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外,秋南山,山腰有一处凉亭,初春能观花,盛夏能纳凉,而到了这无尽丹霞染红霜的秋天,就正好用来给一对有情人对坐小酌,顺便再看远处人头攒动车马粼粼,宛若巨龙游过山间。
那是得胜归来的大楚军队,由天子统率,今日进城。文武百官一早就侯在了城门前,百姓亦自发站在街道两旁,准备迎接回家的将士。陆追原本也是想挤到最前头的,结果人实在太多,连自家山海居也被食客堵了个严严实实,萧澜索性便带他出了城,寻到这处凉亭专门给他看热闹。
陆追却郁郁道:“离这老远,人都像蚂蚁一般,有何看头?”
萧澜问:“莫非你还想仔仔细细看清每一名大楚将士的高矮胖瘦?”
陆追:“……”
萧澜替他添了一杯酒,笑道:“城里人挤人的,哪里有此处自在,再喝一杯?”
“不喝。”陆追单手撑着脑袋,“再喝要醉了。”能在这秋风霜林中得一场酩酊醉,虽说也是趣事一件,但有你在很难说了,估摸风雅不起来,与风流也没关系,倒是极有可能下流。
萧澜凑近:“那亲一个。”
陆追单手在桌上一拍,清风剑被震得脱鞘而出:“先打赢我再说。”
“打赢你,可就不单单是亲一个了。”萧澜悠闲提醒,“考虑清楚。”
话音未落,三尺长剑已逼至眼前,他侧身一闪,手中乌金铁鞭腾云斩风,带出一道虚幻光影——当真是兵器谱上排行前列的武器,战场上能杀敌,霜林中能**,百余招后,萧澜右手一扬,柔软鞭身轻巧缠上陆追腰肢,将他拉得向前踉跄两步,而后便是软玉温香撞满怀。
“不打了。”萧澜将人抱住,“动静再大一些,对面山上的军队该以为我们是刺客了。”
陆追笑着拍他一掌:“下回不准赢我。”
“我保证,”萧澜举起右手,“稳输。”
自家媳妇,莫说是输一回,输一辈子都成。
这天直到日暮西山,两人方才手牵手回了王城,赵越与温柳年还在宫中没有回来,而在饮马胡同的小院里,则是一早就挂起了灯笼,阿六在院子里撑开一张饭桌,厨房里煎炒烹炸沸腾喧闹,八盘凉菜先摆上桌,锅里还炖着鸡,香味能一直飘到巷子尽头。
温柳年饥肠辘辘,腹如擂鼓,迎着饭香一路小跑。
赵越哭笑不得,这是三天没吃饭还是怎的。
陆追与萧澜早早就站在大门口,亲自将两人笑迎到家中,阿六一边开酒坛,一边撺掇岳大刀去摸一下这位丞相大人的手,据说是文曲星下凡,摸了将来就能生状元。
陶玉儿替温柳年盛了一碗汤,又招呼赵越多吃些菜,众人说着南海与西北的逸闻趣事,欢声笑语,喜乐融融,而比这处小院更热闹的,则是整座王城,百姓自发将接风宴摆了一场又一场,直到半个月后方才撤去街上桌椅。
而也是在半个月后,楚渊才终于处理完堆积公务,有空召见萧澜与陆追。在此之前,他已看过了所有关于西北之战的奏报,对萧澜自是欣赏有加,因此当晚便与西南王一道在宫中设下宴席,又召文武百官前来作陪,一时间金云殿内美酒飘香丝竹萦绕,宫女们云鬓高耸,素手捧着羊脂玉盘,莲步轻移穿梭席间,环水高台上,西域舞姬身姿曼妙反弹琵琶,腰间璎珞翻飞,宛若出自壁画,一颦一笑,皆美不胜收。
盛世自当如此,却也不该仅仅如此。三日后,陆追将自己整理誊抄的各类典籍制度上呈楚渊,由农工商法四个方面,将千百年前那繁盛而又强大的东方古国重新复原于纸上,详尽细致,栩栩如生。除此之外,更有一本他亲自编写的烽烟集,以陆府的兴衰起落为主线,串联起了那整个黑暗而又压抑的时代,群雄割据狼烟四起,将士们的鲜血将大地也染成深褐,百姓无家可归流离失所,死于非命者数以万计,生命如同最卑微的蝼蚁被权贵肆意践踏,亦不知有多少“白玉夫人”,被生生扼杀在了最好的如花年岁中。
楚渊阅罢之后喟然长叹,连称陆家有大功于天下,两日之后颁下诏书,赐陆追良田千亩锦缎千匹,封盛国公。再过三日,府中又迎来一道圣旨,萧澜征战西北功勋卓著,封长安将军,官居三品。
一时间,陆府门前车马粼粼宾客络绎,将小小的胡同塞了个水泄不通。阿六揣着手笑容满面,礼就不用送了,不送了啊,大家喝杯茶赶紧走,我爹他还在忙。
忙着成亲。
吉日定在九月初八,宜嫁娶,宜嫁娶,宜嫁娶。
陆追初时尚且悠闲自得,觉得成亲这种事,只要有一对新人,有长辈朋友,有屋宅喜宴,便能热热闹闹办下来,着实没什么需要慌乱,可眼看着距离成亲之日越来越近,他却也无缘无故莫名其妙,跟着旁人一道紧张起来,看到裁缝上门就觉得八成是喜服破了,看到金匠又觉得肯定是玉冠被偷,连山海居一条鱼发了臭,也会忧心忡忡问一句是不是食材准备多了,都坏了,不如赶紧再重新订一批。
萧澜哭笑不得,带他回了卧房:“你这是来故意捣乱的?”
怎么能是捣乱呢,明玉公子很冤枉,我分明就极想帮忙。
“什么都不需要你做,交给我便是。”萧澜握住他的手,“只管安心在家里养鸟养花,下棋看书,再嘬一嘬你的茶壶,好不好?”
陆追背起手:“听起来像个小老头子,我不干。”
“那写字的活交给你?”萧澜又提议,“请柬和对联。”
这挺好,陆追欣然答应,下午的时候,就打发阿六去街上买来了上好的云方徽墨。既是写请柬,那自然就不能龙飞凤舞,得一个字一个字认真来,岳大刀又替他泡好清茶,点好熏香,连椅子上也铺了软垫,总算将人留在了这舒舒服服的小院里,不再背着手到处溜达插话,搞得大家都颇为慌乱。
百余张请柬写完,陆追又写了两副喜联,落笔之时,巷外小童正在追逐打闹,院中四处都是艳艳红色,天边亦是金霞灼灼,丹桂飘香风散四野,美好到不像话。
按照规矩,在成亲前夜一对新人要分开,陆追也就暂时搬到了丞相府,他原以为自己会醒一夜,可脑袋方一沾到枕头,就有睡意席卷而来,于是就闭着眼睛迷迷糊糊想,是啊,为何还要失眠呢?所有苦难与伤痛都已经成为往事,余生便只有长乐安稳,这般无忧无愁,哪里还用辗转反侧,自当裹着大被,睡他个日上三竿。
宅外,萧澜靠着墙壁,仰头看天边繁星烁烁,眼底落下一片温柔银河。
翌日清晨,陆追是被一阵鞭炮吵醒的,眼一睁就有一群人哗啦啦涌进屋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惊得他险些跌下床,也不知是被谁一把拉起来,稀里糊涂就套上了喜服,玉冠束发金带缠腰,越发衬得面容白皙身姿挺拔,温柳年围着他左右看了两圈,称赞道:“若让刘大人看到,怕是又要呜咽三五天。”
刘大人叫刘大炯,朝中二品大员,家中适龄待嫁的孙女侄女外甥女一大群,眼巴巴盼望了陆追三五年,岂料最终还是落入了旁人手中,可不得捶胸顿足,涕泪涟涟。
这头乱,萧澜那头就更乱,偏偏阿六还记不住什么时辰该做什么,马刚牵来就开始放炮,差点将飞沙红蛟吓得窜出家门,顿蹄仰头一声长嘶,让门口喜婆受了惊,手中一盘合欢花瓣全部洒在了地上,眨眼就被来往忙碌人群踩成脏兮兮的红泥,陶玉儿见了又高声叫人来擦,嗓音尖锐,吵得众人头晕眼花,越发焦虑。
正阳街上,百姓也一早就涌出家门,准备寻个好位置看热闹。楚渊虽说节俭,却也不是吝啬,大笔一挥赐下百余匹红锦,热热闹闹搭在了街道两旁的树梢枝头,装扮出一条喜庆吉祥的长街来,又下旨在三日之后,百姓可自行将红锦取回家中,裁衣做衫,顺便沾沾一对新人的喜气。
听着外头闹哄一片,陆公子独自抓过一把瓜子磕,早上也没人给饭,只有一碗粥果腹,这阵正饿得慌。
“爹,你怎么这阵还吃呢!”阿六急急忙忙冲进屋门,“快快,擦擦嘴。”
陆追问:“来了?”
话音刚落,鞭炮声便骤然响起,院外眨眼冲进来一群人,打头的自然是萧澜,他眉目俊朗英姿勃发,如星眼底带着浅笑,看着坐在桌边的人,也未说话,只冲他伸出右手。
陆追也笑,笑得如同三月春风,看着面前人的双眼,恍惚间却又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回到了那温情夏夜,在阴冷潮湿的冥月墓中,也是面前这人,握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用稚嫩而又认真的语调说了一句,将来我带你走。
带你走,带你去塞外,带你去雪原,带你去大理看花,带你去中原逐日,带你去做人世间一切逍遥而又快活的事情。
一转眼,已是往事如烟,幸而在苦难之后,一切都是最圆满的模样。
“这么多人呢,哭什么。”萧澜低笑,用拇指轻轻蹭掉他的眼泪。
陆追将脸埋在他胸前,哑声道:“嗯。”
萧澜拍拍他的后背,索性将人打横抱起,在一片欢闹声中带出了门,翻身跃上飞沙红蛟,如同闪电奔雷一般,直向金玉坊而去。
身后众人惊了一惊,待到反应过来时,一对新人早已不知所踪,便赶忙吹着唢呐打着鼓追上前去,看这吵吵闹闹一大群人跑过长街,引得两侧百姓愈发高兴,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管跟着笑便是。
“吉时,吉时可不能提前啊。”喜婆在后头扯着嗓子叫。
陆追却不想管什么吉时不吉时,他被萧澜紧紧锁在怀中,闭上眼睛之后,耳边便只剩下了飒飒风声,心里头太过畅快,畅快到他甚至不想管这条路究竟是通向何方,只想与心爱之人余生都共骑一匹马,在天地间逍遥踏过春花秋月,夏雨冬雪。
归家下马之前,萧澜不忘在他耳边落下一个安慰浅吻,是此生唯一的珍宝,也是唯一的眷恋。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新人对拜。
三拜之后,便是百年好合,永结同心。金丝缠酒盏,玉杯曳华光,一道灼热入喉,将过往所有坎坷都燃为一把烈火,而在荆棘焚烧殆尽后,唯有一对蝴蝶冲出余烬,翩然华美比翼齐飞,恩爱两不忘,白首不相离。
这场喜宴直到深夜方才散去,陆追靠在床边昏昏沉沉,半是醉意,半是困倦——或许还有白日里被锣鼓唢呐吵出来的嗡嗡声,估摸要绕个三五日。
萧澜轻轻关上屋门。
陆追抬起眼皮问他:“你喝醉了吗?”
“都是水,你说醉没醉?”萧澜蹲在床边,将他的双手握在掌心,笑道,“看你看得心醉神往,倒是有可能。”
陆追道:“油嘴滑舌。”
“累了?”萧澜坐在床边,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歇一会儿。”
“这可真是个体力活。”陆追嘟囔,“又不给饭吃,还要一早就起来,拜完这个拜那个,衣服比铠甲还沉。”上头也不知绣了多少金丝银线,抽出来买米能吃好几年。
“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忍一忍。”萧澜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又去桌边端了两杯酒,“累就早些歇着,不过这交杯酒可得喝。”
陆追乖乖接过那红艳艳的酒杯,又与他绕过手臂,四目相接时,却没来由就一紧张,看着他半天没说出话。
萧澜问:“傻了?”
陆追抿抿嘴,仰头一饮而尽。
萧澜好笑,捏着他的下巴晃晃:“这是交杯酒,喝得这般气壮山河做什么,要去上阵杀敌?”
陆追往后退了一步。
“还是……”萧澜却不肯放开他,单手将人揽入怀中,继续在耳边低语,“还是要在这红纱帐中,让我见识一番你有多厉害?”
吐息暧昧,陆追险些被那湿热气息勾得膝盖发软站立不稳,眼前景象一晃,已是整个人都跌入云锦被中。
玉扣松散,层层衣衫覆落在地后,帐中就只余下春光无边。萧澜将他的手压在枕侧,十指缓缓相扣,低头用微凉的唇覆住那一抹绯红,意料之中引来身下人一阵战栗。陆追睫毛颤抖似蝶,很快便染上了一层朦胧水雾,如飞柳城外霏霏烟雨,又湿又软。
萧澜环紧他纤韧的腰肢,攻城略池肆意进退,听耳边声声婉转低吟,再坚不可摧的心,此时此刻也悉数化为绕指纤柔,只想给他更多,也只想要他更多。
陆追半撑起身体,眉头紧紧蹙在一起,扬起的脖颈纤白如玉,一头黑发滑落肩头,遮住斑斑吻痕,掩没绯绯桃色。
芙蓉帐暖,**绵绵。
数月之后,众人动身离开王城,一路乘船出海,前往星落仙山。暮春三月,岛上正是烟岚缭绕云霞薄薄,百鸟鸣于花间林里,高楼玉台精巧林立,不似汪洋孤岛,倒像江南古镇。海碧一身素衣站在码头,只远远看见陆追,便已泪如雨下,再一见陶玉儿,想起墓中那些岁月,更觉恍如隔世,岁月苍苍。
海碧身后另有一对中年夫妇,还未等她介绍,岳大刀便已经脆生生叫了爹娘,欢快跑了过去。阿六顿时就紧张起来,扛着金丝大环刀不知该不该跟过去,下船时还险些跌倒,看得陆追直叹气,这般扭扭捏捏,哪里像是朝暮崖下来的土匪,就不能霸气一些。反而是岳大刀,大大方方把人拉到了前头,张嘴就说要嫁,吓得岳夫人险些当场就昏过去。
一家人重聚仙岛,自是和乐融融。海碧也极喜欢萧澜,闲暇时分,经常会与他一道谈天说笑,当然,内容大多与陆追有关,从王城山海居到苍茫朝暮崖,一件件一桩桩,萧澜都只挑好的说,伴着清茶果点,经常一聊便是一整天。
待到盛夏来临,岛上又热热闹闹办了另一场喜事——阿六与岳大刀的喜事。两人辈分稀里糊涂,聘礼嫁妆也是稀里糊涂,却唯有一件事不糊涂,一个非她不娶,一个非他不嫁。
岳大刀身穿凤冠霞帔,偷偷将盖头掀起一角,看喜轿外那骑马相随的结实背影,眉眼俏丽,面飞红霞。
再过三月,众人辞别陆无名与海碧,重新扬帆起航,迎着朝阳踏上归途。
朝暮崖,深雪隆冬。
万丈悬崖峭壁上,有一人正负手而立,衣袂翻飞黑发逐风,伴着孤阳浅雪,清雅秀丽,如仙人下凡。
萧澜一路寻来,用披风将他裹住:“怎么一个人跑这来了?”
“想出来看看雪。”陆追随手一指,“那处山洞,能看见吗?”
萧澜点头:“想去?”
“不想,大哥不准我去。”陆追笑道,“初来朝暮崖时,我好不容易才寻得这处山洞,又花了大力气将里头收拾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原本想用来看书喝茶发呆,只是还没过两个月,就被大哥硬抢去讨好温大人,你说他缺不缺德?”
萧澜从身后环住他:“我再替你寻一处。”
“不用了。”陆追握住他的手,摇头道,“我当初要这山洞,只为能安安静静想你,现如今你就在我身边,还要它做什么?”
萧澜怔了片刻,也跟着笑:“也对。”
一世不过短短数十载,恩爱缠绵尚嫌不够,又哪里舍得再让他再去什么山洞沟壑,只想将余生都像这般锁在怀中,结发执手,片刻不分。
山中再度飘起小雪,天色也逐渐变暗,两人便离开悬崖,手牵手慢悠悠往回走。过了一阵,陆追像是累了,蹲在地上耍赖,萧澜只得将人背起来,叹气道:“你看,就说迟早会被我惯坏。”
陆追笑着搂住他,发间落下星点残雪。
一双璧人渐行渐远,背影终是隐入茫茫风雪深处。
天地唯余纯白一片。
剔透晶莹,无瑕无染。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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