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太阳晃得刺眼,落到碎裂的石板上,白花花一片,梧桐的芽苞舒展成阔大的叶,压在枝头。
这通电话让人神清气爽。
陆清知站直身体,噙着笑,伸手整理好衣领,懒洋洋地回:“知道了因然姐,确实是个好消息,为了这个机会,我等太久了。”
免提被关掉,不知道那边许因然讲了什么,陆清知始终挂着笑,最后撂下一句:“知道了,回头说。”
拇指和中指捏住手机上下转了转,陆清知似笑非笑地说:“恭喜你啊,盛连浔,人还在这儿,婚都要订了,你们有钱人效率就是高。”
“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呵,急了。”
能让他吃瘪,陆清知心头爽利,句句戳人。
不想理睬他的一再挑衅,盛连浔声音僵硬:“别跟翩翩说我来过。”
“放心,”陆清知戴上墨镜和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他警觉地瞥了眼巷子口,视线重回盛连浔这里,看他满脸灰败,愉快又得意,“除了说你的坏话,其他关于你的事我不会在翩翩面前提。”
盛连浔知道桑宁没事,心下安稳不少,抓紧时间赶回北市收拾那些烂摊子。
无论如何,他绝对不会订婚。
——
病房在二楼,玻璃上贴了层膜,阳光透进来有些发青。
手指只是破了点皮,桑宁撕了张创口贴缠上,把苹果切成小块放在水果盘里,插上牙签,塞到温国良手里:“爸,以后别说这种话,我只有爸爸和姐姐,从来没有其他亲人。”
水果盘刚洗过,盘底残留着水迹,蹭得手心湿漉漉的,今天的苹果削得不太漂亮,表面坑坑洼洼,看起来她心神不宁,温国良叉了个小块放嘴里,不甜,淡而无味,他慢慢嚼着,待咽下,迟迟没有吃下一块。
沉默了会儿,好像是在措辞,温国良说:“翩翩,毕竟血浓于水,你妈是真心想认你回去,她现在在法国,应该过得很好,如果你同意,出国的一切手续她来办。”
桑宁终于忍无可忍,出声打断他,语气急怒:“爸,我难道是个玩具吗?不喜欢就扔掉喜欢再抢回去,她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我不能,我对她是谁,在哪里,做什么,根本没有兴趣,也不可能去找她。”
“翩翩,你妈妈是有苦衷的……”
“好了爸,别说了,我出去透透气。”
桑宁拼命忍下去那股火,站在病房走廊的尽头吹风,她觉得浑身滚烫,眼皮也热得厉害,应该是发烧了。
她抱着手臂,风吹过脸颊,得到片刻的凉意。
桑宁努力抑制汹涌的情绪,她是人,活生生的人,有思想,会哭会痛,是独立的个体,为什么在别人眼里只像是一件玩具?
说喜欢勾勾手指在一起,说不喜欢就只是用来打发时间,不想要的时候丢在别人门口,全然不顾她死活,想要回去动动嘴皮子就让她回去。
她究竟算什么?
想得出神,衣角突然被轻轻一拽,桑宁回眸,看见身侧站着笑意温柔的温槿,医院附近的饭菜油盐重,价格也不低,温槿都是回家做好饭,再装进饭盒里送过来。
姐妹连心,温槿感觉出桑宁这趟回来状态不太好,柔软的手指勾住桑宁的手,晃了晃,用自己的方式无声地安慰她。
“还是姐姐最好。”桑宁撒娇似的抱上去,在她肩膀上蹭了蹭,温槿始终笑着,眼睛漆黑透亮,会说话一般,她轻拍着桑宁的肩膀。
起码还有依靠,在姐姐面前,她可以永远做个小孩儿。
撒了会儿娇,桑宁意识到该吃饭了,再说她在发烧,应该和温槿拉开距离为好,桑宁松开温槿,往后退了退,微微弯腰伸手去拎她手中的饭盒。
“这么一大盒很重的,姐姐,我来拿。”
温槿怎么都不肯让她拿,往后缩了缩,桑宁只拽住了温槿的袖子,不小心往上提了一节,竟然看见她纤细的手臂上几点深深浅浅的淤青分外明显。
见那些伤暴露在外面,温槿忽然变了脸色,匆匆把袖子拽下去盖到手腕处。
即使被盖得严严实实,那些伤痕仍晃在眼前。
刚才勉强压住的那团火急急地窜上来,烧得桑宁整个人发昏,她快速地深呼吸两口,暂时维持清明,一字一顿地问:“谁干的?”
桑宁跟着温爸练武那几年,大大小小不知道受过多少伤,身上青青紫紫是家常便饭,她了解这些伤。
温槿手臂上的根本不是摔伤或者碰伤,桑宁看得分明,有的地方已经掐破了皮,在白细的手臂上触目惊心,显然是人为的。
饭盒沉甸甸地坠在手肘处,温槿急忙打手势,她脸上没有半分血色,解释得乱七八糟,桑宁看了半天,只明白温槿在说和别人没关系,是她自己弄的。
见温槿惊慌,怕吓着她,桑宁不动声色,没再追问,只是接过她手中的饭盒:“先吃饭。”
清淡的家常菜,温槿手艺得到了温爸的真传,即便是少油少盐也做得别有滋味。
只是父女三人都各自怀揣心事,这顿饭吃得并不舒坦。
吃过饭,桑宁买了点营养品去邻居阿姨那里一趟,感谢她帮忙照看着,邻居阿姨是爽快的性格,摆着手:“翩翩这是跟我客气啊,从小看着你长大,拿你当自家闺女看,这么多年了,哪用得着这些。”
“阿姨,就是因为这么多年,您才更要收下,当是我的小小孝心。”桑宁眨眨眼,说得暖心得体。
阿姨眉开眼笑。
正当她想试探着问问姐姐的事,阿姨突然凑到她耳边,声音很小,怕别人听见似的:“我看槿槿和那个戴金链子的小黄毛走得很近,那可不是个好人,地痞流氓,槿槿单纯,别让这种混子给骗了。”
戴金链子的小黄毛,阿姨很会抓主要特征,桑宁立刻回想起来,之前见过一面,是原海。
原海怎么会和姐姐扯上关系。
阿姨的话像小锤,一个字一个字地砸下来,从阿姨家回来桑宁一直心神不宁,她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
回家洗了个热水澡,断断续续的发烧,没好利索,人特别容易疲惫,桑宁从药箱里找出感冒药和退烧药,按照用法吞了几片,药很苦,一口水没送下去,舌头苦得发麻。
桑宁的脸皱起来,把一大杯水喝得见了底,总算是好受了些,药箱敞开着,她把药收拾好,突然怔忪。
这个药箱……是盛连浔买给她的,担心万一生病了他不在身边,怕她不知道要好好吃药,还特意选了粉色,说这是可可爱爱的少女色,衬她。
往事没有办法回忆,因为太好太珍贵,会让失去变得更伤筋动骨。
桑宁恨恨地拍上药箱透明的盖子,把它塞到茶几柜里。
手机被陆清知拿去送修了,进了水又被摔过,一时半会儿修不好,桑宁之前用温槿的手机给赵小虞发了条短信报平安,让她帮忙请个假。
赵小虞紧张得不行,确定温国良没事才放心,她觉得按照现在这个情况,桑宁在家待几天反而是好事,盛连浔订婚,势必要在媒体上铺天盖地的露面。
爱挖小道消息的媒体不在少数,桑宁早晚会被拖出来,到时候那些议论会更锋利,桑宁要怎么办呢。
所以那个消息,赵小虞反复想了很久,决定先瞒住桑宁,暂时不告诉她,让她安静几天。
没有手机,桑宁只好无聊到看看电视新闻,药劲儿漫上来,这几天没休息好,没多久,整个人昏昏沉沉。
电视老旧,没有几个频道,基本都是地方台,画质最清楚的算北市的新闻频道。
桑宁抱着靠枕蜷缩在小沙发上,眼睛一睁一眯,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娱乐新闻播报:“百众新闻集团总裁苑礼臣的掌上明珠秘恋盛家小公子,两家传出喜讯,正在筹备订婚事宜,这场强强联合为目前遭遇非议的盛氏注入了一场强心针。”
苑家的掌上明珠,盛家小公子。
桑宁瞬间清醒,立刻从沙发上跳下来,鞋都来不及穿好,背上包拿了件外套往门外冲,跑得太慌太急,打开门,差点一头撞上外面正要敲门的陆清知。
他扶住桑宁的肩膀:“跑这么快上哪儿去?”
桑宁仰着脸,透亮的眼睛里填满坚定:“去抢亲。”
陆清知明白她肯定是知道了盛连浔要订婚的消息。
他想过,如果桑宁知道订婚消息会怎么样,或许会大哭大喊,或许会痛苦到无法自已,或许会心碎成灰。
这是他的机会,尽管有趁虚而入的卑鄙,可陆清知不在乎,只要能拥有她,他什么都不在乎。
从来没想过桑宁会是这个反应,哪怕知道盛连浔要和别的女人订婚,还是义无反顾地奔向他。
陆清知清楚地听到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是他仅存的理智,烈火灼烧灵魂,余下灰烬,随风一扬散得干净。
胳膊肘靠在门框上,陆清知淡淡笑了,眼尾压得细长,那双桃花眼波澜汹涌,声音却稳着:“手机修好了,你跟我去拿,拿了手机我送你回去。”
桑宁不疑有他,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不好一直麻烦你。”
他笑:“不麻烦。”
桑宁第一次来陆清知家。
他成年后从胡大勇那里搬了出来,赚得钱基本上全投进去买了个小独栋,没怎么装修,偶尔会回来住,室内陈设特别简单,厚重的窗帘拉着,不透光,暗沉沉的。
她忽然间却步,停在门口:“陆清知,我在外面等就可以了,你拿好东西我们直接走。”
极轻的一声哼笑落下来。
陆清知钳住她的手臂,唇角勾起弧度:“翩翩,来都来了,还走得了吗?”
他疯了。
陆清知把努力挣扎着的桑宁拖进门,直接落了锁。
偌大的房子,现在成了牢笼,桑宁挣脱他的桎梏,跑向门口,拼命拍着门锁。
陆清知仰靠在沙发上,欣赏着她的急迫,薄唇轻启:“那是密码锁,你打不开,别费力气了。”
“陆清知,你这是什么意思?”桑宁气息不稳,努力克制住恐惧质问他。
“为什么,”陆清知眼中迷茫,他坐起来,两肘撑在膝盖上,十指虚拢相扣,看向桑宁,“盛连浔都要和那个苑家那个大小姐订婚了,你还想着他,我只喜欢你,为什么你就不能看看我?”
桑宁整张脸几乎隐在阴影中,唯独那双杏眼明亮:“因为我喜欢他,盛连浔绝对不可能和苑平诗订婚,即使订婚也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我相信他,要和他说清楚。”
瞧瞧,无坚不摧的感情,无坚不摧的信任。
“如果他真的要订婚呢?”
“那我就和他分手,不会纠缠,但是陆清知,无论如何,不会是你。”
从一开始判他出局,到现在,努力了那么多,其实什么也没变,陆清知渴望拿到一张复活卡,可她从来没有给过他一点点希望。
嫉妒之火燎原,陆清知一把扯过桑宁,把她关进房间:“那我们两个就一直在这里待到死吧,再讨厌我,眼里也只能看见我。”
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桑宁不再激怒他,而是贴着墙壁,声音慢慢地缓下来:“陆清知,你好好想想,你喜欢的是我吗?你喜欢的只是陪你度过孤独时期的那个声音,你根本不了解我,你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你偏执的那份喜欢,从来都不是对我。”
“我管不了那么多,”声音带着倦意,陆清知看着她,“我只知道,你必须属于我。”
“我只属于我自己,从来都不会必须属于谁,陆清知,求你了,你放我走吧。”
“不可能,桑宁,你那么相信盛连浔,我倒要看看他对你的信任有多少,有点期待看到他知道你在我这里过夜的表情了。”
陆清知舔了舔嘴唇,笑得恶劣。
“你去死吧陆清知!”桑宁滑坐在地上。
怎么可能叫醒一个疯子。
桑宁受了惊吓,高烧重卷,意识变得模糊,她断断续续地哭着,求着,希望从这里出去,她不想和陆清知在这里耗到死。
叫来医生扎了针,怕她乱动,像小朋友一样把打针的那只手固定在纸板上,生病的关系,桑宁沉沉睡着,无意识中眼泪仍然从眼角垂落。
伤心的小可怜,原来和他在一起时那么难以忍受,陆清知拭去她的眼泪,把被角掖紧。
许因然叹了口气:“我的小少爷,你都多大了还玩这种把戏,为什么非得把事情弄得这么糟,你就告诉她不要去找盛连浔,盛苑两家现在都在提防她,去了会有危险不行吗,你这样做她会恨你。”
“不能让她爱我,恨我也不错,起码不会忘记。”
许因然看不得他这种没出息的样子,猛地站起来,语气更厉:“那你索性坏人做到底,现在人就躺在你的床上,把她变成你的,她恨你又怎么样,你们一辈子都分不开,为什么还把我叫来证明你们清清白白!”
“我想过。”
上眼睑慢慢抬起,陆清知眼底的红丝没有退去,浅色的瞳眸里染了薄薄的水汽,将落未落:“可是因然姐,我做不到,我舍不得。”
许因然把脸别向一边,奇怪,她在这个圈子里披荆斩棘了那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交过手,什么事没经历过,心硬得像石头,所以才走到今天。
竟然还会难过,竟然还会流泪。
半晌无言。
过了会儿,许因然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总不可能真的关她一辈子。”
“不管怎么样,我不想让她留在这里,我要带她去法国。”
“她不会跟你走。”
“我有我的办法。”
陆清知拿出一张照片,应该是从某张合照上剪下来的,照片上的女人极美,对着镜头笑,透出不谙世事的天真。
“这个……”眉眼之间总觉得熟悉,许因然细看,惊讶,“这是桑宁的什么人?”
竟然和桑宁有五六分相似。
“她叫桑采葭,桑宁的亲生母亲,法语老师,现在定居在法国。”陆清知解释道,而后神情一顿,讽笑,“知道被剪掉的那个人是谁吗?”
“谁?”
“陆俞山。”
陆清知很久以前见过陆俞山一面,他那个想钱想疯了的妈带他去要钱。
陆俞山看着他们的眼神盛满了厌恶,想看着两只苍蝇,陆清知永远也忘不了。
他们两个在那里讲价钱,陆清知乖巧地坐在软沙发上,环视那间办公室。
房间很大,水晶灯很漂亮,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很贵,桌上摆着一张合照,相框镶满了钻,有点奇怪的审美,可璀璨耀眼,相框里的那个女人很好看。
那个就是桑采葭。
所以初次见到桑宁他才会觉得似曾相识。
兜兜转转,命运把他们安排在一起。
点滴挂完,高烧退了大半,额头留有余热。
大概是烧了太久,桑宁全身的骨头缝儿都疼,整个人疲乏虚弱。
许因然给她喂了点白粥。
“姐,”桑宁知道她是许因然,电视上见过,因为缺水,嗓子哑得快要发不出声来,“我想出去。”
许因然递水给她,没来得及说什么,听陆清知接起了电话。
他昨天理智尽失,手机按了静音,谁都不理会,今天好了点儿,发现未接来电有几十个。
其中有一半来自温国良。
没想好要不要回,电话又打了过来,陆清知犹豫片刻,按下接通。
“小陆啊,”温国良急切地问他,“看见翩翩了吗,温槿说翩翩一夜没回家,天刚亮的时候她要去找翩翩,现在人不见了,联系不上,我的两个孩子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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