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斌的嘴里,冒出一长串,甘玲从没听过的恶毒的话。
“不下蛋的母鸡”
“绝了户了”
这两句是其中最好听的,小斌不仅学的话像,连神情也像绝了奶奶,好像他幼小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甘太老。
甘老太一把捂住孙子的嘴,她还意思意思在孙子的身上拍了两下:“瞎说!奶奶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甘玲刚刚热血直冲脑门,现在指尖还在发麻发抖,妈妈一句话都没有,好像怔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局面。
她微微回头,用眼神求救,但妈妈嘴唇微张,整个人扶着门框才能站住。
甘玲冷静下来,吸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问出这句话的:“那是谁说的?叔叔说的?还是婶婶说的?”
她的衣袖又被拉了一下,这次甘玲没再回头了,她死死盯着小斌,盯得甘老太一把护住了孙子:“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看你弟弟。”
甘老太想起村里的大新闻来了,村口那家子,二胎生了个儿子,那家的姑娘还没甘玲年纪大呢,五六岁的小丫头。
天天看见家里人炫耀弟弟的“命根子”,以为是她没有,所以爸妈才对她不好了,拿着剪刀去掀弟弟的尿布。
得亏得是被大人发现了,问她,她还说:“剪掉它就跟我一样了。”
天生的坏种!
甘老太看玲玲这眼神,又想想村里的新闻,背上都起汗了,连小斌都不敢再乱叫了。
破天慌的,甘老太没再说他是小孩子,你比他大,你该让让他这种话,她也扯了小斌一把:“跟你姐,服个软。”
小斌当然不肯:“我回去!”他跑到门口穿鞋,撒丫子跑下楼了,甘老太在后面追宝贝大孙子。
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江惠锦松口气:“好了。”
甘玲一时不明白“好了”是什么意思,她疑惑地看着她妈妈,这怎么能算是好了呢?哪里“好了”呢?
妈妈好像是想哭,她确实眼眶红了一下,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吃饭好吧?今天有你喜欢的糖醋鱼。”
甘玲手伸进口袋,按掉录音笔,她想拿出来的,想跟妈妈说她录到证据了,以后奶奶再也不能挑拨离间了。
可她没出声:“我先收拾一下。”她把门关上,收拾起音乐盒,听见厨房里又响起油锅的声音,找出录音机和空磁带。
把刚才那段翻录下来。
她才刚录好,妈妈就推开门:“打电话给你爸,问他回不回来吃饭。”
永远是这样,她不会打电话给爸爸,她不想听爸爸不耐烦的拒绝声,所以让她来打,甘玲收好磁带,打电话给爸爸。
“爸,你回来吃饭吗?”今天甘玲尤其希望爸爸早点回来,她还希望奶奶能告状,她就是顺理成章的把录音拿出来了。
“不回来,你跟你妈吃吧。”
她坐在沙发上打电话的时候,妈妈就站在客厅和厨房的交界处,手上拿着块毛巾,下巴微抬,嘴唇微张。
甘玲以前并不觉得妈妈这样有什么不好,但她现在觉得刺眼,把眼神转过去。
“怎么样?回来吗?”
甘玲摇摇头,一听见爸爸不回来,妈妈好像泄了口气似的:“那你再等一会儿,鱼马上就好了。”
糖醋鱼的香味,充满整个房间,她们俩吃一半,另一半要留着。
“这个鱼冻,你爸喜欢吃。”明天早饭把这个鱼从冰箱里拿出来,再煮个粥,蒸几个小包子,江惠锦是这么打算的。
甘玲食不知味,放下筷子就要回房。
“你不吃了?”
“不吃了。”甘玲摇摇头,她第一次扔下妈妈一个吃饭,回到房间里去,打开所有的灯,拿出作业,一边写作业,一边瞥一眼刚刚录下的磁带。
等到快十一点,妈妈催她上床睡觉了:“怎么今天作业写这么晚啊。”
“今天作业多。”甘玲把书包收拾好,她再一次想告诉妈妈,她录下来了,但她又一次没开口,而且心里隐隐觉得,不说是对的。
甘玲走到卫生间,刷牙杯里已经放了水,牙膏也挤好了,盆里已经放倒好了热水,加点凉水就能烫烫脚。
等她回房间,电热毯也已经开好了,妈妈还在替她掖被子:“喝杯牛奶再睡。”牛奶也是热好的。
但甘玲在江宁那儿,习惯了刷完牙不再吃东西,她说了很多次,妈妈都忘记。
“我不喝了,今天太饱了。”
“喝了,牛奶又没事儿。”妈妈好像知道她是因为刷过牙才不想吃东西的,甘玲拿起杯子,大口喝光。
甘玲暖烘烘躺在被子里,睡了一觉,听见爸爸回来了,爸爸妈妈好像说了什么,没一会儿就吵起架来。
一声就把甘玲震醒!
她爬起来拿上录音机,刚要出门,突然回头看了眼枕头边的录音笔。
甘老太其实根本没告状,她有点怵甘玲看她那眼神,心里骂了几遍坏种,回去就给宝贝孙子做包子,一边包包子一边说:“说你什么了,要跟你姐好好的,要不然,她能把这房子给你吗?”
房子甘玲那丫头片子的名字,这事儿得慢慢来,得靠哄。
甘老太还有点怕江惠锦那个厉害的弟弟,上回出去吃酒席,甘老太这才第二次见到江惠锦那个当老板的弟弟。
头回见的时候,才十几岁吧,现在那是一看就不好惹。
说话、抽烟那派头,自己两个儿子可及不上。不光仅不上,一桌子人都在捧他,连同甘老太心里特别出息的大儿子。
除了弟弟厉害,她那个妹妹妹夫也是吃公家饭的,一看就是干部样儿,也不好惹。
甘老太心里有个道理,女人在家厉害不厉害,就得看娘家厉害不厉害。
没了厉害的老丈人,这又来了个厉害的弟弟,自己儿子在家,还不得捧着那不下蛋的母鸡,甘老太只要一想起来,就心疼儿子。
小斌正在看动画片:“奶,我要喝饮料。”
“饮料饮料,那东西有什么好喝的。”嘴里这么说,转头给孙子倒了一杯,家里的吃的都是儿子拎回来的。
成箱的牛奶,成箱的杏仁露,还有雪碧可乐,跟不要钱似的往回拿。
一打听,才知道是人家送他的,甘老太就让儿子多送点过来,给那丫头片子吃,不如给宝贝孙子吃。
“你对小斌好,小斌以后给你养老,他生的孩子,才姓甘!”
这道理怎么能错呢?说破天去,那也没错!
甘跃进喝了酒回来的,他老战友的儿子过十岁生日,席上他就不得劲,越喝越气闷,人家有儿子,日子过得多有奔头,他还奋斗个什么劲。
江惠锦说了两句:“你怎么又喝得这么多,伤肝,出去的时候让你少喝点的……”
就为这一句话,吵了起来,甘跃进借题发挥:“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我,我活得有什么意思?”
甘玲打开门,她爸爸又瞪着牛眼,伸手要抽妈妈,甘玲以为是奶奶又告状了,她喊起来:“奶奶说谎,小斌说谎,我有证据!”
她抖着手按下录音机的键,里面是小斌的声音,一长串骂人话。
甘玲按下按钮,才看见妈妈在对她摇头,她想起打开门时听见的那句,爸爸说“我活得有什么意思。”
甘跃进头一回,捏着拳头走向女儿,抢过录音机问:“这哪儿来的?你录的?你奶奶包个包子都记得你,你就录这个?你录这个要干什么?”
江惠锦挡在女儿面前:“她是小孩子,她就是录着玩的。”
甘玲傻了,她脑子嗡嗡直响,爸爸的意思,还爸爸一直都知道奶奶在诬陷妈妈。
甘跃进大发雷霆,旁边就是门,他一把打开门,把老婆和女儿关到门外面。
闹得这么凶,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听见了,隔壁邻居从猫眼里看了看,甘玲明明白白听见那对夫妻说:“要管吗?”
“别管,管不好。”
甘玲只穿着单衣,江惠锦赶紧把自己的棉服脱下来罩在她身上,还敲门:“你开开门,太冷了,让孩子进去。”
“妈,我们打电话给舅舅吧。”甘玲镇定下来,才觉得脸上冰凉,她伸手一抹,全是眼泪,不知不觉就哭了。
“不行~”
“那我们打电话给小姨。”甘玲继续说。
“这么晚了,你明天还要上学……”
甘玲最后看了妈妈一眼:“我要去找小姨。”说完扭头跑下楼,她披头散发,上身就只有一件棉衣,底下就是棉毛裤。
江惠锦赶紧追上去,她怎么也拉不回女儿,她又求女儿:“我们去你二姨家好不好?”二姐那儿,比小妹那儿要好。
甘玲不再理她,在马路边等了很久才等到出租车:“去春天花园。”
江惠洁半夜起来喂奶,周俊峰披着衣服陪她:“能吃能长能拉。”
家里江惠洁负责喂奶,周俊峰负责换尿布洗屁股,大晚上家里还亮着灯,听见楼道下面有车子的声音,周俊峰看了一眼。
“小洁,你过来看看,这是不是三姐?”
江惠洁到窗边一看,还真是三姐和玲玲,这十一月的天儿,夜里多冷啊,怎么这么跑出来了?
周俊峰下楼去,付了出租车钱,把江惠锦跟玲玲带上楼。
“三姐,你怎么了?吵架了?”江惠洁喂完奶,把孩子交给周俊峰,还给甘玲拿了条毯子盖在腿上。
周俊峰怕她们感冒,还冲了两杯板蓝根来。
江惠锦还要瞒,她有些埋怨的看了女儿一眼:“没什么事儿,就是跟你姐夫吵了两句。”
“又是因为玲玲的奶奶?”说到这个江惠洁就一肚子气,玲玲的房子买了多少钱了,三姐一分钱房租都没收到。
她当年买的那套房,这么些年每个月总有百来块的收入,就三姐那个,一分钱见不着,还要甘跃进做人情。
“爸爸打我,打我妈了。”玲玲撸起袖子,其实她腿上也有,是小斌踢的,已经青了。
江惠洁倒抽一口气:“他疯了!”站起来就要去理论。
周俊峰拉住她,问两个人当中的成年人:“三姐,你想怎么办?”
江惠锦不说话,周俊峰说:“这样吧,不管想怎么办,都先去验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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