不是觅雅的代言吗?”

“是又怎么样?合同上只写了一年出席三次商业活动!美博会上最多只有那些不入流的三线艺人还有所谓的美妆博主,我怎么可能掉价到跟他们同流合污。这种对我事业毫无帮助的活动,我当然有权利不参加!”

“艾伯斯对外媒赞赏的人是谁,大家心知肚明。”战逸非一直强忍着的火气要爆发了,声音却格外冷,“同流合污?不入流的三线?你真以为自己是国际巨星了?”

唐厄瞧出战逸非真的生了气,赶忙又软下来:“阿非,你最近变得太奇怪了。一点点小事就冲我发火,你这是喜新厌旧了吧?”他绕到他身后去抱住他,把手伸进他的衬衣里,摸他的腹肌,“好了,去站一站台也没什么,但是你得记得,我答应这些不是因为你是觅雅的老板,我答应这些是因为我喜欢你。”

唐厄把战逸非拨过来,去吻他嘴唇,两个人接了个不怎么热情的吻。然后唐厄笑了笑:“我过两天就搬进来和你一起住。”

人的心思大多一样,唾手可得的时候不珍惜,一旦察觉要失去了,就怎么也要攥在掌心里。

觅雅总裁本以为现有的资金至少能撑到产品上线,哪知道一进公司就发现,只离开了几天,他竟然就成了穷光蛋!

公司财务跑来提醒,已经比预计发工资的日子晚了两天。公司本该还有“余粮”,再加上叔叔给了自己一笔钱来救急,不至于这么快捉襟见肘。可战榕表示,临时决定参加美博会少不了公关费用,再加上那个狮子大开口的记者咄咄逼人,公司的流动资金早已所剩无几,只怕搭建展台都成了问题。

战逸非没想到自己的二叔竟还是用那三百万堵住了那记者的嘴,他不情愿,也不认同,可对方的理由同样无懈可击,觅雅正处于产品上线关键时期,经不起任何负面新闻的冲击。

财务前脚离开,战圆圆后脚便跨进哥哥的办公室,藏不住一脸的担心与关切:“哥,公司里头的人都在消极怠工,她们说工资付不出来,看来公司真要倒了……”

“别听这些闲话,你最近没看报纸吗?唐厄受赞于世界级的艺术家,连带着觅雅也频繁见报,还未上线就获得了极高的关注。这样的公司怎么可能倒了?”老板桌后的战逸非面容严峻,对妹妹说话也毫不客气,“你是怎么搞的?不知道激励士气,反倒也跟着别人起哄?!”

“我也是这么对她们说的,可她们都说我护短,你没钱了,爸也没钱了……”战圆圆垂下头,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她们还说,要找工作现在就得抓紧,金三银四都过了,再晚应届毕业生都该出来抢饭碗了……”

一点宽慰的作用没起到,反倒火上浇了油。严钦那个疯子在觅雅大喊大叫,果不其然让所有人都慌了神。

“谁再说这样的话就给他双薪,让他滚蛋!”战逸非凤眼冒火,神色冷峻,树倒猢狲散是人之常情,可还没倒,这些无能之辈居然就沉不住气了。

“哥,其实我知道爸有钱的,他只是想让你低头……”战圆圆皱了皱鼻子,笑得涎皮赖脸,一点儿不像个姑娘家,“你要不就从了那个邱云婷得了。长得虽然比不上你妹妹好看,但好歹是商务部部长的女儿呢!”

战逸非本来还在气头上,被妹妹一说倒笑了:“那个邱云婷,腿比腰粗,脸比屁股大,长得比波普还波普,你让我每晚搂着夜叉睡吗?”

“你就一死颜控!云婷姐我也见过好吧,哪儿有你说得那么夸张……”这丫头打小自来熟,见了陌生人就爱加上名字往亲戚里叫,好像全世界都是她的叔伯姨婶,兄弟姐妹。战圆圆眯了眯眼睛,突然靠近战逸非,弯下腰打量他。

一张挺秀气的脸无限放大在眼门前,战逸非吓了一跳,忙往后撤了撤身体。

兄妹俩差点撞了鼻子,不禁有些恼:“你干什么?”

“小非非,你看上去不太对劲哎。”战圆圆瞪着眼睛,使劲在哥哥那张脸上搜寻蛛丝马迹,说出来的话愈加不正经,“哎,这位小哥,我看你气息虚浮面带桃花,是不是假公济私,借出差之便行了猥琐之事?”

“神经。”战逸非笑了,轻轻将妹妹推远一些,想到在国外的某日与方馥浓同游,自己一直把脸埋在他的肩上装睡,倒是这家伙一边揽着他,一边还主动与司机搭话,从纳斯达克、恒生指数一直聊到了A管理模式与J管理模式的应用研究,说什么美国主流企业的经营哲学被称为“A(America)模式”,日本主流企业的经营哲学被成为“J(Japan)模式”,说什么前者的特点是聚焦、狭窄而深入,后者则宽泛浅显,中国企业难以简单照搬其中任何一种获得成功……总之皮厚至极。

没意识到眼前的丫头依然盯着自己不放,战逸非脸上的笑意蓦地深了,问:“方馥浓呢?一整天都没见露面。”

“他出去了,今天应该也不会回公司。”

“太不像话了。”阴晴变幻无常,战逸非马上又冷下脸来轻哼一声,“太散漫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对唐厄那么纵容,却对馥浓哥那么苛刻!”战圆圆横自己哥哥一眼,不服气地辩解,“馥浓哥知道了上戏那个女生脸部过敏的事情,他说事有蹊跷,要去见一见那个女生,他还说,”稍顿了顿,女孩眉眼一挑,满脸自豪,“他还说,会把那三百万找回来的!”

对于公司“断粮”一事,战逸非完全放下心来,一张脸却仍不见高兴:“还是太散漫了。”

上戏的女生丁好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传出一个男人非常温和磁性的声音,简明扼要地介绍完自己之后,便约她在小区外的咖啡厅见面。女孩对于这个自称是觅雅公关先生的陌生人有些戒心,但对方的声音实在很好听,态度实在恳切,令人实在不忍拒绝。

丁好摘下口罩,坐在那个男人对面。她的脸上还有一些过敏后的疙瘩与红肿,但比照片上已经好了许多。方馥浓笑着说:“气色不错。”

是个漂亮男人,鼻梁挺拔,眼神深邃,不输他们表演系的系草。他微眯着眼睛打量她,嘴角的笑容始终维持于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女生难免紧张,两臂交叉抱在胸前,问:“有什么事吗?”

“本来也该是我登门道歉。”服务小姐走上前,方馥浓让女孩点单,又说,“我刚刚从荷兰回国,与杰夫?艾伯斯一起拍了片。”

“啊?是唐厄的那支广告片吗?”女孩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媒体上铺天盖地都是褒奖他的新闻,太厉害了!”

“唐厄是你的偶像吗?”

“也不算……不算偶像吧。”这个切入点很好,女孩果然放下了那个拘谨的、拒人千里的交叉抱臂的姿势,耸肩说,“不过他确实长得很好看,圈里无出其右,越来越火也是情理之中。”

方馥浓笑了,这话分明出自脑残粉之口。待服务小姐端上了女孩的饮料,他才继续说下去:“六月中旬你们上戏的这个‘微电影节’活动就会收尾,到时会由你们学校的特聘教授胡雪桦导演与另外几位知名导演,和赞助商一起选定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女主角在内的几个电影奖项,这些大奖的获奖者都会得到相当丰厚的奖励,你听说过吗?”

“我知道,十万元奖金嘛。”十万元对一个上戏女生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她挺客气地给对方找台阶下,“我本来也想参加这个比赛,可是……我接到了片约,考虑到可能没时间两者兼顾,所以最终还是放弃了比赛。”

“不,另外三个奖项是颁发奖杯与奖金,但最佳女主角则不是。因为考虑到觅雅是化妆品品牌,觅雅的冠名赞助需要更多切合实际的回报,所以我们临时改变了策略,让最佳女主角同样成为觅雅的彩妆模特,与现有的代言人唐厄一起拍摄电视剧——”

恰到好处的一个停顿,公关先生的话离真相尚有距离,充其量只是个美好的愿景。但成名心切的女孩果不其然一脸沮丧,丁好连连摇头表示自己的遗憾:“早知道能与唐厄一起拍片拼了命也要参加这个比赛了!这远比一百万都有价值啊!”

“不止是一起拍摄电视剧,觅雅希望能打造情侣档,那个最佳女主角会由唐厄举荐给他下一部戏的剧组,出演女一号。”方馥浓笑笑,看似突兀地转换了话题,“好机会总是稍纵即逝的。说说看你接到的那部戏吧,我来帮你分析一下,能不能一炮而红。”

“也不是什么大制作,用的都是新人,我的角色充其量只是女三。而且……”女孩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吸管搅动饮料,“而且我的脸到现在还没痊愈,导演已经决定换人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方馥浓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忽又迷人一笑,“但好在‘微电影节’的活动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这点时间里拍出一部短片应该绰绰有余,你不去试一下吗?”

“啊……我?”女孩两眼放出光亮,转眼又黯淡下去,“可是……可是就算试了也不一定能获奖啊……”

“别的奖项我不敢保证,但事关品牌形象,‘最佳女主角’一定会由冠名商内定。”方馥浓微微一侧头,以目光询问对方,“你该知道冠名商是谁吧?”

“你的意思是……”

他的鱼线、饵料早已一应俱全,就等着对方咬钩了。

“我的意思是,”方馥浓收起脸上的笑容,深长眼睛直勾勾地盯视着女孩,“如日中天的当红偶像带一把初入影坛的新人,这有可能是你一旦错失懊悔终身的机会。”

“那你……想要什么?”

方馥浓倾身向女孩靠近:“我想要一个真相。”

丁好看似仍然犹豫不决,吞吐说着:“我只是皮肤过敏,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想起来了再打电话给我。”方馥浓站起身,留下自己的名片,推在女孩的饮料杯前。他说,“不过要快,我这人很没耐性,而且就如我刚才所说……好机会真的是稍纵即逝。”

男人转身就走,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的女孩出声喊他:“等一等。”

意料之中,方馥浓满意地回过了头。

女孩子最后坦白,她并没有使用过觅雅的化妆品,她的体质本来就是一到春天便容易过敏,因为不久前去海边旅行时太过贪吃,才造成脸上身上都长出了荨麻疹。是那个记者来找她,给了她一笔钱,让她隐瞒身上的皮肤问题,再一口咬定是觅雅的化妆品造成了如此严重的过敏。

这么短的时间几乎无法找到肯接活的展览设计公司。不得已,觅雅的总裁只能倾己所学,亲自上阵。

唐厄少有的言出必践,竟然真的搬进了他的家里。战逸非嫌他烦,嫌他总是冷不防地从身后抱住自己,求欢索乐,根本不顾大局。想来想去,索性简单收行装拾住进公司,在计算机前熬了几宿,自己设计起了觅雅的美博会展台。

这几天方馥浓都没进公司,他也懒得管他,一摸设计画笔,他就如释重负,悠然自得,那点因为经营一家公司得来的委屈与力不从心之感全都烟消云散了。

早上去附近的商务房里洗了把澡,换身衣服倒是容易,换不出一双不染血丝的眼睛。想到二叔几经斡旋沟通,总算还在不错的位置得来一个展台,战逸非往脸上又泼上几把冷水,赶忙又赶往公司。

手指摸到的皮肤有些烫,他知道自己带了点低烧,累的。展台设计已经落实,布展的工作迫在眉睫,觅雅总裁连一分钟的喘息时间也不能纵容自己。

刚刚走到公司楼下,妹妹就给他打来了电话,声音急切,仿似急火烧了房梁:“哥,你这会儿千万别进公司!千万别!工厂那边来人了……他们!啊!”

战圆圆喊了一声,电话那头传来一阵乒乓噪音,就断了线。

苏州工厂的工人迟迟没有拿到工资,也不知从哪里听见公司要倒的流言,竟派出代表进沪讨薪。

“今天不给钱就砸东西!”为首的工人名为宋东坡,跟北宋的大文豪苏轼就差一个姓,可文化气息一星半点没沾上,土匪气质倒是一览无余。他见这个点了战逸非还不在公司,真当他避债私逃,便纠集着一群工人砸起了总裁办公室。

撕碎了的文件似雪片一般乱飞,陶皿瓷器纷纷被推砸在地,连着墙上作以装饰的画框都碎在了地上。

鸡飞狗跳,狼藉一片。

上海办事处的那些白领也闲不住,几个胆子大的跟着几个早就居心叵测的,一并冲进了总裁办公室,反正法不责众,闹呗!

战圆圆吓得直哭,连报警都忘了。办公室里其余的人也没想着插手这事儿,一来场面太乱,怕惹祸上身,二来,自打正业集团的少主来疯过一回,他们也不明白公司的运营状况到底如何,正好借这机会看个缁素分明。

赵洪磊抄手站在不至于被战火波及的地方,与自己那几个手下看着这出好戏,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一回头:“战……战总!”

“哥!”战圆圆也喊起来,她又生气又骄傲:小非非没听自己的劝,遇事就跑从来不是她哥哥的风格。

“你们干什么?!”战逸非喊了一声,身子不自觉地晃了晃,他的体表正在燃烧,强烈的疲倦使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正好,战总来了。”那些前来闹场的工人一下子将年轻总裁围了住,一人一句地嚷开了,“战总,为什么到现在都没发工资?!”

“战总,我们跟你比不了,一只表都几十万,我们多少人等着这点点薪水养家糊口!”

“战总,你不能自己舒服了,就不管底下人的死活!”

“战总……”

嗓子疼得厉害,像万千把刀子齐齐撕割,战逸非使劲咽了口唾沫润润嗓子,向着大伙儿解释:“我知道外头现在有些谣言,但请相信我,我一直在努力,我没垮的一天觅雅也不会垮!还有几天觅雅就会参加美博会,那是一个会产生销售的大好机会……”

苦口婆心的规劝、信誓旦旦的保证一概起不到作用——战逸非又晃了一下,那是一个心急的工人动手推了他一把。

滕云出现在吵嚷的人群背后,他斜倚墙壁,冷眼旁观。他听说那个唐厄已经与战逸非住在了一起。

见总裁没多大反应,另一个工人也拽住他的胳膊,又拉又扯:“美博会什么的我们不懂!我们只管今天能不能拿到钱!”

瞧见哥哥被左右围攻,战圆圆哭喊出声:“不就是晚了几天给工资么?至于闹成这样吗?!”

“不止晚了几天吧!工厂那边,已经三个月的工资没发了!”

战圆圆一刹收了声,连着战逸非也是听得一愣,苏州工厂那边一直是二叔战榕在管理,这消息从未有一刻传回上海。

“战总!你说怎么办?!”

“战总!现在多少温商携款私逃,你们家不会也这样吧?!”

“战总……”

一时间两耳嗡鸣,天旋地转。那种无能为力的委屈感再次由心底漫了上来,如同起潮的海水漫过他的头顶,漫得他呼吸停窒,一切人声归于寂静。

“我会解决的……再给我一点时间……”两颊烧得艳似云霞,战逸非动了动干涩欲裂的唇,“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好……”

“别和这小子废话!拿他东西!拿他东西抵我们的工资!”为首的宋东坡似揭竿而起的绿林般发号施令,旋即便第一个动手,一拉对方的胳膊,便要抢他腕上那只名表——

想挥拳的手臂偏偏怎么也动不了,宋东坡感到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胳膊,便朝身后别过了脑袋。

刚一回头,一记重拳便结结实实砸了过来,砸得他眼冒金星,还来不及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又连着吃了几拳头。

拳风又快又猛,周围的工人尚未反应过来,那个人已经占得有利位置,用肘弯抵住了宋东坡的咽喉,将他推开很远。

方馥浓抬起一臂护住战逸非,将另一只手上的皮箱“砰”一声扔在众人眼前。

“这里面有一百八十万。”他说。

一见方馥浓,战逸非仿佛突然间就有了底气,即使没有这带回来的一百八十万,他也不会落荒而逃了。觅雅的总裁对苏州工厂的工人们很客气,不论对方方才多么大逆不道,凡是闯进办公室的人都准许他们去财务那里领取现金回家,即使没有冒死进沪的,也会遵循承诺及时把工资打进他们的银行卡里。

但对于上海办公室里的那些白领,他就痛下杀手,毫不客气。

一张脸烧得白中透绯,一双凤眼也隐隐透出血色,一直从上挑的眼尾洇进鬓发,很是煞气。战逸非以命令的口吻让所有闯进门来的员工自动离职,否则人事就不会开出退工单,而是一五一十纪录今天这场事故的开除信。他提醒他们,没有一家公司会录用一个敢向上司“逼宫”的职员,现在就领钱走人是最明智的选择。

扔下一百八十万后,方馥浓就没再说过一句话,他看着这小子与一众坏水们对峙,整个人与方才相比判若两人。

有得偿所愿满意而去的,自然也有心存不甘悻悻出门的,吵嚷了大半天的人群退了干净,只剩一个扫地阿姨在清理现场。满地的玻璃与陶片,总裁办公室一地狼藉,活像飓风席卷之后。

战逸非慢慢坐在了沙发上,脸上煞气褪尽,便露出了实打实的倦态。他从一个狼心狗肺的坏胚、一个穷奢极欲的纨绔彻底变成了一个毋固毋我的笨蛋,好像只是这么几个月的时间,好像还是遇见方馥浓之后。战逸非支起手臂,撑住似灌了铅般沉重的额头,说:“闹一闹也好,总算试出了哪些人心怀叵测,杀鸡儆猴以后剩下的那些总该安分了。”

方馥浓走上前,伸手去探试这小子的体温,烫得惊人。

手指刚摸上战逸非的脸,便被他牢牢握住。他把他的手掌搁在自己脸上,轻轻蹭了几下,大约是完全烧迷糊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方馥浓也说不上来此刻自己的心情,像怜悯,也像怜惜,或者两种情感各占一半,又或者千头万绪百味杂陈。这个公司只有战逸非一个人在向前,所有人都心怀鬼胎,向着不同方向化解他前进的力量。打个毫无美感的比方,他们拖他后腿,他们扯他裤腿,他们让所有的改革都举而不坚,他们让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就像二十年前门后那个男孩,孤立无援,苦苦挣扎。

“你不问我为什么只拿回来180万?”方馥浓已经备好了一车的谎话,只等对方开口就全盘倒出。他自信每一句都有理有据,唬谁谁信,更自信战逸非听了他的解释会毫不怀疑,钱到了那种人手里,就跟虎口夺食一样不易,自己能取回一百八十万已经谢天谢地了。

可是对方居然一字不提,只说:“不问了,我信你。”

这感觉不太好,简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方馥浓还想说什么,战逸非突然把目光凝在了他的手腕上,皱眉说:“表面花了。”

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在哪里刮花了表面,那只价格不菲的名表上多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这样子没法戴,太难看了。”战逸非自说自话地把方馥浓的表解了下来,随手扔在一边,随即又动手去解自己腕上的那只。

刚替对方把自己的手表戴上,忽然想起这只表是唐厄送的,转送似乎难以尽述谢意。轻轻拧着眉头想了想,他没摘下已经戴在方馥浓腕上的手表,而是摘下了自己另一只手腕上那串随身多年的佛珠。

替对方戴上,随即再一圈一圈地缠绕起来。这个缠绕的动作做得尤其缓慢,绕一圈,暗红色的檀木珠子衬着一双骨节俊秀的男人的手,好看得触目惊心;再绕一圈,他的体温就传上了他的皮肤,一样在他心头烫了一下。

战逸非抬起眼睛,心满意足地一翘嘴角:“好了,这样好看多了。”然后就拽着方馥浓坐下,自己则脱鞋爬上了沙发,躺下去,枕在了对方腿上。

“熬了几宿总算把展台设计都落实了,你尽快去找人搭建布展,我现在困死了。”战逸非闭上眼睛,很快入睡,仿似梦呓般轻声说着,“有你在,我很安心……”

有你在,真好。

方馥浓低头看了看这小子全不设防的睡颜,又对着自己腕上那串佛珠看了很久——

他忽然摇头笑了,笑自己这会儿攻伐御守全都失了章法,像是最狡猾的狐狸掉进了最拙劣的陷阱。

等战逸非睡熟了,方馥浓悄悄从他的脑袋下挪出自己的两条腿,走出办公室。差不多到了午休时间,去了研发部所在的楼层,约滕云出去喝一杯。

滕云嘴上说着“上班时间不能饮酒”行动上倒是没反对,跟着方馥浓拐过几条狭仄小巷,最后停在了一家卖菜饭的大排档面前。方馥浓照例要了这儿招牌的菜饭套餐,还吩咐老板娘拿酒出来,然后就点了根烟。他这会看着没什么胃口,只顾着吞云吐雾,英俊的脸庞笼在一片白色烟雾之中,本就深邃的眼睛更加瞧不真切。

一瓶黄酒摆上桌,特加饭五年陈。这家的饭菜味道委实不错,滕云不紧不慢地动着筷子,也不催促对方用餐。

一根烟没抽完,方馥浓紧接着又点一根,把烟咬在嘴里说:“我觉得这地方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良心发现了?”

“你别骂我。”方馥浓笑了,“生意场上这俩字是用来骂人的。”

“我不逗你了,我就是想问问,你还打算捞一票以后就去南非?”

方馥浓眯着眼睛思索了很长时间,然后给予对方一个明确的答案:“是的。”

滕云自己为自己倒了杯黄酒:“可我觉得你好像已经不想走了?”

“怎么说呢,”方馥浓开始厚颜无耻地解释起来,“我是男人嘛,青春之夜,红炜之下,再加上鳏居多年总难免意乱情迷,做不得数的。”

这话出自白香山季弟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文人一旦骚起来,那是真真口吐珠玑,淫佚入骨。方馥浓小学一年级就能背这个,还不忘与前后、邻桌分享。当时的语文老师竟没读过,还颇欣慰于这小孩儿不只长得漂亮,同样勤勉于学,直到听见了“女握男|茎”方才幡然作色。

“我懂了。”滕云笑笑,“就和那个长得挺像林志玲的空姐一样。”

乍听之下没反应过来,好容易想起来对方指的是谁,方馥浓笑了:“你得说那个会做饭的,我只记吃,不记脸。”

他承认自己道德品质低下,与已婚女人偷情倒不是为了寻求刺激,其实就是怕惹麻烦,怕受拘束。那个空姐为他离婚以后方馥浓立刻消失得音讯全无,以实际行动提出了分手。在他眼里这段韵事本来是你情我愿、默契又有趣,偏偏因为一方动了真心而变得寡味。

“公司被无良记者勒索三百万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怎么做到的?怎么把一条癞皮狗都咬进嘴里的骨头,又扯出一半来?”

“也不太难。我让那个女孩录了视频为证,承认是误食海鲜造成了过敏。我翻遍了所有留有那个记者署名的《化妆品报》,找出所有他曾经发表的行业负面新闻,我相信像他那样的杂种王八蛋,一定也曾向那些企业索贿过,只是可能要价太高最终没有得逞。所以我一家家走访那些化妆品公司的PR,说服他们联合举证,指证那家伙以舆论监督为由敲诈勒索……当然,如果他肯把钱吐出来,我就可以既往不咎。”方馥浓停了停,将烟头揿灭于烟缸里,笑着说下去,“为了劝他尽快做出判断,我还拧断了他的手腕,告诉他,他这点伤我只用判一年,可他将面临的是至少六年的有期徒刑还有一大笔罚金……”

“你……”滕云不由一惊,但他马上明白,这家伙绝对做得出来。

以杀度人。这是他的逻辑,他的哲学,他的因明。

果不其然,方馥浓神态自若全无所谓,眼睛已经收去笑容,嘴角倒仍若有似无地勾着:“人皆有佛心,迷则成凡,悟则成圣。我是在度他。”

“可是如果你已经与别的企业达成共同诉讼的协议,你现在拿到了钱,选择了既往不咎,又怎么向那些人交代?”滕云想了想,怀疑地问,“你真的一家家走访了那些化妆品公司的PR了吗?”

“确实聊过一些,但没聊得那么远,那些企业的起诉书也是我伪造的。那家伙做多了亏心事,不可能向曾被他勒索过的企业求证,除了相信没有别的法子。只不过我还有些怀疑……”方馥浓看了滕云一眼,心道个中玄机不必让多一个人知道,便不再说下去。

“你这家伙实在太无耻了!”滕云笑了,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不比过去对这类“恶行”的深恶痛绝,他而今看来对此还挺认同,挺欣赏。

方馥浓又点着一根烟,然后把烟叼进嘴里,摊开手臂,以个夸张且戏剧化的谢幕姿势向对方躬身行礼,表示自己当之无愧。

他忽然止住动作,倾身向前,伸手攒住了滕云的下巴。两个男人越靠越近,几若气息相闻,方馥浓微微皱着眉,睫毛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他的眼睛,而滕云神色平静,不避亦不让。

鼻峰交错,四唇相距不过咫尺,方馥浓紧紧望着滕云的眼睛:“我发现你不太一样了。”

“是吗?”滕云依然面带浅笑,反问对方,“哪里?”

方馥浓松开对方的下巴,重又坐正回去,笑了笑说:“你以前看人会不自觉地眯眼睛,你没戴隐形,那就是做了近视手术。”停了片刻,问,“见欧还好吗?”

晌午时分,天色毫无征兆地阴了。这个男人的笑容瞬间消失,在另一个男人看不见的桌子下面,一只手攥成了拳头。他竭力平复,很长时间才慢慢放松紧绷的身体,回答说:“不好。”

许见欧养伤的这段空档期里,一个后起之秀嗅出了机会的甜味儿,他东奔西蹿,上下打点,抢了原本属于对方的那档节目。

领导来探病时给了许见欧两个选择,转岗,或者直接下岗。

脸上留着一道浅浅的刀痕,许见欧特别平静地接受了转岗,还笑着请领导留下吃饭。反倒弄得对方挺不好意思,最后对他坦白,那个年轻人的播音功底远不如你扎实,可人家有背景,你偏偏留下那么大的空子,让人不乘虚而入都不可能……

领导走后滕云站在许见欧的身后,想说些安慰的话,可还没开口,许见欧便抢在了他的前头。

“别说,什么也别说……”他的声音听来极苦,又强忍着,不让自己稀里哗啦地碎一地,“你一说话我就得散了,碎了,再拼不起来了……”

方馥浓一顿午饭从头到尾没动筷子,好像光是抽烟就把自己喂饱了。滕云注意到他的眼光不时落在他晚上那串佛珠上,便笑着问:“这是战总送你的?”

光看品相,就知道这串佛珠出自年代久远的小叶紫檀木。密度高,棕眼小,珠子被时光盘玩得油润如肌,隐隐仍有香气溢出。

既可宁神静气,又可祈福辟邪,是件好东西。可方馥浓却觉得这玩意儿是个束缚,比指头粗的金镯子还沉,让他动静都不自在。

方馥浓掐掉手上的烟,起身说:“走了。”

滕云看见他摘掉了那串念珠,随手就往垃圾桶里扔——

手指一弯,又把险些扔出去的佛珠勾了回来,攥进手里。方馥浓笑笑:“算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东西我暂时留着吧。”

回公司发现战逸非已经醒了,一个小时倒头小寐,精神看来好了不少。他打电话让战圆圆通知方馥浓,晚上有个饭局。

方馥浓找人搭建觅雅的展台,战逸非与托尼商量起美博会上唐厄站台的事情,两个人各自忙到下班,老板临时接了个电话动不了身,公关先生先他一步去了就在公司附近的饭店。

原来宴请的客人是这次苏州来的工人,没全请,只有三个人,为首的就是宋东坡。

这三个人虽说不至于是苏州那边的上层建筑,但也相当于国营单位的车间主任,在工人当中挺有威信。

方馥浓几乎瞬间明白了战逸非的意思:这个节骨眼上,苏州工厂闹得实在蹊跷,他得问一问来龙去脉。

别人见到觅雅的公关总监很是客气,纷纷起身看座,唯独宋东坡眼皮也不抬,鼻子里粗粗地吭了一声——他的脸现在还肿着,方馥浓那几拳一点没留余力。

“宋哥。”见面的时候亲得好像幼儿园的时候同穿一条开裆裤,一转身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再见面的时候还能跟你亲成那样,那就是公关的本事。方馥浓显得自己与对方毫无过节,拉开椅子坐在宋东坡身旁,笑着说,“宋哥看着比我年长一些,这声‘哥’我叫着应该不过分。”

比起工人闹事,方馥浓这会儿更介意的是觅雅断粮。他还欠着人家两千万,不还清就会被打断腿脚,上个月的利息已经还晚了,这个月马上又得还。蜗居人下不过是权宜之计,他早晚得东山再起。现在他只差钱,觅雅也差钱,即使战逸非不让他来这个饭局,他也打算要找苏州那边的人谈一谈。

“你们在化妆品行业干了多少年了?”

“我干得不长,八年。他们两个比我干得长,老沈十年,老宋最厉害,干了二十年。行业里就没他不懂的,再好的品牌,再新的技术,他闻一闻就知道用的什么原料,能给你仿得八九不离十出来。”

“宋哥一看就是能干的人。来,我敬宋哥一杯。”方馥浓替宋东坡把酒杯斟满,用自己的杯子与他的碰了一下。

对方全不领情,一抬手:“免了。”

方馥浓笑笑,自己把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另外两个工人连声赞他好酒量!

几番寒暄,几杯酒下肚,觅雅的公关总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也就切入了主题。他刻意压低了一些音量,显得自己万般为难却又不得不与他们推心置腹,说:“说实话,公司现在的经济情况确实有点问题,仓库里陈货堆了太多,渠道却一条没打开,顶有创意的广告已经拍完,却连投放的资金也凑不齐。战总虽然年轻,但却不是奸商,也不是纨绔,他能在闹成这样的情况下,还想着把你们这些人的工资发了,光是这份胸襟就很罕见了。”

工人们齐齐点头:“确实不容易。”

拿了钱自然好说话,方馥浓微微勾了勾嘴角,继续说:“能不能借美博会的平台一炮打红,还是个未知数。觅雅的资金链已经断了,拆东墙补西墙肯定撑不了多久。渠道没打开,生产线不得不先停了,可那么多人还都张着嘴等着吃饭,你们说说看,战总拿什么来负担你们的工资?”

工人们的思路被公关先生牵走了,顺着他的提问想了想,回答说:“确实很难。”

“所以现在有两条路,一条路是把苏州的地皮、工厂连着你们这些人一锅端地盘给别人,反正仓库里存货足够,以后觅雅销售起来了,再找别的工厂做代加工也不迟……”

方馥浓适时停了下来,果不其然工人们不肯接受这个建议。宋东坡怒目圆瞪,率先发难:“这怎么行?想接盘地皮与工厂的肯定大有人在,可人家不会要我们这么多工人!我们三个是无所谓,行业里待久了,人脉、技术都有些积累,到哪儿都能混口饭吃。可让那些只知道埋头苦干的工人怎么办?让他们都下岗回家等死吗?!”

敢于带人进沪大闹,这会儿又替别的工人担忧,方馥浓自觉自己没看走眼,这个宋东坡确实是个仗义的人。他不紧不慢又说下去:“那么,只能走第二条路——我们自己做OEM,给别人做成品加工!”

“这……这个?”

等三个人面面相觑惊讶完了,方馥浓才笑着接下去:“你们在这行业干了二十年,肯定比我还清楚,化妆品行业是暴利,不管原来做什么的都想进来挤一脚。化妆品公司多如雨后春笋,但有实力自己置备厂房的毕竟不多。我们有工厂,有设备,不能白白放着等它们生锈……”方馥浓深谙谈判的艺术,明白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这些人循循善诱至自己的逻辑上来,留下足够大伙儿思考的时间,他才说,“假设公司不再负担工人们的工资,却把地皮、厂房、设备都让你们自由使用,你们不再拿着这么一点点死板的工资,你们的收入将与你们的付出直接挂勾,不妨想象一下,这是什么?”

一个工人反应快:“这是……包产到户?”

“是的,”方馥浓大笑,“这个比喻恰当!就是包产到户!”

他起身给那个工人的酒杯加满了酒,接着说下去:“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公司与你们签一个协议,鼓励你们去做OEM代加工,凭你们在这个行业那么多年的经验及关系,去拉客户、接单子,除了定期交给公司一笔钱,余下的收入随你们自由分配。”

仿佛一夜间就从最底层的打工者成了自己做主的老板,工人们跃跃欲试,宋东坡也摆明动了心,可一张脸依然虎着,冷声说:“是个机会,我也可以回去说服工人们签了这张协议,可我现在不乐意。我活了四十年,只有我妈打过我。”

方馥浓站起身,走到对方面前,认真说:“只要你肯回去说服工人们,大不了我不动不还手,也让你照脸打几拳。”

话音刚落,这个黝黑粗壮的男人就猛地站起来,一记重拳挥了过来。

方馥浓果真不避,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这拳头的冲击力太大,他踉跄往后滑了两步,及时扶住了墙壁才没倒下去。

战逸非恰好这个时候走进包间,清清楚楚看见了这一幕。

一侧脸颊青了,嘴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一阵强烈的晕眩让他头也抬不起来,低着头,抬手擦了擦嘴角,使劲将嘴里混着血的唾沫咽下去,方馥浓仰脸笑了:“再来!”

“你们聊完了吗?”战逸非适时出声打断,“你们聊完了,我还有正事。”

即使战逸非不开口,宋东坡也不会挥出第二拳了。毕竟是这个男人带回了发工资的钱,而且,他觉得这人是个人物。

战逸非还带点低烧,但精神看着比上午那会儿好多了。他向宋东坡问了问苏州工厂的情况,那里一直是二叔战榕管着,他从没想过竟然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工资一直没发的事情我们向战总反应过。”宋东坡嘴里的“战总”指的是战榕,“可他估计也是榕星那边事情太忙,一直没有回应,这几天工厂里不知怎么有个传言,说战总你们一家要移民国外,卖厂走人了,工人们急得很,后来也不记得是谁先提出要去上海闹一闹,反正我就带了这个头。”

宋东坡看着是个仗义的人,但这个社会知人知面不知心,方馥浓从来不会完全信任一个人外表上的仗义,但他知道一定有人在背地里煽动工人闹事。

对于方馥浓自作主张将工厂“借”给了工人们搞OEM,战逸非也没反对,这不仅能卸下整个苏州工厂的运营包袱,更是个来钱的好法子,他现在缺的就是钱。

酒过三巡,提醒宋东坡回去以后把工厂那里与财务、库存等相关的表单传回上海,一伙人就散了。

餐桌上的酒大多是宋东坡与方馥浓喝的,一拳揍完,这两人倒成了莫逆之交。这会儿公关先生走路有些打飘,驾照被吊销的觅雅总裁只得寄望于警察不会盘查,亲自开车送自己的下属回了家。

本来他也不想回自己家,唐厄住进来以后,他越来越觉着烦。

熟门熟路地进了对方的家门,战逸非将方馥浓扶进门里,扔在床上,自己则开始脱衣服,要去洗澡。

床上的男人醒了过来,支起身体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也拉倒在床上。方馥浓将战逸非压在身下,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想跟你谈一谈。”

“我还没说你呢,你擅自做主放了工厂的权,不怕以后出问题?”

“以后的问题以后再说,我现在能放权,到时候自然也能收回来。不患贫,患不匀。能共患难却不一定能共富贵,这是人的本性。”

“你这人太阴暗了,不是谁都如你想的一样。”

“明白,别人都阴暗,就你是发光体。可你做事不能虎头蛇尾,Chris和Alex只是小卒,你要真想把觅雅盘活,就得阴暗地大开杀戒。”脸颊还青着,方馥浓笑了笑。他早想好了法子,把上海的调去苏州,把苏州的调来上海,特别刺头儿的就栽赃他是工厂闹事的主谋,都是拖家带口经不起长途奔波的人,一准儿能逼他们自动离职。

战逸非仍然摇头:“别的人不用你说,我也会找机会撵出去。可赵洪磊就算了。他还有个女儿。”

“工厂的工人闹事,还有那个记者跑来敲诈,都不早不晚卡在了觅雅产品上线前的节骨眼上,有人在背后捣鬼,这是肯定的。”方馥浓醉得不轻,这会儿更要发笑。乍一眼还以为这小子是老虎,没想到再一眼就成了小猫,还是挠都挠不利索的观赏猫。

“你想说那人就是赵洪磊?”

“他没动机,更没本事。我想说的是……”打住了,只是怀疑,没有证据。

心里隐隐不安,战逸非显然不想就这个话题再深入下去:“赵洪磊不准动,你有精力还是都放在美博会上吧。”

“像他这样的坏种,总有地方骗饭吃,我敢说有一天你离开觅雅出去找工作,都一定没他混得好。”

“公司是我的!”这话摆明了瞧不起自己,战逸非脸上生出愠色,打算推开对方起来,“我不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一个老板!”

真是不识好人心的笨蛋!方馥浓只好妥协地换了一个口气,“我本来安排了祥云剧场的人替觅雅搭建,他们经常参展,对于展会很有经验。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分文不取。可现在我只好通知他们,明天不用去了。” 

战逸非喊起来:“你这是要挟我!”  

方馥浓说:“我只想跟你谈谈。” 

“我是老板,刚才的话题到此为止,工作上的事情当然听我的。”  

“既然你不想跟我谈,那我只有用我的方式跟你谈了。”  

眼见对方又要用武力镇压自己,战逸非大失所措,终于开始讨饶了。讨饶的方式很简单,他承认自己的失误,发誓不会再为撞死一个女人而背上包袱:“我听你的!让赵洪磊滚!让他们都滚!”

极度的羞耻与愤怒几乎将他揉碎,战逸非愣愣瞪大眼睛,犹如从半死的状态中慢慢活转,旋即便用那双长似柳叶的凤眼望着眼前的男人,婆娑凄楚,妩媚入骨。

方馥浓这会儿醉得神志不清,唯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他确定自己一定会走,离开上海,奔赴南非。虽然那只是他人生旅程中的其中一站,可没理由还未开始就提前终结。

但有一点他也毫不怀疑,如果那日在酒吧他不是去找工作,而是去找乐子,在成百个时尚漂亮的年轻男女中他一样会一眼看见战逸非。长着这种眼睛的男人简直是个祸害,不只招女人,连男人见了也会生出满心淫秽。他们俩用目光邂逅、调情、彼此试探,然后他就走上去问他要不要与自己上床,如果同意,他们就和风细雨地做,如果不同意,他就强|暴他。

反正是一定要做的。

方馥浓以前认识一个女人,他们在最不入流的酒吧电光火石般勾搭上,一夜风流,各自尽兴;三个月后他们又在最高端的商务宴会上碰了面,那个女人原来是某个高官的情人,靠着这层背景在商场上获得了成就,两个人与周围的人谈笑风生,擦肩而过时宛若不曾相识。

他喜欢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不麻烦,不拖泥带水,谁也不会是谁的累赘。

战逸非转了转眼睛,注意到方馥浓的手上戴着自己送的那只表,却没有那串紫黑发亮的念珠。

“你把我的佛珠丢了?”

“没有。”

“你把我的佛珠丢了!”

“真的没有。”方馥浓跟变戏法似的从衬衣袋子里摸出了一串佛珠,哄小孩儿似的对战逸非说,“确实想过要扔,没舍得。”

“你……”眼泪已经不自觉地往流了下来,委屈一泻而出,管他的男儿有泪不轻弹。

战逸非哭了。

刚认祖归宗那会儿天天被马慧丽恶言辱骂他没哭过,在一群人面前被战博打耳刮子的时候也没掉过一滴泪。

可这会儿是真的哭了。

方馥浓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酒劲散去七八分,清醒过来。

“别哭啊,傻瓜。”方馥浓捧起战逸非的脸,亲他沾着泪珠的脸颊与鼻子,“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打从你接手的时候,这个公司就已经无药可救了。商场毫无怜悯可言,也许你拼尽全力,到最后却发现自己一无所获。我有一个非常中肯的建议,在更多问题暴露之前,你可以找人把觅雅的资产评估做得漂亮些,然后找到接盘的买家,全身而退。”

泪水还未收干,战逸非依然红着眼睛:“……谁会接盘?”

“多的是。”方馥浓笑笑,“正业集团的少主就是最好的买家。”

“你有没有试过把一件事一直做到最后?”

方馥浓愣了愣,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你做过很多行,你有眼界,嗅觉也比谁都灵敏,你判断出哪个行业会赚钱就去做那一行,一看见更能赚钱的行业马上就转行,也马上就能干得风生水起,可你有没有想过在一个行业干到底呢,即使结果可能并不太好?”

方馥浓不以为然:“那是呆子。”

“你是聪明人,这世上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并不太多,至少我就不是。六个月前我每天睡醒的时候上班族正在挤地铁回家,四个月前我一听见什么调研、开发与公共关系就头疼得想死,两个月前我忽然害怕你所谓的毫无怜悯的商场,可现在我无比确定这就是我的事业,我的生活,我不会把觅雅盘给任何人,我烂也要烂在这里!”

战逸非话说得很急,倒豆子似的一气儿倒完,然后就看着对方——他们以这么一个奇怪的状态互相凝视。

“好吧。”方馥浓慢慢笑了,摇了摇头,他重复一遍,“好吧,笨蛋。”然后他就摁着他的后脑,细细吻他。

夜色很深,窗台上的落地玻璃变得如同镜子明亮,战逸非不经意地抬起头,正好对视起玻璃上映出的一张男人的脸。

那个人的表情如此迷醉又陌生,战逸非许久才明白过来,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他碰过不少男人与女人,最动心的一个就是唐厄,可他不记得曾在这些人的脸上看见过这种表情,肉体的欢愉不足以让一个人变得连他自己都不认识,他想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可能。

他爱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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