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细微的风像是泡过了酒香,贴着耳边吹过,惹人微醺的醉。
偌大的校园已经归于寂静,几栋环绕排列的教学楼大部分熄了灯,只有办公楼上仍灯火通明。
盛连浔右手抄在口袋里,神色慵懒淡然,显出极好的耐心,像垂钓的渔夫,只等着鱼咬上钩,扑腾进他的手心来。
桑宁故意不遂盛连浔的愿,学着他刚才的话:“你求我,我就跟你走。”
看她,多会惹人生气啊。
本以为盛连浔即便不生气,也要表露出来“我是不是给你脸了”“爱坐坐,不坐滚”的意思,可他根本没犹豫,顺着她的话音利落地承下来:“行,求你,走不走?”
完全不在预料里,桑宁哪能接得住这招,一下子被噎住,嘴巴张了张,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于是闭上嘴,挤进他胳膊肘那点空间,灰溜溜地扒着车把坐到前车架上。
一物降一物,对付这样的小鱼苗,老渔夫最有手段。
前架有个向下的倾斜度,坐起来并不方便,即使努力往上移,只要稍微松了力气,就滑下来贴紧盛连浔,而且空间狭小,桑宁调整了几次坐姿,仍然觉得别扭,这挨他挨得未免也太近了。
唐突美人那就不好了,她是喜欢长得好看的,但也是很有原则的。
桑宁心虚地抓了抓书包的两根带子,“嗤啦”一拽,拉得更紧些,严丝合缝地贴在背上,企图在他们之间留出点缝隙来。
“这个放不下。”盛连浔一只手拎着桑宁书包的最上面,手指顺着她肩膀处往下一勾,双肩包的包带滑到手肘处,“我来背。”
烟粉色的小书包,拉链处挂着一只长耳朵兔子,耷拉着的长耳朵上别着一个粉格子蝴蝶结,猛一看是只毛绒绒小可爱,可仔细端详,长耳兔眉毛倒竖,两手叉腰,嘴角下垂,看那架势就能脑补出来一声“哼”。
特别拽。
和她确实很相配。
盛连浔弹了弹兔子的长耳朵,轻轻笑了一下,把她的书包挂到左肩:“走了。”
没了那点间隔,桑宁觉得自己几乎完全贴在盛连浔的胸膛上,少年的胸膛坚实宽阔,仿佛薄薄那层衬衫下,皮肤肌肉的线条走向都清晰可感。
就……很结实……很好摸的样子……
乱七八糟的想法根本不受控制,不住地往脑子里蹿,桑宁低下头,两颊升腾起可疑的热度,并且一点点蔓延,然后直烧到耳朵。
肖想美人,她有罪!桑宁捂住脸。
风景从眼前倒退,桑宁像一只小白狗,捂着脸乖乖地坐着,一动也不敢动,盛连浔微低头,鼻尖嗅到熟悉的茉莉花香,在微热的空气中沉浮。
总要说些什么打破安静,于是——
盛连浔语气顿了顿:“桑翩翩,你耳朵红了。”
“盛连浔!”桑宁气急败坏,忽然嗷了这么一嗓子,然后气焰迅速衰退,声音小了好几倍,“前面停一下,我要去便利店买东西。”
路口有家便利店,里面自营的饭团很好吃。
速度减慢,不等盛连浔停稳,桑宁已经抢先跳下来,一路小跑的奔向便利店买东西。
盛连浔抬腕看了眼时间,时间不算太晚,他立在路边,原地等她回来。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校草盛连浔嘛,大晚上的在这里赏月啊。”阴阳怪气的声音由远及近,盛连浔眯了下眼,看着三个痞里痞气的男生围了过来。
真是冤家路窄,和关勇在这儿也能碰上。
他嘴巴里咬着一根烟,已经烧了大半,猩红的一点在夜色里晃动,小墨镜没戴,折上镜腿挂在衣领处。
关勇没想到今晚连老天都帮他,他们弟兄三个刚从网吧里出来,竟然能碰到落单的盛连浔,他瘦长的脸上带着阴狠,恶声恶气地说:“老子看你不顺眼很久了,妈的还背粉书包,恶心!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牛逼啊,也就只有这张脸,一会儿兄弟们给你上上色。”
偶尔有两个过路人,看这马上干仗的架势,赶紧加快脚步离开。
缭绕的烟雾从鼻腔处喷出来,关勇撂下这些话,通体舒畅,正得意地等着对方瑟瑟发抖的求饶。
沉默半晌,盛连浔问:“你是谁?”
没有任何嚣张嘲讽的意思,关勇明明白白地听出了那种发自内心的疑问。
他吐血!
自己在平夏三中大小也算是个角儿吧,关勇愤怒中又带着点小委屈,就算要干架,他还承认对方长得好,可盛连浔竟然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老子是关勇关老大,”关勇将剩下的烟头扔在地上捻灭,装腔作势的在嘴皮子上占便宜,“如果你想求饶,也可以叫我一声爸爸。”
“呵。”
极轻的一声冷笑落地。
路灯光线昏暗,把盛连浔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他声音寡淡,语气很平静,如果仔细听,可以感受到那股隐隐冒头的戾气:“谁叫谁爸爸还不一定。”
盛连浔捏了捏手腕,一根一根地掰着手指,向关勇那边抬眼看过去,清冷的眉眼蓄着寒霜,瞬时气势逼人。
对方气场强大,关勇心里开始没底,他对盛连浔的武力值一无所知,武断地认为成绩好的打架都是弱鸡,正考虑要不要三打一占个人数优势和他硬碰硬,不能丢了面子,忽然听到清甜的女声:“怎么了这是?”
不是,她才刚走一会儿,回来擂台都摆上了。
桑宁眨巴着眼睛,手里拎着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是新鲜出炉的饭团,还热乎着。
关勇叫苦不迭,大晚上的什么风把桑宁这个小姑奶奶也吹了过来,气势顿时弱下去,旁边的蓝毛小弟捂着鼻子“嘶”了两声,凑过去和他咬耳朵:“勇哥,桑宁我不敢惹,这女的下手太狠,我吃过亏。”
去年蓝毛小弟和人打赌输了,赌注是惹哭桑宁,他嘴贱,说桑宁一家都是残废堆里的,谁也没想到,下一秒,半句话没说的桑宁干脆利落,直接结结实实地送过来个勾拳,手法既准又狠,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鼻血就喷了出来。
这姐能动手解决的基本上不说废话。
“下次狗嘴里再吐不出象牙来,别怪我给你拔了。”揍完人还不够,那句阴恻恻的威胁小蓝毛记了好久。
本来是惹哭桑宁,结果她没哭,小蓝毛捂着鼻子哗哗淌眼泪,丢死人了。
自此蓝毛小弟落下了病根,一看见桑宁就条件反射的鼻子疼。
好汉不吃眼前亏,好男不跟女斗。
关勇给自己台阶下,准备装作恰巧路过都是朋友打个招呼而已。
关勇话都没来及说上一句,盛连浔刚才那股尖锐的戾气忽地收尽,他沉默了两秒,侧过脸对上桑宁的视线,陈述道:“他们要打我。”
“……”
盛连浔你他妈要不要脸。
关勇从牙缝里挤出笑,刚想解释:“桑宁同学,一场误会,我只是……”
桑宁截住他的话:“我听说你要打断盛连浔的腿,打吧。”
让你狂!终于有机会出堵在心口的那点恶气,桑宁心里暗爽,这一手借刀杀人她玩得多妙,一会儿盛连浔挨揍,她绝对袖手旁观,让他知道社会的本来面目就是险恶。
桑宁悠哉地想,她倒要看看断腿大佬明天还怎么晨跑。
桑宁的心思关勇不懂,他听在耳朵里,完全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关勇小腿肚子发软,桑宁这明明是正话反说啊,看起来对他那些狂言诳语相当不满,说不定在这冷清的角落,一会儿被打断腿的就是他了,如果再被高嘉良那个疯狗咬住,那真是得不偿失。
关勇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社会哥,欺软怕硬,胆子小米粒儿一般大,又优柔寡断,纸老虎一个,只敢在乖学生面前耍威风。
桑宁有点纳闷,奇怪,关勇怎么还傻站着不动手,难道以多胜少也不会?再说,论打架,这几位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了,应该手到擒来才对。
或许是她声音太小没听见,桑宁清了清嗓子,更大声:“打啊!”
这一声呼喝,彻底吓倒了关勇,他苦着脸,拱了拱手,认怂道:“盛连浔,浔哥,我不该骂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桑宁完全傻眼,好好的怎么突然道上歉了。
盛连浔“嗯”了一声,懒得和他多计较,摆摆手:“滚吧。”
关勇如临大赦,带着两个小弟迅速跑路。
本以为一场恶战,这么莫名其妙地收了尾。
“走了,回家还要学习。”盛连浔瞥了满是遗憾的桑宁一眼,提醒道。
桑宁刚才还异常精神亢奋的小脸儿瞬间垮了下来,磨磨蹭蹭地再度坐上他的车子。
怕饭团吃了水汽变得湿软,桑宁特意没有系袋口,挂在手指上,浓郁的香味飘出来。
“骑快点行吗大哥,肚子饿。”
“不然你来骑。”
“我不会。”
“笨死了。”
不知道怎么就起了点小情绪,桑宁抱怨道:“盛连浔,这样好累,坐你的车比跑着回来还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啊。”
“很快,”盛连浔言简意赅,下巴低下来,似乎蹭在她的发顶上,无故多了几分亲昵,“嫌累,那下次在前面装一个宝宝椅,带软垫的那种。”
明明是句玩笑话,低低沉沉的从他嘴里说出来,带上了一层让人心动的旖旎。
桑宁嘟囔了一句:“才不要,我又不是宝宝。”
片刻后,盛连浔喉间溢出一声笑。
速度明显加快,很快拐向通往花枝里的小道。
不太宽敞的路两边种着高大的树木,正繁茂,绿叶密密匝匝地撑在头顶,枝与叶细碎交叠,割开墨蓝色的天角,绿化栏里种着不同种类的植物,绿意渐沉。
沉默英俊的少年握住车子的直把,双臂收拢,手肘微向下弯,把娇小可爱的少女圈住,小姑娘腰背僵硬,稍微一弓背就贴在他腰腹间。
桑宁抽抽鼻子,离得那么近,可以闻到盛连浔身上有干净凛冽的香,清淡好闻,不浓烈,却存在感极强,把她整个笼住。
灯光拉扯着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可以看到盛连浔的身形修长清瘦,环着她,影子交叠,亲密无间。
花枝里的小巷子不太好走,很颠簸,也没有路灯,只能靠街边照过来的光线和零散几家住户投出的灯光勉强走。
毕竟带着个人,为了更稳,盛连浔手腕用力,把方向掌牢,手臂收紧了点,好像完全把她抱在怀里。
刚才消失的热度再次攀上来,并且如燎原的火,烧灼着她。
桑宁的脸红透了,她张开嘴,轻轻吸气吐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又小心地怕被盛连浔发现端倪。
还好有夜色作掩护。
“坐好了。”
“什么?”桑宁刚才太专注,没听清他说的话,下意识地问。
盛连浔低头看她,正好迎上桑宁也疑惑地抬头,明明光线黯淡,却掩不住她眼里粲然的光。
桑宁静静地看着他,这个对视短暂,可每一秒都像越过了千山万水,时间无限被拉长。
他们离得那么近,鼻尖快要撞在一起,温润的呼吸交叠,他倒映在她的眼睛里。
盛连浔的头发不长不短,垂下薄薄一层在额前,形状漂亮却显淡漠的眼,高挺的鼻梁,嘴唇总是拉成平直的一条线,没什么表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
盛连浔勾起唇,无声地笑了,桑宁第一次见到他的笑直抵眼底,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他抬手按在她的头顶,把桑宁的头掰正看向前方,语调微扬:“我说小护身符,坐好了,如果掉下去我不管你。”
“我是你的护身符,我有难你也危险,”桑宁说得头头是道,“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少威胁我。”
“你说得对,”笑意更加明显,盛连浔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愉快,“这样说的话,那我应该好好保护你。”
咚,咚,咚。
桑宁的心脏跳得一声比一声急,她仍然感受的到身后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可又明显感觉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整个世界都被他身上干净凛冽的淡香覆盖,心底某个角落有什么破土而出,摇摇曳曳地冒出小芽儿来。
他笑就洒阳光,他靠近就播雨露。
他是他,桑宁想,好像这一刻开始,他又不止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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