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路上,夜色很是粘稠,月光却依然是清透的,贺摇清伸手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谢凌与手拿着马鞭,正驾着车的背影。
四周很静,小道上也很静,只有马蹄踢踏和车轮滚动的声音。
贺摇清一点儿也不冷,却裹紧了谢凌与刚为他披上的披风:“今晚月色很好,月光虽不像太阳那般亮,倒也能照清楚要走得路。”
谢凌与回头看见他的动作,暗自想着下次要记得带上厚一点的披风:“快把帘子放下来,隔了风就会好一点,快到家了。”
家吗?
贺摇清却坐在了他身边,开口说道:“我一点儿也不冷。”
谢凌与看着他的动作,什么也没有再说,也没有要赶他回马车里,只是脱下了自己的外袍,轻轻披在他身上。
虽已立秋多日,天气渐凉,可谢凌与毕竟是习武之人,外袍之内便只着一件白色单衣,有风吹过,贺摇清甚至隐约可以窥见他精瘦的小臂。
“我真的不冷,”贺摇清伸手握上他的外袍,这人这几日一直挂着许将军给的所谓“养剑”香囊,带着一股草木清香和烟草灰烬的味道,可他却好像只能闻见这人本身的清冽温柔,“下次再出来,直接备马便好。”
谢凌与没有问他为什么会骑马,又是怎么学会的,依然只是应了声好。
良久,贺摇清又看着他,眉头紧皱,瞳色幽深得看不分明,开口问道:“你从不好奇吗?”
可谢凌与却只想伸手抚平他紧皱的眉。
“怎么会不想知道呢,我简直日夜都在想,”谢凌与没有隐瞒,“可总想着得要你自己愿意,你哪日要是想说了,不论是什么时候,我总在听着的。”
贺摇清抿着唇,握紧了手中的外袍。
谢凌与笑了笑,继续说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总归是不会害我的,对吗?”
“……你有什么值得我去害。”
良久,谢凌与才听见贺摇清有些闷闷的声音,于是挥了下马鞭,轻笑着开口:“你说得对,以前是我想太多了。”
贺摇清听着他的声音,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微微闭上了眼。
四周便又静了下来。
幼时的他那般卑微懦弱,而如今旁人怕他还来不及,当然也再不需要其他人来照顾保护,甚至现在只要他想,周旁瞬间便会冲上来十几名暗卫,虽都武功比不过谢凌与,可人数加起来,要生擒也是绰绰有余。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只是他,若是不再用方伯隐瞒气息经脉的药,堂堂正正当然是比不过他,可若是用阴招,身旁这人就只有躺着的份儿了。
可贺摇清现在闭着眼,身旁是谢凌与在驾着马车,周身笼罩着的是这人身上清冽温柔的味道,抬头往上,无边无际的倾泻的,尽是月光。
却突然觉得,这样便是最好了。
哪怕是再不想走完的路,也有到达尽头的时候。
马车停下,没有惊动任何人,两人小心回到了凌安苑。
走进卧房,谢凌与摘下腰间的凝霜剑挂到墙上,禁不住打了个哈欠,除却休沐,他每日都起得很早,熬到现在也着实是有些累了:“时候不早了,赶快休息吧。”
贺摇清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动作和墙上的凝霜剑,眼神是一种暗暗的沉,没来由地突然开口了。
“我说过,今晚的月色很好。”
谢凌与回头,有些疑惑:“是很好,怎么了?”
贺摇清就像没有发现他的疲惫,只顾着自己顺心似的,声音不紧也不慢:“所以,我想要看你舞剑。”
这话突兀且毫无征兆,就像是平坦的道路上陡然出现的断崖,只会让人感到不解困惑。
——“好啊。”
谢凌与重重闭了下有些沉重的眼,打起精神,重新拿下了刚被搁放好的凝霜剑,转身往屋外走去,语气轻松,没有丝毫不愿,就好像这件事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一般:“说起来,我还从未为你舞过剑吧?”
“平日你练剑倒是见过的。”
“那可不一样。”
贺摇清站在檐下,看着谢凌与缓缓抽出剑来,举剑行礼,剑鞘如墨,夜色亦如墨,剑身若光,清辉也洒了遍地,至明至暗间,恍若与阴阳也交织在一起的,是这人身后的一轮明月。
长剑如芒,气势如虹,一剑已出,二剑及至,身随剑走,剑招迅疾。
长风浩荡,衣袂翩跹,足不沾尘,欲乘风归去一般,竟湛然若神。
贺摇清定定地看着他,淡淡的银辉从天上落下来,就像是铺天盖地地下了一场细碎的雪,这雪缓缓下落,便落了他满身。
可那凝霜剑刃若秋霜,凝着冷冽寒光,像是能斩断月芒。
谢凌与舞完最后一招,又挽了个剑花,便顺势收了剑,转头看向贺摇清,却发现这人直盯着自己手中的凝霜,好似上面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一般,哪怕眼中酸涩也不曾眨眼。
离得有些远,所以他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只以为他是喜欢,于是谢凌与看着凝霜剑上滚动的月光,突然便想起了他刚得到这剑的那个下午。
禁不住笑了笑,眼角眉梢便荡开了一片温柔的月色,往屋檐下的贺摇清走过去:“你看这月光洒在剑上,像不像摇下了道道清辉?”
贺摇清回神,垂眸掩下了眼中的神色,和谢凌与以为的截然不同,那眸中非但分毫没有喜爱,反而充斥的是一片阴冷漠然。
他不知晓谢凌与说这般话的真正意思,又实在对这把剑厌恶至极,就开口说道:“不像。”
谢凌与顿了顿,最后笑笑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说道:“你一直看着凝霜,喜欢它吗?”
贺摇清藏在衣袖中的手缓缓握紧,面上却好似古井无波,甚至带上了微微笑意:“怎么,若是说喜欢,你还能把这把剑送我吗?”
这实在是不像他往日会说出的话,谢凌与惊讶之余,只以为他今晚是因为难过的缘故才会如此,于是再开口时便带上了几分轻哄之意:“凝霜是许叔给的,再转送当然不妥,旁的剑你若是想要,我都尽力为你找来,好不好?”
不是你手上的这把凝霜,就算是再好上百倍千倍的剑,又有什么用呢?
贺摇清扶了下身旁的柱子,抬眸看过去。
谢凌与恍然看见这人定定地看着自己,眉目之间竟带上了一层深深的疲惫,说得话却让他一点儿也听不懂:“不给我,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不等他答话,贺摇清却不欲再多说,他其实也没想过谢凌与能把凝霜给他,可不知为何刚才还是那么问出了口,转身往屋内走去,只留下了淡淡的一句话。
“夜深了,你明日还要早起,快睡吧。”
的确,这夜实在是太深了点。
谢凌与看着他脱了外衣,洗漱净面,在塌上躺好,才进了书房。
贺摇清却一直睁着眼,直到听见书房窸窣声止,又停了一会儿,才轻轻从床下暗格拿出了一炷香,香燃得很快,他也同样很快听见了谢凌与越发悠长的呼吸。
今日花得功夫比往日要少很多,可见那人是真的疲倦得狠了。
若不是方伯的这香,两人每日都呆在同一间房里,这么久以来又怎么可能不会被谢凌与发觉呢?
贺摇清起身走到桌案前,拿出一张信笺,提笔写下了什么东西,小心折起,又打开窗户,在窗柩上敲击了两下,动作很轻。
转瞬间一道黑影闪过,他面前便跪了一个穿着深衣的男子,这男子头颅低垂,简直快要触及地面,未被黑巾遮盖住的半张脸与之前的人是如出一辙的苍白透明,眼中空洞,不含半分神采。
这简直不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该有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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