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被贺摇清两人提及的人,东宫寝殿,太子正斜斜地靠在椅背上,垂眼随手把玩着一枚玉佩,殿内空旷阴冷,桌上鎏金香炉燃着瑞麟香,有袅袅云雾向上弥散。
而若透过这云雾望向太子对面,便可看见这屋内还有一人。
这人浑身上下都被一件宽大的黑袍裹着,只堪堪露出一截下巴,身形过分瘦高,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异于常人,哪怕弯着腰,立在那里也活像是根直戳房梁的竹竿。
他放下兜帽,头颅低垂,腰深深弯下去,外表看着是很恭敬的样子,声音沙哑,腔调有着一股不太明显的蹩脚僵硬。
“自当铺暗桩被人为烧毁之后,小人便觉不对,只暗中加强审查,终于在前几日抓到两人,但哪怕严刑用尽他们也拒不供认,已于今日身死,但所幸有了些头绪,小人已命继续严查,相信过不了多久,必能将那双暗中窥视的眼睛戳瞎。”
太子没有回话,也未叫这人起身,只继续把玩着手中玉佩。
那人好似毫无所觉,仍弯着腰,身形未动分毫,过了很久,才有太子讥讽的声音响起。
“众目睽睽烧了你族暗桩也毫无所觉,还要戳瞎别人的眼,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那人没有回话,仍旧低垂着头颅,只将腰身又往下折了些许。
见他这样,太子才冷笑一声,而后开口道:“起来吧。”
这人起身,一直低垂的头颅便抬了起来,昏黄跃动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庞,露出了一张蜡黄的脸。
这却是一张足已令整个大乾、不论是谁,都会倒吸一口凉气的面庞。
鹰钩鼻,头发微卷,眼窝深陷,恭谨望向太子的瞳仁里是一种暗沉的蓝,是异族人的长相,可最令人惊异的却是这人额上纹着的图腾。
——头圆尾尖,一侧带着锯齿,另一边圆润无比,暗红得像是干涸血液凝成的疤痕,赫然便是那能令凝霜剑显现出密文的九冬草!
而相传那北疆之内,北狄之族,可汗之下设有两祭司,祭司下又设四大宗及三十二小宗,可汗纹苍狼,祭司纹白鹿,大宗纹雪蛛,而小宗纹的,便是血色九冬。
这人便是那三十二小宗之一,留吁得。
至此,关于一切的真相,便都了然于眼。
只是一国太子却与北狄勾结,也实在是让人不敢置信,可这事情却是的的确确发生了。
桌上燃香静静氤氲着水雾,可哪怕香气怡人,也不能令殿内气氛柔和半分。
而后留吁得又开口了:“此次小人前来,便是与殿下禀告此事,那背后之人深不可测,近日殿下也要多加小心。”
太子将玉佩扔到桌上,便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响:“还用得着你来交代本宫?”
留吁得连忙弯下腰去:“小人不敢。”
太子勾起嘴角,却是个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你族当初承诺过什么?本殿为你们打了多少掩护,现在结果呢?”
“此为意外,还望殿下再给我族一次机会,小人以北狄之名起誓,定不会教殿下失望。”
太子盯着他看了半晌,面上没有表情,半晌嗤笑一声:“以北狄之名起誓?不过就是苟延残喘至今的白狄而已,失去了赤狄鬼方之名,还涎着脸叫自己北狄,说出去也真不怕旁人笑掉大牙。”
两百多年前,与大乾几近势均力敌的那个北狄,其内有着赤、白两支族裔,白狄多在战后,赤狄却骁勇善战,“鬼方”之名足矣止小儿夜啼。
北狄大败之后,赤狄一族出走,到现在杳无音信,残留的白狄一族也再不足为虑。
可却始终虎视眈眈。
再说回留吁得那边,太子的话几近羞辱,他作为三十二小宗之一,在族内也应是万人之上的人物,可面上表情却丝毫不变,甚至连弯下的腰也依旧纹丝不动。
见他如此,太子倒觉得有几分无趣,开口道:“行了,滚下去吧。”
留吁得又行了礼,戴好兜帽,而后便快速离开。
在他身后,太子又拿起了刚被他重重放在桌上的那枚玉佩,面上的神色被燃香挡着,让人看不分明,只能知道他独自坐了很久,直到深夜也未曾起身。
而留吁得离开之后,便径直去往了一个方向,他的目的地是一青楼,名为醉仙阁,不难看出,这也是北狄设下的暗桩之一。
留吁得刚从后院小门走进去,便有人连忙迎了上来,七弯八拐走尽了深处的一间厢房,而后他坐在桌案前,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有几人上前,抬手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这是找出那两名暗探之后刚立下的规律,便露出了几张同留吁得一般的异族的脸。
这些人面色恭敬异常,看着很是年轻,带着几近狂热的虔诚,其中一人开口道:“小宗大人,您已好久没有来过了。”
留吁得笑了笑,带着些许慰勉:“你们都做得很好。”
“大人此次前来,可有什么吩咐?”
“除了要你们做的事,我这次前来,还有一桩事要说,”留吁得侧头往窗外看去,换成了狄语,透着一股奇特的韵律:“便是要告诉你们,‘时机’已快要到了,不久之后,我们便能回到草原。”
闻言,这几人激动得脸色发红,神情也越发虔敬,而后一人站出来开口问道:“大人,之前您只说时机未到,现在终于到了,是否可以告知这‘时机’究竟又是什么呢?”
留吁得看着这几个族里的年轻人,面上带着些许教导之意,开口道:“这大乾京城的血雨腥风,你们也都知晓,那又可曾想过没有,皇家与谢家究竟为何到了现在的这般地步?”
他顿了顿,而后继续开口说道:“作为臣子,若是手握兵权,势力太过,达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哪怕这臣子赤胆忠心,皇帝也断会猜忌,不能容得下去,谢家便是一个例子。”
而后他话锋一转:“可哪怕他们君臣不合,之前却未达到水火不容亦不可弥补的地步,一旦开战,为将之人除了谢家为首选不会有旁人,在那等危机时刻,不论战后会如何,战时一直以来的君臣矛盾也定会先放置一边,这可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可现在却不了,”留吁得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带着些许嘲弄的阴冷,“如今谢家与圣上之间,可是隔了一个满门抄斩的许家。”
——如此,君臣矛盾便再不可调和,哪怕谢家到时要请上战场,可皇帝“以己度人”,也必不敢再把兵权交给武安侯。
他微微闭上了眼,与太子合作实际只是因缘巧合,而他也从未想过太子会答应的那般轻易,甚至只有一个要求——废了当今的长公主。
可那长公主哪怕再得宠,也毕竟是个女子,所以实在是让他想不通太子究竟为何会提出这般的要求。
太子要废了长公主,他们则是“对谢家心存怨怼”,长公主还正好嫁到了谢家,便一拍即合,随后一切都顺理成章。
留吁得当然知晓太子真正的想法,无非就是想着“不足为惧”,“用过便仍”,甚至达到目的之后卸磨杀驴、毁尸灭迹,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就算是兔死狗烹,究竟谁才是那只猎狗,可还未可知呢。
留吁得的声音带着一股满足的慰叹:“两百多年了,我族终于快要等到这一天。”
他们那般藏头露尾,又那般苟且偷生了两百多年,终于是快要等到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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