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堪舆做完了所有的检查,还是很想见家里人一面,他向林姨要了爸爸的病房号,走到门口却又徘徊着不敢进去,最终就只是在门口的长椅上坐着发呆,想着虽然隔了一堵墙,但也是离他们很近了。
医院里开着中央空调,他坐在长椅上冷得发抖,衣服又太宽大了,怎么收拢都会有冷风从空隙里钻进去。
怎么会……这么冷呢。
冷得他脑子都乱了,开始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画面在脑海里来去穿梭,最清晰的是小时候他抱住妈妈的大腿要抱抱,妈妈一脸无可奈何地把他抱起来的画面。
妈妈的怀抱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最柔软的地方了啊,虽然每次都只抱那么一小下,可是好想再窝进去一次。
他是不是又开始做白日梦了。
耳边忽然响起推门声,沈堪舆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到李清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浮过一丝讶异的神色,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妈妈,”沈堪舆立刻咧开嘴笑起来,嘶哑地喊了声妈妈,“我都做完啦,还有一些检查结果要晚一些才出来,应该都没有问题,可以捐给爸爸的。”
他仰着苍白瘦削的脸,眼巴巴地看着李清,像一个考了高分想得到母亲夸奖的小孩。
李清神色缓和地对沈堪舆道:“嗯,林姨都跟我说了。”
“……哦,好,”没想到自己不是第一个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的人,沈堪舆有些失落地吸了吸鼻子,却在片刻后很快又笑起来,“对了妈妈,蛋黄酥……护士拿给你了吗?有没有趁热吃?好吃吗?”
李清点点头:“嗯,挺好吃的。”
沈堪舆屏息等到李清肯定的回答,立刻兴奋得两眼发亮:“真的吗?那我、我明天也给你买,每天都给你买!”
李清听着他孩子气的话不由失笑:“不用了,哪能每天都吃啊。”
“也、也对。”沈堪舆点点头,从口袋里翻出来一张银行卡,卡面是很多年前的风格,一对父母牵着一个孩子。
他双手把它递给李清:“妈妈这个给你,里面是我存的一些钱,你可以、你可以用它付爸爸的医药费,再买点你们喜欢的东西……好不好?”
李清有些愣怔地伸手去接,沈堪舆紧张得一动都不敢动,生怕她不要,等她一接过去,他欣喜得手都在颤抖,扯着嘶哑的嗓子殷勤地道:“密码是你和爸爸还有哥哥的生日加起来,很好记的,忘记的时候加一下就好了。妈妈你看这个卡也很漂亮对不对?很像你们三个人,很有收藏价值的,钱用完的话也可以留着,不要……不要扔掉。”
最后一句,是哀求。颤抖而低微的声音让李清心底泛起涩意,她握着那张银行卡,轻轻地对沈堪舆笑了笑:“嗯,不扔。”
她这一笑,沈堪舆眼眶一红,眼泪差点就涌了出来,他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低头迅速地揉搓眼睛擦掉那些咸涩的液体,与此同时心里好像涌出了一股热流,让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朝着她伸出了两条骨瘦如柴的胳膊,哽咽着道:“妈妈、妈妈,抱……”
他想说妈妈可不可以抱一下我,却被遏制不住的抽噎打断,等他再能说话的时候,却已经没有勇气再说了,只剩下盈满水光的眼里盛着的微薄希望。
李清终究是没有给他希望。他们已经疏离了太久,现在的拥抱显得太过仓促尴尬了。
她不知道这个拥抱对他来说有多大的意义,她不知道他穷极一生,把自己的所有都给他爱的人,只是想要一个温暖怀抱,却从来没有人真心地给过他,所以后来他再也没有力气走向任何人的怀抱,路途太远,路上太冷,他再也走不到了。
她说:“行了,都多大的人,还像小时候一样。我去给你爸爸开药,你先回家休息吧,说不定过几天就要做手术了。”
一瞬间,他的眼睛灰暗得像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空,只剩无边的空泛和死寂,笑容却从来没有消失过,一直挂在脸上,灿烂得像春日的暖阳:“好,我知道啦!”
他看着李清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转身朝相反方向的医院大门走去。
—
沈堪舆回到家,顾言笙已经出门了,家里只有宋黎和顾雨甜在。
他想过去跟女儿说两句话,但是怕宋黎不高兴,便默默地绕到另一边去,直接进了自己的卧室,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也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就是把平常吃的药和其他一些零碎的物件放进装衣服的行李箱里,基本上他的东西就这么多,很快就能收好。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顾言笙昨天给他剥出来的山竹壳,他找人抽了真空袋子保存起来,也不知道能放多久,应该能放过这个冬天吧。
把自己的东西收好,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一件一件地想着自己还要做的事,然后一件一件地去认认真真做。
他把家里上上下下都打扫了一遍,桌子椅子茶几都擦拭得光亮如新。
他翻了衣柜和鞋柜,把顾言笙和顾雨甜松动的衣服扣子还有开线的鞋子都一针一线地缝得严严实实,有发黄的衣服就用洁净灵泡掉,发皱的衬衣就用电熨斗烫平。
他清理掉冰箱里放了好几天的食材,换了新鲜的放进去,快用完的柴米油盐酱醋都补了一份新的。
他把冬天的被子床褥都拆洗了,挂到阳台上晾晒。
他以为自己会做很久,但是不知不觉都做完了。他坐在桌子边拿起纸笔,想给顾言笙和顾雨甜写一封信。
明明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拿着纸笔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最后他只能用笨拙又粗糙的笔触,在纸上画了简陋的卡通版的顾言笙和顾雨甜,让他们的手牵在一起,然后用一个大大的爱心把他们严严实实地圈在中间。想了想又在他们的右上方画了一颗很小很小的星星。
画完了这幅画,他拿出了当年给顾言笙办的那张俗气的粉色爱心银行卡,用画纸将它包在中间,写上密码,整整齐齐地叠好,跟之前给顾言笙买的生日礼物一起,放在了他房间的抽屉里。
当面给阿笙的话,他怕他不要,他一定看到他就觉得烦,不会要他的东西的。
这样给他,应该会好一点,他应该会收下的。
—
给顾雨甜的生日礼物,沈堪舆还是想试着当面给一下,因为那是一个和田玉制的平安锁,他想亲手给女儿戴上。
他知道甜甜现在很讨厌他,甚至开始排斥他靠近,所以他先做了一份松软香甜的蛋黄仔,甜甜一闻到蛋黄仔的味道,动画片也不看了,啪嗒着小短腿就跑过来找爸爸:“爸爸爸爸!是蛋黄仔咩!”
“是呀,我们宝贝鼻子真灵。”沈堪舆把蛋黄仔端出来放在饭桌上,甜甜咕噜噜吞着口水,伸出小肉手就想抓一个来吃。
“等一下等一下,烫,”沈堪舆轻轻握住孩子柔软的手,“很快就凉了,等它凉了,甜甜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好不好?”
“好!”小丫头馋得不停吞口水,却还是有口水不停地流出来,沈堪舆无奈地帮她擦掉。
甜甜趴在桌子上,眼里只有蛋黄仔,一声也不吭,不像平时在顾言笙身边那样会缠着他咿咿呀呀地说这说那,沈堪舆知道甜甜不喜欢自己,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说错话把孩子惹哭,也不敢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时不时替她擦掉口水,或者将她乱糟糟的额发勾到脑后,一句话也没有说。
等他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比刚才嘶哑了许多:“宝贝,可以了,可以吃了。”
“好哒!”甜甜立刻伸手抓了一个蛋黄仔放进嘴里,然后兴奋地扑腾着小短腿,“好次好次!炒鸡好次!”
“慢慢吃,都是你的。”沈堪舆伸手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后脑勺,笑容温和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哀伤。
他趁甜甜吃的高兴,连忙把平安锁拿出来,献宝似的在甜甜面前晃了晃:“宝贝你看,这是什么?”
“是什么?”甜甜好奇地睁大眼睛,“好漂酿!”
“是爸……”沈堪舆话说到一半,喉咙忽然梗了一下,就不敢说实话,仓促地改了口,“是爹地送给你的生日礼物,爹地太忙没有时间拿来给你,爸爸帮你戴起来好不好?”
“好呀好呀!”甜甜塞了满嘴的蛋黄仔,含糊地应道,“可四甜甜的生日还没有到呀,为什么现在就有森日你物惹?”
沈堪舆愣了一下,苍白的嘴唇张了张,哑声仓促地道:“因为、因为爹地太爱甜甜了,我也跟他说到生日再送,他都等不及了。”
甜甜对这个答案特别满意,咯咯地笑得眼睛都快没了。
沈堪舆也笑着,俯下身去将平安锁扣在了女儿的脖子上。
“爸爸,这个有什么用呀?”
“这个啊,这个可以保佑我们甜甜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幸福,而且永远都能吃到最好吃的蛋黄仔!”
“哇!太棒辣!!”
沈堪舆笑着帮甜甜擦掉嘴角的蛋黄仔沫,眉眼弯弯地道:“甜甜喜欢吗?”
“喜欢!”甜甜抓起平安锁,吧唧一下亲了一口,“爹地真的最爱我辣!”
沈堪舆用力点头:“是呀,爹地最爱你了。”
你也要像之前答应爸爸那样,永远都最爱爹地。
爸爸也很爱你,真的很爱你,但是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知道了,就当爸爸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样你才会永远都开心快乐。
沈堪舆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他也怕自己再多看孩子一眼就会舍不得,便摸了摸甜甜的脸让她慢慢吃,他则拖起行李箱,匆匆走到了门口。
甜甜看着他的背影,像是冥冥之中感觉到了什么,放下咬掉一半的蛋黄仔,跳下椅子就追着到了门口:“爸爸你要去哪里?”
沈堪舆没想到她会追过来,他僵硬地回过头,愣愣地看着孩子清澈无辜的大眼睛,鼻腔抑制不住地酸涩起来,眼睛也跟着阵阵发热。
“爹地每次拉着大箱子都要出去很久,你也要出去很久吗?”甜甜委屈瘪了瘪嘴巴,“什么时候回来呀?甜甜还想吃很多蛋黄仔。”
沈堪舆心都绞成一团,却是努力笑起来,蹲下身去抱住孩子,亲了一下她肉嘟嘟的小脸,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地道:“甜甜会有更好吃的蛋黄仔的,相信爸爸。”
他的声音哽咽得都在发抖,他自己却没有察觉,仍旧笑着在女儿耳边轻声道:“宝贝,爸爸先走了,再见了啊。”
他怕被孩子推开,所以只抱了很短暂的一下,就松开了手,却已经是满足到眼眶都湿润了。
宝贝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听我的道别。
爸爸永远都爱你。
—
沈堪舆道了别,就没有再回头。
顾雨甜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紧闭的房门,伸出小肉手摸了摸自己湿润的脸蛋。
她没有哭,可是脸上为什么会有泪水。
她年纪太小,想不明白,默默地走回桌边,想继续吃蛋黄仔,却一不小心把剩下的半碗蛋黄仔都打翻了。
她愣愣地看着掉了一地的蛋黄仔,瘪了瘪嘴就开始嚎啕大哭。
奶奶听到动静,急急忙忙地过来抱她哄她,说会给她买更好吃的蛋黄仔,可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越哭越想哭,怎么都停不下来,就是想哭。
她哭得脸花了头发也乱了,嗓子哑了力气也没了,就抱着奶奶的脖子抽抽噎噎地说想要爸爸。
奶奶,我想要爸爸。
甜甜想要爸爸。
可是她觉得,爸爸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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