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时光
喊声, 震耳欲聋的喊声。
“誓杀魔头!清肃武林!”
“为江湖除害!”
“攻上雪夜山!将易沉澜挫骨扬灰!”
江扬手持执天剑冲向易沉澜,而易沉澜既没闪避, 也不抵抗, 叫他直直地刺中了胸口,长剑穿透身体,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他倒在地上, 乌黑的长发铺开, 容颜凄美的叫人挪不开眼。
易沉澜的脸色那样苍白,神情痛苦至极, 他微启薄唇, 声音绝望到让人不忍卒听。
“晚晚, 阿澜师兄来陪你了……”
……
床上的男子睫毛轻颤, 缓缓睁开眼睛, 他一双凤目风华无双, 但却无比黯淡,没有灵气,也没有光芒。
美则美矣, 美的像一具空壳。
他慢慢撑着手肘坐起来, 虽然并非迟暮的年纪, 但他的背影看上去却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 透着死气和腐朽。
微卷的衣袖下, 两只手腕微微扭曲,不是干干净净骨节分明的样子, 像是伤了太多次, 已经接不好骨头了。
男子慢慢的眨了一下眼睛, 微微蹙起眉——今天的梦不美,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很不吉利。
不吉利……不吉利……
男子有些慌慌张张的起来, 虚浮的脚步走到桌边,熟练的拿起桌上的各种瓶子,取了银杆,面无表情的调配起来。
他拿起一个红的妖冶的瓶子,倒了一下、两下、三下、不停的倒着……
“阑珊”是星阑夜这药物的药引,要多一点,再多一点,做出来的梦才会甜……
男子面前积聚了一大片红色的粉末,昏暗的房间里仿佛发着幽幽的光,像人死之前眸中那一点回光返照,是绝望处的希望。
“晚晚,别和我生气了,”男子神色很温柔,声线低微,带着几分恳求,“师兄真的快撑不住了,求求你疼疼我吧……”
“不生气了就回来吧……”
他将所有东西配置好,倒入一个干净的瓷瓶中摇匀,仔仔细细的密封住,脸上浮现了一丝飘渺虚无的微笑。
倏然间,男子的目光落到了书桌边的铜镜上,清晰的镜面完整的照映出了他的脸。
镜中人双颊微凹,虽然容颜仍是极盛,但却不复曾经的丰神俊朗,带着一丝形销骨立的病美人之感,曾经一头浓密乌黑的墨发,如今夹杂着不少许银丝,看上去饱经沧桑与磨难。
他生生打了个冷战。
他老了。
也丑了。
他心爱的姑娘很喜欢他的容貌,经常毫不吝啬的笑着感叹他是一个大美人。
可是他连最后的这点东西都没有留下。
他已经烂透了,从里到外,都烂透了。
“山主,我能进来吗?”
门外响起了秦凰的声音。
等了许久也没听到回答,秦凰叹了口气,总是带笑的脸也早没了笑意,只剩一副愁容,他又敲了敲:“山主,我进来了,你得吃点东西了。”
他端着托盘走进来,一眼就看见呆坐在那里的易沉澜。
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没掉下来——他们山主,顶天立地意气风发的男儿,他打心眼里佩服敬仰,怎么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两天不见,他怎么好像又瘦了……
秦凰深深吸了一口气:“山主,你吃点东西,你……心里难受,还要应付外面江湖上那些人,这样不行啊,早……迟早挺不住。”
他现在已经不敢说“早晚”这种带“晚”字的东西了,前几年有个弟子说了个“咱们晚上吃什么”,被易沉澜听见了,当场就发了疯。
从那以后,谁也不敢再在易沉澜心上捅刀子,提这个“晚”字了。
易沉澜恍若未觉,没理会秦凰的恳求,伸出一双枯瘦的手将刚才的瓷瓶拿过来,放在鼻尖闻了闻,打开盖子,又往里添了一些“阑珊”。
秦凰一噎,这东西好像是……他张了张嘴急道,“山主,方南丹说你不能再……再用‘星阑夜’这东西了,太、太伤身了。”
秦凰心里着急,自从方南丹给易沉澜用了星阑夜之后,易沉澜就仿佛濒死之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得到了一丝喘息,永无止境的依赖了下去。
可是方南丹说了,这东西不能再用了,再用下去,真的就要把易沉澜的身体彻底毁了。
“山主,你心疼心疼自己吧。
你这样作践自己,别人……别人看了也会难过的。”
谁?
谁会难过?
易沉澜抬起头,目光锐利的看向秦凰,他的眼睛里常年笼着阴翳,冷冷的看过来,像是绝望的野兽。
秦凰心里一叹,不敢再劝了。
看……没有答案。
还会有人难过吗?
晚晚气他没有保护好她,再也不理自己了。
那应该不会有了,没有了。
秦凰抿了抿嘴,他有时真想说一句“就算是为了晚晚这丫头,你也该对自己好点”,可是他哪敢把那个名字在易沉澜面前说出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易沉澜手边,“山主,你吃点东西吧。”
易沉澜没有看,他又将目光落在了铜镜上。
秦凰愣愣的看着易沉澜去照镜子,心中一声又一声的叹息,面上却不敢显露。
他垂着手,闭上眼睛别过了头。
易沉澜端详了自己许久,终于轻声喃喃道:“最后一样也毁了,什么都没有了。”
秦凰看着易尘澜注视自己的容貌,唇边还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
他心中都已经麻木了,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不是没有见过情痴之人,但是到易沉澜这个份上的,他真是从没遇过,连想都不敢想。
“你记得吃东西,就算……不是为了自己。”
秦凰轻声说道,他话已至此,不能再多说什么,转身出门去了。
……
“这就是关于你的替身的事,舒戚当年只是想打造一个完美的“女儿”,却不曾想,段月落会利用这个来加害你。”
江扬垂眸讲完,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就是你……你被段月落害死,我便不提了,直接给你讲之后的事。”
“当年你出事时,死状凄惨,看过的人都知道,你生前必定遭遇了极大的痛苦。
但凡有点良知的人,见了都觉不忍,更遑论对你一腔深情的易沉澜了。”
江扬说完看了一眼舒晚,见她神色痛苦中夹杂着许多疼惜,轻轻摇头,接着说道,“当时情景我没有亲眼看到,我是后来才赶过去的。
听人说易沉澜抱着你的……抱了很久,后来突然就发了疯,用他那把屠狱剑……大开杀戒。”
“他的武功太高了,普通人根本没法抵御,就算是十几个人一起上,也挨不过他几招。
那边动静太大,他……他母亲也赶到了,见了你之后不可置信的嚎啕大哭。
听人说,她哭声凄绝,见到你那模样悲痛不能自已,几欲昏厥。”
说到这儿,江扬忽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后来……说起来也是作孽。
那些人见根本压制不住易沉澜,太过着急之下,竟犯了个致命错误。
那苍山派的钟萧,带领着一众人去攻击易沉澜的母亲,但我听人说他们当时并非是想怎么样,只是想挟持她以求逼迫易沉澜停手。
可是,江夫人的武功也不低,好半天才被制伏,那些人的十几把剑架在江夫人的脖子上,逼易沉澜停手,可那时,易沉澜好像已经疯了……”
“他浑身浴血,眸色癫狂,完全听不见声音,只知道杀、杀、杀。”
江扬的嗓音不高不低,平铺直叙的口吻叙述着残忍血腥的事情。
明明他的口吻淡淡的,但舒晚仿佛透过他的话语,看见了那个绝望漆黑的雨夜中,她的阿澜师兄是怎样的伤心欲绝;看见他的母亲被人挟持时,又是怎样的无助脆弱,这些东西让她心痛如绞,身体一阵阵的发冷。
舒晚的心口疼的喘不过气,像是被一把尖锐的利刃捅了个对穿,她微微颤抖着,将自己蜷着环抱起来,像是想拥抱什么人。
“那时易沉澜疯狂之极,已经不认得人了。
他听不见别人对他的大声吼叫,也看不见自己的母亲命悬一线。
他握着那把染满鲜血的剑,根本停不下杀戮,那架势,好像要把这天地间所有的人都杀光。”
江扬伸手重重地揉了揉眉心,拳头渐渐握紧,“后来,谁也不知道易沉澜到底杀了多少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杀了什么人,当时太乱了,那一柄剑从江夫人的后心刺穿她的身体时,竟然都没有人看清是谁出的手。”
“但结果就是,在你……你出事后不到一个时辰,他母亲也不在了。”
舒晚一下子站了起来,浑身剧烈的发抖,大颗大颗晶莹的眼泪顺着她的眼角留下来,她看着眼前的江扬,被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句剐的遍体鳞伤,“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你说伯母她也……怎么会这样?
他们怎么会这么做?
!他们疯了吗?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
为什么要这样对易沉澜?
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易沉澜……
他才刚刚有了母亲,多了一个可以毫无保留疼他的人,他还没有感受到更多,他还没有叫她一声“娘亲”啊!
舒晚脚一软差点栽下去,江扬连忙扶了她一把,叹道,“他们也是被逼无奈,实在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他停下来,可没想到……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收场。”
“你知道易沉澜那天杀了多少人吗?
那天下了一整晚的雨,可是第二天清晨时,地上流下的水都是血色的。
他将苍山派变成了一片人间炼狱,侥幸活下来的人,可能只有几十人罢了。”
江扬看着舒晚,眼中划过一抹痛色,“他抱着你,无休止的杀戮直到力竭,才被雪夜山的人赶来带走了。”
……
“那年我们下山把山主带回来,当时他是什么样,你们想必也不会忘吧。”
方南丹低着头,盯着桌面沉声说,“五年过去了,他也快把自己熬透了,怎么办?
难道我们就真的看着他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若不是山主醒来后一口咬定舒晚丫头没死,偏要等她回来,他哪里会活到今天?
只怕五年前就走了。
如今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这么折磨自己,哪里是个头啊。
我倒是想让他活的好点,可是我们上哪给他找舒晚丫头去?”
秦凰一脸愁容,眉头皱得死紧。
“他这么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甚至还不如死了来得解脱。
舒丫头活没活着谁心里没数?
他迟早也是个死。”
方南丹看了苗凤花一眼,“你好不容易过来讨论点正事,怎么这样说话?
还嫌现在不够焦头烂额吗?
要是这样,你就回地下冰室吧,别出来添乱了。”
苗凤花道:“现在的雪夜山动荡更比易衡山主之时,五年就被围攻了数十次,他手上有多少亡魂?
恐怕没人数的清了吧。
难道这日子就一直这样活下去?”
“那你去跟他打呗,打赢了你当山主,”戴红有点不乐意,抱着胸看着苗凤花,“这五年山主下过山么?
每次都是那些人自己送上来找死,他们拼了命,山主不下杀手就等着被他们撕碎?
再说,山主怎么会无缘无故杀人?
他在舒姑娘面前,从来都温顺的猫一样。
若不是……那什么……当年山主怎么会失控?”
“行了,有什么可吵的,晚晚回不来了,讨论这些没意思,直接说说怎么让他少用星阑夜吧。”
阴楚楚敲了敲桌面,看着方南丹,“你熟通毒经,先说说长期焚燃星阑夜最糟的后果吧。”
……
“这五年来,江湖对雪夜山进行了十七次围剿,每一次都伤亡惨重。”
江扬一边说,一边给舒晚慢慢倒了杯茶,“第一次围剿的人,是想给惨死在苍山的亲友们报仇。
那次钟萧邀请的门派也不少,一夜之间易沉澜就树下无数仇敌。
可是第一次围剿战败之惨,丝毫不亚于苍山血洗。”
“仇恨就如同滚雪球一般越积越深,你不知道,现在外面每一次叫出易沉澜的名字,众人都是带着怨气与恨意的。
他是什么人的儿子,曾经受过什么样的委屈,失去了……爱人的痛苦绝望,这些通通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是一个刽子手,是江湖公敌,是魔鬼,怪物。”
江扬的目光有些不忍的落在舒晚脸上,“他变了,他不再是你记忆里那个阿澜师兄了,五年的时间已经把他彻底改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样,你还确定要去雪夜山找他么?
如果你放弃,我和梓沐可以当做从没见过你。”
“如果你还想去,我也可以立刻送你过去。”
江扬深深看着舒晚,沉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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