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堪舆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再走之后,顾雨甜的情绪才被安抚下来,但还是死死地黏着沈堪舆,不肯让别人抱。
抱就算了,她还非要沈堪舆喂他吃饭,顾言笙气得不行,他当金贵瓷器捧着护着的人,被这小丫头没完没了地使唤,他实在忍不了。
可是宋黎还在旁边,沈堪舆又是一副欣喜又殷勤的样子,他一肚子气也着实没处撒,只能坐在一旁时不时给沈堪舆搭把手,然后默默地在心里盘算着回去怎么收拾顾雨甜。
宋黎仍旧不是很爱搭理沈堪舆,但至少不像之前那么喜欢冷嘲热讽——她也没什么机会冷嘲热讽,顾言笙一看她表情不对或者语气尖锐,就会往她碗里夹菜,说妈你多吃点。
堵住了妈妈的嘴,顾言笙就挑着清淡可口的菜喂给沈堪舆,沈堪舆说过很多次不要,但他又忙着喂顾雨甜没功夫拒绝他,只能下意识地张嘴吃下去,懵懵懂懂地嚼,瘦小的腮帮子一股一股,像一种啮齿动物,一边嚼一边含糊地说谢谢阿笙。
顾言笙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想凑过去亲一口,但妈妈和女儿都在,这样好像不太好。他倒是无所谓,就怕这条鱼胆子小直接给吓破胆了,于是只能咽了口唾沫有些郁闷地继续吃饭。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憋屈。
—
沈堪舆喂顾雨甜吃完一碗香菇鳕鱼粥,跟顾言笙说了一声就独自去了洗手间。
离开顾言笙的视线之前,他一直都走得很稳,确认他不会再看到自己之后,他的步伐就越发仓促凌乱。
推开洗手间的门,他就猛地弯下腰去,将刚才吃下去的东西混着胆汁和血丝全都吐了大半。
呕吐太过剧烈,他一边吐一边咳嗽,又喘不上气来,吐得眼前发黑脚底发软,只能伸手紧紧地抓住旁边的水管,才没有脱力跌倒。
吃下去的东西基本全被吐空,他才支撑不住地跌坐在了地上,胸口闷痛得厉害,喉咙口仿佛也堵死了,呼吸越来越困难,每一下都仿佛要把整个胸腔撕开。
他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拿出自己偷偷藏在大衣内袋里的小瓶便携氧气,将面罩覆在自己脸上,颤抖着手艰难地使了好几次力才按下泵头,大口大口地吸进里面排挤出来的氧气。
一瓶氧气并不便宜,他也不敢吸太多,子了四五口的样子,虽然还是喘咳得厉害,但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他就将它收了起来,重新装回口袋里。
按着仍旧闷痛不已的胸口,他仰头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眼前像放映胶片一般,不断浮现出刚才各种各样的画面,他看到甜甜对他笑,看到她攥紧自己衣服的肉乎乎的小手,他看到阿笙温柔得让他鼻尖泛酸的眼神,看到他夹进自己碗里的虾仁和娃娃菜。
他耳边也不断回响起甜甜清脆稚嫩的嗓音,不停地喊着爸爸爸爸,还有顾言笙在他耳边的温言软语,一句又一句,说要他多吃一点,现在他不是一个人了。
他伸出手尝试着去触碰那些虚幻的光影,泛着淡淡紫色的嘴唇缓缓弯了起来,勾勒出了满足甚至幸福的弧度。
从前那些他在梦里都不敢梦见的场景,居然都能变成现实了。他知道这一切都在不久的将来会结束,可他现在还是觉得特别特别幸福,幸福到他时不时就会掐一掐自己,想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老天爷一定是打盹了吧,或者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认不出他是颗灾星,不然怎么会给他这样的人这般大的恩惠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希望他可以再多睡一会儿,他不会索取更多,也努力不再像颗灾星一样不断地给别人添麻烦。
香菇和鳕鱼的味道,一个浓郁醇厚,一个带着淡淡的海腥味,他闻到就反胃难受,一直想吐,但是他都忍住了,没有当着他们的面发作,甚至也没有让他们看出来不对劲,把粥都喂给了甜甜才出来吐的,他等一会儿也会把洗手间被他弄脏的地方收拾得很干净再走。
他做的应该还不错的,之后也会更加努力,一定会做得越来越好。
所以再……多给他一点时间吧。
可不可以。
他抬手,用手臂遮住了眼睛,袖管悄无声息地被某种温热咸涩的液体浸湿了。
阿笙,甜甜,我真的很喜欢你们,很爱你们,谢谢你们给我改正的机会,还对我这么好。
可不可以,不要走得太快了,不要太快赶我走,我会努力做好所有事情,求求你们多留一会儿。
再给我多一点时间,求求你们。
—
沈堪舆从洗手间出来,就看到迎面而来的宋黎。
他楞楞地看着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就站在原地讷讷地喊了一声阿姨。
宋黎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蹙着眉头道:“我看你也没什么毛病了,趁早出院吧,在医院快躺了个把月,也太夸张了。”
沈堪舆怔怔地点点头:“我知道了,我等会跟医生说一下,如果可以的话我今天就……”
“听阿笙说,你是又怀孕了?”宋黎打断他,拧开水龙头,像闲话家常一样地说着,语气里的质疑却已经掩饰不住,“你们两个人的关系我清楚,阿笙绝对不会主动碰你的,你是不是又玩了什么把戏,搞得他这么对你唯命是从的?”
沈堪舆垂在身侧的手轻轻颤抖着,苍白着脸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什么,便只是摇头。
宋黎逼近一步,盯着他的眼睛质问道:“那这孩子是我们家阿笙的吗?”
沈堪舆仍旧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他攥住自己的衣角,轻轻地点头。
宋黎看得见他在发抖,又不说话,便当他是心虚,就了然地嗤笑道:“到底是不是,等四个月的时候去做个羊水穿刺就知道了,如果不是,我觉得你们也该离婚了。”
“可以……可以的,我有协议书……我这里有,”沈堪舆局促地道。之前被顾言笙丢进垃圾桶的协议书,其实他又捡回来了,他觉得早晚都会用上的,就好好地收了起来,“也可以……不用这么麻烦,我听说、我听说分居两年的话,就可以……解除关系的,我直接走……也可以,没关系。”
宋黎差点被他气死:“你这不就是承认了这孩子不是阿笙的?”
“不是,我……”沈堪舆急忙摇头否认,但是他脑子一团乱,话也说不清楚,让宋黎一点耐心也没有。
“行了,到时候做完穿刺就什么都清楚了,另外,这个东西——”宋黎从自己包里拿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沈堪舆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离开家前留给阿笙的生日礼物。
“这个东西,我建议你拿回去。我们老家的习俗,过生日送钟表是极其不吉利的。我想这也不只是我们的习俗,是个人都应该知道这是个忌讳,你还是留着给你自己吧。”宋黎冷冷地看着他,眼神警惕又厌弃。
沈堪舆脸色极其苍白,他怔怔地看了看盒子,又看了看宋黎,干裂到有些蜕皮的嘴唇哆嗦一阵,喃喃地道:“对不起阿姨……我不知道……”
宋黎冷笑一声,眼里满是不屑一顾。也不知道他在玩什么鬼把戏,以前那么伶牙俐齿,说一句能顶十句,现在装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给谁看,反正她不看:“行了别装了,赶紧拿回去。”
沈堪舆伸出手,指尖颤抖得厉害,也不太看得清楚盒子具体的位置——他吃不下东西,血糖太低了。
洗手间的灯光是暖的,宋黎看不到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就看见他哆哆嗦嗦个不停,仍旧以为他是心虚,就烦躁地把盒子往他手上塞。
沈堪舆的手指费力地收拢了一下,却仍旧是没能接住,盒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全都摔了出来。
一只手表,一张粉红色的银行卡,一张纸。
手表因为是表面朝地摔下去的,所以整个表面都碎掉了。
宋黎没想到会这样,她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沈堪舆。
沈堪舆扶着洗手台慢慢蹲下去,摸索着把手表捡起来,轻轻擦掉上面的灰尘。
宋黎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地上摸来摸去,他又不瞎,这里光线也亮得很。但是他蹲下去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就算穿了那么厚的衣服,这孩子还是消瘦得令人心惊,根本就不是一个怀孕的人应该有的身量。
她看他摸了半天也摸不到那张纸,忍不住上前一步想去帮他,却没想到他的手忽然换了位置,她厚重的鞋跟就这么直直地碾在了他的手上。
一瞬间她好像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让她头皮一阵发麻。
沈堪舆疼得身子颤栗了一下,脱力地跪趴在了地上,喉咙中发出一声短暂仓促的,被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
顾言笙带着顾雨甜过来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脏瞬间爆开令人崩溃的剧痛。
顾雨甜“哇”的一声就哭了,冲过去用力推开宋黎:“奶奶坏!为什么要踩爸爸!奶奶超级坏!!!”
宋黎也被吓到了,吞了吞口水艰难地道:“奶奶不是故意的……”
顾言笙管不了顾雨甜也管不了宋黎,他伸出手想把沈堪舆扶起来,却是刚碰到他他就惊恐地将身体缩成一团,像坠入冰窟一般颤抖着,扯着嘶哑得带着血腥味道的嗓子含糊混乱地道: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顾言笙小心翼翼地将他圈在自己怀里,在他耳边温声重复着:别害怕,是我。
“……阿笙?”沈堪舆放弃了自我保护,任由顾言笙抱着。
“是我,我在。”顾言笙将他抱紧。
“阿笙……”他攥住他的衣服,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岸边的水草,轻微地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的名字。
“我在的。”顾言笙一遍又一遍,耐心且温柔地回应他。
他真的是要疯了。
他以为他跟妈妈说得很清楚,他喜欢沈堪舆,想跟沈堪舆过一辈子,以前的事情有着很多误会,他都不想再去追究了。
他以为妈妈相信了。
刚刚他觉得沈堪舆上洗手间上得太久,想过来看看,妈妈说刚好她也要上洗手间,让他带好甜甜,她过来找沈堪舆就可以。
他居然真的就让沈堪舆一个人面对她。
他不敢去想她都对沈堪舆说了什么,如果只是踩到他的手,他不至于怕成这样的。
顾言笙低下头去,看到沈堪舆手里攥着一只崭新的手表,可是表面的玻璃已经碎得一塌糊涂,地上有一张粉色的看起来年代十分久远的银行卡,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女孩,右上角有个小黑点,底下是沈堪舆写的一行字。
【阿笙,祝你生日快乐。】
顾言笙脑子立刻乱得很,一时间理不清楚中间都发生了什么,只是将那些东西全都捡起来,抬头看着宋黎,嘶哑地道:“妈,可能我说的话你都没有放在心上,所以你也没办法体会他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是我欠考虑,我以后不会再带他见你,也请你不要再主动出现在他面前。”
这些话里面撇清界限的意思太过清楚明了,宋黎有些慌乱地开口:“阿笙,你先冷静一下……”
“我没有不冷静,我带他出来见你们才是不冷静,”顾言笙冷冷地打断她,抱着沈堪舆站起来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声音有些颤抖,“我明明跟你说过,他怀孕了,他身体不好,怀孕真的很辛苦也很危险……我不知道你怎么忍心的。”
“阿笙——”
“你先带甜甜走吧。下次我会让朋友去接她,不辛苦你跑来跑去了。”
他是真的心疼到快疯了。
他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的人,别人不珍惜就算了,还毫不犹豫地把他摔在了地上。
沈堪舆的左手,伤疤密布,淤痕难消,指骨都是扭曲的,天气冷的时候,十指连心都是锥心刺骨的疼。顾言笙每天都给它擦药热敷按摩,刚刚才有了一点点起色,虽然还是不灵活,但至少不会让他疼得睡不着觉了。
就算宋黎不知道这些,那只手上那么多伤疤是肉眼可见的,手指又那样苍白细瘦,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顾言笙平时捧着都怕弄疼他,她是怎么忍心踩下去的呢。
他觉得他这辈子可能都没有办法原谅了,哪怕那个人是他的生母。
他再也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
—
沈堪舆有点低烧,意识模糊地靠在顾言笙怀里一阵又一阵地冒着虚汗,嘴唇干裂额头发烫,手心却冰凉不堪。
他把手表攥得很紧,不肯让顾言笙拿出来,迷迷糊糊间不停地跟他道歉,说自己今天没有做好。
他说他吃下去的东西都吐掉了,孩子在他肚子里一定饿坏了,他没有照顾好孩子。
他说他又惹阿姨生气了,他已经尽量少说话了,因为害怕惹她生气,可她还是生气了。
他说他真的不知道过生日不可以送钟表,下次一定不会再这样了。
他说他会改的,求他不要现在赶他走,再给他一个机会。
顾言笙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他灰白冰凉的嘴唇,哑声道:“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他想拦一辆的士,但是这里离医院太近了,司机反而不愿意接,所幸遇到了下班的唐修。
唐蓁在后座上,看到顾言笙把沈堪舆放进来,她连忙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接应了一下,然后忍不住说了一句:“哥哥,小鱼好轻啊,可能都没我重。”
唐修有些难受地“嗯”了一声,帮沈堪舆简单地检查了一下,确认除了低烧之外没有什么大问题,就看向顾言笙:“怎么回事?不是出来见甜甜,谁又欺负他了?”
顾言笙坐进来,让沈堪舆靠在自己身上,哑声道:“我妈不知道跟他说了什么……还踩了他的手,左手。”
唐修回到驾驶座上启动车子,一边把着方向盘倒车一边问:“你脑子进水还是缺电还是跟你的屁股装反了?让他跟你妈妈单独相处?你不知道他现在什么状态?而且你还真觉得你说两句话你妈就能改观啊……”
唐蓁嗔道:“哥哥!”
唐修把更重的话咽了下去,瞥了顾言笙一眼,冷冷地道:“把娇贵的锦鲤当泥鳅瞎瘠薄放养,活该心疼死你。”
顾言笙没说一句话,只是抱着昏睡过去的沈堪舆,将他被踩伤的左手轻轻地托在自己手心里。
唐蓁摸了摸沈堪舆柔软泛黄的头发,叹了一口气道:“哥哥,你说宋阿姨怎么忍心啊?小鱼这么可爱,我要是有个这么可爱的弟弟,就天天抱在怀里蹭脸玩儿。”
唐修嘀咕道:“都有哥哥了,就不要一天到晚惦记着弟弟这回事儿了。”
“那不一样,你又不可爱,”唐蓁瞪他,“我说真的,如果他是我弟弟,生在我们家的话,肯定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宝贝,爸爸最喜欢这种又乖又可爱的小孩了。”
唐修笑出了声:“也是。那你让顾少爷借你养几天?”
“不要。”顾言笙终于出声,非常坚决地拒绝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不要”让唐修非常想笑,刚才的火气也一下就没了,甚至想逗一下顾言笙:“这么小气干什么,养胖了就还给你。”
“不行,”顾言笙闷闷地说着,将沈堪舆的外套裹紧了些,“我再也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
这下不只是唐修,这种小孩子独占自己喜欢的玩具一般的宣言让唐蓁也觉得很好笑:“好好好,不跟你抢,你自己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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