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北市近郊的一座疗养院,坐落于湖光山色之间。
依照山势,绿毯般的草坪修剪整齐,映衬着不远处的高山湖泊,清湛的天色倾倒在湖面上,像一幅色彩明亮的油画。
盛廷章稍有好转便被转往这里治疗,森严的管理隔绝掉外界的侵扰。
疗养院的布置是家庭式护理,没有医院的单调冷硬,有专门陪护的套房,舒适度不亚于家里,除了处理公司里的事,苏越乔和盛连浔一直在这里陪着。
房间里的鲜花每天更换,今天是苏越乔最喜欢的芭茨拉芍药,金色重瓣,朵开得很大,层层叠叠地绽开,像是扑满金粉的蝶翅。
阳光铺天盖地,烘得空气温热,可以清晰地看到苏越乔眼角起了细纹,再名贵的保养品仍然敌不过时间。
她抬头,扫掉刚才的脆弱,眼睛里无波无澜,一片平静:“就那么喜欢她?非她不可吗?连浔,记不记得小时候妈妈已经告诉过你,感情是最没用的东西。”
苏越乔忽然笑得尖利,指着躺在病床上面色憔悴、无知无觉的盛廷章,恨声说:“你爸年轻的时候是个情种,爱得天塌地陷,为真爱要死要活,又如何呢?和他过一辈子的人还是我。”
清隽的眉眼低垂,盛连浔没再说话,手撑上桌棱角,不小心碰到了花瓶,两片花瓣轻晃着落下。
金色的残瓣,像是一个坠地的梦。
——
桑宁最近总觉得心神不宁,每天醒得很早,醒来后再也睡不着,静静地坐着,隔着玻璃窗看太阳一格一格地往上爬,大概是天气闷,她时常有种透不过来气的压抑感。
她有大半个月没有见到盛连浔,他和学校请了假,发生了这么多事,肯定要陪在他爸爸身边照顾。
开始时他们会每天通电话,盛连浔强打着精神和她聊几句,对家里的事只字不提,她收集了好多好笑的事情,讲给他听,他也会笑,只是能听得出那笑很勉强。
后面连电话打得也很少,他总是在忙,手机经常关机,只有每天的晚安短信一天不落。
桑宁束手无策,心里隐隐涌起不安。
进入了雨季,外面忽地起风卷云,而后雷声阵阵。
滴滴答答,雨点敲着玻璃窗,越落越急。
来得时候天气晴着,没想到突然下了雨,桑宁从学校走得匆忙没有带伞,巧的是今天晚上许昀舟有事,早就跟桑宁说不能过来接,再三叮嘱让她打车走,眼看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
下雨天出租紧俏,这边不好打车,短短一段路打车也浪费,桑宁打算跑一段路回去。
洗个热水澡,喝包感冒冲剂,成本比打车低多了……
想到这儿,把包顶在头上,桑宁小跑着出门,没走几步被谢聆深叫住:“桑宁,这里有把伞,你先拿去用。”
黑色的长柄伞,伞柄上刻着一个字母X,是他的伞,桑宁不肯接:“那你怎么办啊老板?”
“我喝杯咖啡,赏雨,等雨停。”谢聆深撑开伞,迈步走过来,将伞遮过她的头顶,“拿着。”
伞柄厚重,烫金的字母细光闪动。
“谢谢老板。”桑宁不好再拒绝,“明天一定还给您。”
谢聆深笑着点点头:“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嗯好。”
路上没有多少行人,原本热闹的街冷清下来。
雨点打在伞面上溅起透明的花,桑宁搓了搓手臂,走得很快,地上积了层水,踩水声清晰可辨。
突然,桑宁放慢了脚步,她耳朵轻动,听到了身后有声响。
好像有人在跟着她。
桑宁走得小心,到了路灯明亮处,猛地回头,身后空空落落,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她皱紧眉,暗想是不是自己精神太过紧张了。
小心总没有错,她步子迈得更快,急匆匆回到学校。
洗了热水澡,冲好感冒冲剂,伞撑在阳台上晾干,桑宁捧着玻璃杯,小勺搅动着里面的冲剂,深褐色的液体上起了一层浮沫,眼神飘向暗沉的夜空,
她呆呆地想,盛连浔知道下雨了吗,下雨天的他会不会更不开心。
桑宁把杯子放到一边,搬出新买的《幽默段子》,找出一篇折过角的,复习了一遍,好笑度满分,然后一个字一个字打下来发给他。
隔了很久盛连浔才回:“好笑。”
特别敷衍。
被跟踪那件事桑宁没有放在心上,依旧勤恳攒钱,坚持给盛连浔发笑话大全,生活过得平静如往常。
从来没有想过,学校居然很快传开了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打破了这份平静。
虽然桑宁在学校里从来不出什么抛头露面的风头,但这并不妨碍她在学校里是个名人。
长得美,成绩很好,声音好听,笑起来的样子特别治愈,活脱脱被捧成了一个初恋女神。
不到一年时间,学校表白墙上那些对她的深情告白可以出一本诗集。
可惜的是,桑宁从来没有回应过哪怕一句,好像无论是哪种类型,都敲不开她的心门,后来才听说有一个正在交往的男朋友,是隔壁A大的。
京安大学的无数男青年集体失恋。
不知道谣言从哪里开始传起,说桑宁看起来清高,实际上私生活混乱,私下里和好几个男人纠缠不清,家境不好,好像靠贴男人来赚钱。
字字句句都带着钱色羞辱。
这个社会,想毁掉一个女孩子太容易了。
不用一招一式,不费一枪一弹,只要泼一泼钱色交易的脏水,流言便可以杀人。
学校的圈子不大,因为太过耀眼,不知道多少人明里暗里地嫉妒桑宁,终于等到这种美玉蒙尘的时候,落井下石的不再少数。
各个酣畅淋漓的评头论足,一副了然的样子。
选修课在晚上,周丝蓓早到了会儿,还没开始,她听周围的人正在议论桑宁——
“我就说长得那么漂亮,怎么可能是那种清纯无暇小仙女,人设立得可真起劲,那些男的还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女神女神地捧,真恶心。”
“真有手段啊,据说把几个男人勾引的团团转,咱们可比不上。”
“那种货色,倒贴给我我都不要。”
“之前听说她男朋友巨帅,也不知道是哪个男朋友。”
“哈哈哈,太损了!”
……
还有更难听的。
那些阴阳怪气不绝于耳,越说声音越大,周丝蓓听得心气不顺,把书狠狠一砸,站起来:“没完没了了是吧,一个个舌头怎么那么长,伸出来能绕地球八圈吧,你们懂个屁啊就在这里说说说。”
“哟,周丝蓓,还替桑宁说上话了,你不是最讨厌她嘛,对了她还抢你的男朋友。”
“宋长阔那种癞□□也配,”周丝蓓嗤笑,冷眼看着这群长舌头,“再说了,我讨厌她会在她面前说,不干这种背后嚼人舌根的缺德事儿。”
周丝蓓说话不好听,脾气又急,她从中这么一挑,刚才的话题索然无味,几个人散了,拿出书来准备上课。
真是烦,传了这么段时间了还没有平息。
桑宁对这些闲言碎语明明很在意,却还努力装作不在意,宿舍里看不出她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和之前一样。
死要面子活受罪,按她说,就该跟这些人干一架,谁嘴上没有把门的就把谁的嘴缝上,这个人吧,该武断的时候就得武断。
周丝蓓有点烦躁,她不相信桑宁是这种人,说不上来理由,就是一种笃定的相信。
桑宁照旧没回应,完全冷处理,她知道,根本没人想听你的解释,相反你说得每一个字都会被拿出来反复解读,从而引起他们更加激情的羞辱。
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什么说什么。
桑宁照样上课下课做兼职,似乎风波的中心不是她,赵小虞气得恨不得去撕烂那些人的嘴,被她拉住:“没关系,小虞,身正不怕影子歪,让他们说去吧。”
本来只是风言风语,传了段时间也没什么意思,就在即将退掉热度的时候,宋长阔的现女友出现了,直接把这件事推上了顶峰。
这天吃过午饭,桑宁和赵小虞从食堂出来,先去超市买了瓶水,然后准备回宿舍,路上突然被一个女生拦住去路,劈头问:“你是桑宁吗?”
“是啊,”桑宁点头,“你……”
话没说完,迎面泼上来一杯奶茶,加了冰的,冰块没有化尽,打在脸上有点痛。
“绿茶婊,勾引我男朋友不要脸!”
她喊得声音很大,正是午饭结束的时候,路上人很多,立刻引起了围观。
一场冲突来得猝不及防。
桑宁只是一愣,黏腻的奶茶从头发上往下滴,狼狈到了极点,她什么都没说,直接把手里的矿泉水拧开,尽数浇在对面人的头上。
那个女生没想到桑宁的反击来得这样迅速,她高高地抬手想打桑宁,被狠狠地捏住手腕。
桑宁声音很低:“这位陌生同学,如果你把我当成可以随便欺负的那种人,那你想错了,只要我想,现在可以把你的手腕捏断。”
不知道桑宁说得是真是假,但手腕真的很疼,本来想打桑宁耳光的女生呜呜地哭喊着,扔下几张照片:“有图有真相,绿茶婊不要脸!”
那几张照片悠悠地落下,桑宁只看了一眼,觉得全身发冷。
全是偷拍。
有她和盛连浔手牵手的背影照,有她从许昀舟跑车上下来的侧面照,有谢聆深帮她撑伞的正面照,还有宋长阔纠缠她,被她冷脸怒斥的模糊照。
角度选得很巧妙,大部分的照片上她巧笑倩兮,似乎和每个人都很亲密,每张照片都能编成一个夺人眼球的故事。
“哦哟。”围观的人群里忽然传出一阵起哄声。
桑宁怔怔地松了手。
怎么会。
她低调做人,与人为善,努力生活,怎么会落得这个地步。
奶茶在衣服上晕开大片,头发上黏糊糊的,视线被遮挡,眼睛里进了水渍,又红又痛。
她耳朵嗡鸣,一句话都说不出。
赵小虞迅速脱掉外套披在桑宁身上,挡在她面前,眼神像锋利的刀,看向哪里,好像就能在哪里划出一道火花:“都给我滚开,谁再乱说话我就弄死谁!”
赵小虞气昏了头,那些看笑话的眼神深深地激怒了她,这会儿也真的想杀人的心都有。
八卦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见也翻不出什么新料,人群渐渐散开,掀起了滔天大浪的女生,挤在人群里偷偷溜走了。
桑宁腰杆笔直,即便狼狈,仍然端正地站着,她像是一棵挺直的树,任何风吹或暴雨,都折不断压不倒。
“我没事,小虞,不用担心,”桑宁把头发上的奶茶一抹,依然在笑,“有人想看我哭我就偏不哭,有人想和我斗我就斗到底,我不怕。”
她不信平白无故会出现这些谣言,会有这些精心偷拍的照片,肯定是背后有人设计。
赵小虞握着她的手,现在天气的温度已经不低,尤其是中午,烤得人脑袋发涨,桑宁的手却冰得吓人。
她坚定地说:“我陪你。”
这么一闹风波更盛。
既然宋长阔的现女友能拿到照片,那些照片已经不是秘密,悄无声息地被人贴在学校的论坛上,被疯传,男人都打了马赛克,只能清楚地看见桑宁,仿佛为那些谣言添上了有力的证明,越传越烈。
桑宁的女神形象一落千丈,风评差到不行,谁都能嘲上两句,说得有鼻子有眼。
陆清知正在化妆间耍脾气,他不想上这档摇滚综艺,和他的音乐风格不搭界,许因然硬是给他接下来。
许因然厉声教训他:“这档节目流量大,前两季都很成功,多少人想来都没机会,你别在这儿跟我闹。”
他慵懒地靠在椅背上闭眼,长腿岔在小茶几的两边:“不录。”
许因然换了策略,扔下手机:“看见了吗,你的小女神正在水深火热中。”
陆清知倏然睁开眼,拿过手机,先看照片,然后一条条翻下面的评论,眉眼间的戾气越来越重。
也是巧合,许因然一个朋友给她推荐过桑宁,说小姑娘漂亮,可以考虑签下来,这个名字许因然不陌生,不知道听陆清知提过多少遍,一直留心着,从而见证了这场风波。
“你要是乖乖录完这期节目,我给你放两天假,你的小女神现在肯定需要安慰。”
陆清知把手机撇在一边,站起来坐到椅子上,示意化妆师:“来吧,开始化,我不介意眼线搞得重一点,但是头发不要抓成朝天扫把是我最后的倔强。”
许因然淡淡笑,陆清知再桀骜不驯,这不也被她捏得死死的。
——
风言风语里,桑宁的日子变得难过,盛连浔成了她最坚实的支柱。
不过桑宁没有跟他说这些事,盛连浔现在忙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她不想再给他添什么负担,只要他在就好了。
只要想想盛连浔,桑宁就可以变得很坚强。
虽然,虽然很想见到他,想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想问问他究竟相不相信她。
好在盛连浔终于有了消息。
他最近一直在疗养院,过得封闭,心思都放在他爸的病还有和苑平诗订婚的事情上,对桑宁正在承受的谣言一无所知。
对于苏越乔的那番话,盛连浔没想好到底怎么解决。
妈妈说得没错,不想把桑宁卷进漩涡,不想让她失去平静的生活,翩翩是他心中的太阳花,永远朝气蓬勃,应该无忧无虑地开在山坡上,太阳下,而不是陪着他经历这些。
不是被那些□□短炮追逐,怼着脸问她:“你对盛家为了钱不择手段怎么看?盛连景的意外是不是对盛家的报应?”
这对桑宁不公平。
可这么放弃她,盛连浔不甘心,于是约了许昀舟详谈。
许昀舟想起前几天桑宁联系他问盛连浔的事,凑上这个机会,干脆连桑宁也叫上,地址和包间号发给她,只不过把时间往后推了一个小时。
桑宁很开心:“好!我正好从宠物店下班直接过去,时间刚巧来得及。”
算起来,他们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面。
盛连浔想见她,迫切地想见,所以对于许昀舟的安排并没有反对。
盛家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不管是订婚还是硬扛爸爸留下来的担子,盛连浔总要站出来面对媒体,最近能出来一次不容易,至少要见见她才能安心。
谁也没有想到桑宁会来得那么早。
她和谢先生请了假,买了个小蛋糕,本想提前来藏在房间里给盛连浔一个惊喜,没想到他们早就到了。
早早到了,却没有告诉她。
门没关紧,留了道缝隙,桑宁刚伸出手,还没碰到门,听见许昀舟问:“真那么喜欢桑宁?”
想要推门的手停了下来。
包间里没有开灯,昏昏沉沉。
昏暗的角落里,盛连浔半垂着眸,语气冷然:“不喜欢,打发时间而已。”
“真不喜欢?”
“不过是穷巷子里的一张可笑的小护身符,我只是想看看到底是哪里不一样,现在想想也就漂亮点儿,开朗点儿,没什么不同,”他哼笑了下,声音陌生得可怕,好像在考虑什么,微顿了下才反问,“我要订婚的人,我未来的另一半,该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清楚吗?”
全身僵住,动弹不得。
桑宁不相信里面坐着的是盛连浔,可的的确确是他,这些话,他说得那么云淡风轻,好像他们之间的过往就像一页薄薄的纸。
风掀过去,开始属于他的下一章节,对前篇没有一点留恋。
牙齿深深地嵌进嘴唇里,流了血,桑宁都没有意识到。
她只觉得眼前发黑,那扇门成了铜墙铁壁,近在眼前,却推不开,她一辈子也推不开。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桑宁踉跄了两步,靠着墙壁轻轻喘息,心底涌入最深的绝望,连带着这段时间的故作坚强,如山呼海啸,将她吞没。
连感情都是假的,怪不得他从来不说喜欢。
原来于他而言,她只是打发时间的填补品。
一刻也待不下去,她必须马上离开。
桑宁慌不择路,蛋糕丢在一边也顾不上,只顾横冲直撞地往外跑。
带着她仅存的自尊心。
房间内,盛连浔和许昀舟两个人都没有察觉到桑宁已经来过了。
安静了好半天,许昀舟终于说:“我想了这么大半天,照我对苑平诗的了解,她肯定会问这两个问题,其他的我就想不到了。”
盛连浔往后一靠,声音发沉:“如果让我像刚才那样去回答苑平诗,不如让我去死。”
“只是试试而已,又没要你真这样说。”
“我喜欢翩翩,想和她一辈子在一起,你说,现在我有资格跟她说喜欢吗?我连自身都难保。”盛连浔仰头,微阖了眼,话语里搅动着苦涩。
许昀舟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哥,会有办法的,不过宁妹现在也不好过,我得跟你说点事。”
他点进手机相册,滑动着几张照片给盛连浔看,还有评论截图:“这些人真是贱得很,我宁妹得受了多少委屈,不过背后黑手我已经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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