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过后第三日夜里,贺摇清突然接到了下属紧急递上的消息。
——玄明坐化了。
这个闻名天下的山泉寺住持,香客们眼中的得道高僧,于当日夜的寅时一刻,也就是贺摇清收到消息的半个时辰之前,于讲经堂蒲团之上,圆寂坐化。
若是贺摇清此刻赶去,或许还能摸见他尚还温热的遗体。
是深夜,所以消息还未传开,贺摇清捏着信筏站在窗前,突然就想起来了那些让他厌恶的、不愿回想的往事。
他的确是在清泉寺里住过一段时间的。
今天的夜风很有些凉,天上没有月亮,贺摇清不喜欢没有月光的夜晚。他将手中信筏凑近烛火,火舌转瞬间吞噬殆尽,只余下灰烬,风再一吹,也就什么不剩了。
人或许也是这样。
贺摇清觉得有些疲惫,躺到塌上却怎么都睡不着,半梦半醒间,诸多往事都朝他袭来,于是睡眠便成了他最深的梦魇。
当谢凌与早上醒来走出书房,看见的便是他皱着眉头,睡不安稳的样子。
贺摇清浅眠,哪怕谢凌与的动作再轻,人只要一出来他便醒了,迷糊酸涩地睁开双眼,看见谢凌与走到了自己床前,正动作轻柔地给自己掖着被角。
“再睡一会儿,晚上我买些安神香回来。”
他的声音温润清朗,带着刚睡醒的微哑与轻柔,没有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为什么睡不安稳,就好像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贺摇清恍惚觉得牵扰他的那些东西都离远了,沉沉睡去,梦里什么也没有,却有清透温柔的月光洒了下来。
在他入睡的时候,山泉寺的玄明大师于讲经堂蒲团之上坐化圆寂的消息,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传递开来。
当日正午至阳之时,遗其嘱愿,由其弟子释空主持荼毗仪式。
立秋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天气渐渐转凉,太阳早已不再那般炙热,可今日却烈日炎炎,恍若是在盛夏。
玄明大师本就是“得道高僧”,历来颇受推崇,当是时,天堑台摩肩接踵、万人空巷,其中不乏王公贵族,官员重臣,每人都是面带肃穆,翘首盼望。气氛在皇帝口谕传来之时到达高峰,前来传话的依旧是袁公公,他身材佝偻,声音高昂,口传皇上谕旨——是要给他封号。
仪式开始,冲天火光跃起,映着炎炎的烈日,教人分不清到底是哪个更为耀眼。
却并未有多少人伤心难过,只因坐化圆寂而去,以打坐的姿势安然而命终,乃是涅槃而终,象征着诸德圆满、诸恶寂灭,归于西方极乐。
是大功德。
仪式结束之后,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烧出了九颗舍利。
佛偈上说“九九归一”,向来为佛家信奉,此至,在天下佛徒香客之中,玄明,就是现今的活佛圣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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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情如此之大,就算谢凌与身在城外,也不会得不到消息。
那人昨日睡不着,就是为了这件事吗?可玄明大师夜间圆寂,白天才传出消息,他又是怎么得知的呢?
贺摇清身上的谜团实在太多,谢凌与刚开始是不知道从何而问,现在却是不敢问,只想等他自己放下之后亲口说出来。
又或是信贺摇清不会害他,才会如此这般的吧。
及至酉时,谢凌与从城外回来,买了安神香之后便回了府。
却未想到贺摇清已经穿戴整齐,是一件素色的男装,正靠在窗上愣愣地看着外面西下的太阳,听见声响回头看他。
“夜里陪我去趟清泉寺,”他没有解释,声音也是淡淡的,“不要惊动旁人。”
谢凌与放下手中提着的安神香,依旧是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应道:“好,我这就去安排马车。”
太阳渐渐完全落了下去,四周越来越暗,夜露很有些凉,两人趁着夜色,小心出了府。已经有辆马车在外等着,马车里很静,只有车轮撵动的声音,还有隐约传来的鸦鸣犬吠。
到了山下,却未曾想到石阶中央正立着一人,夜风吹起他的僧袍,显得有几分清瘦。
是个面容白皙的年轻和尚。
谢凌与认出他是那日领着自己两人去见玄明大师的那位和尚,本以为这是贺摇清安排的,可看过去他却如自己一般惊诧,不禁有些疑惑。
那和尚嗓音冷清,虽然年轻,面容却有着几分玄明大师无悲无喜的模样。
“住持圆寂前叫我过去,交代我今日在这里等着二位。”
“我们若是不来呢。”
“住持是不会错的,两位施主请随我来。”
两人便跟着他一起走,说来奇怪,路上没有碰到过一个守夜的僧人,最后去到的地方,正是玄明坐化的那个讲经堂。
经堂内灯火通明,佛前供奉着九颗舍利子。
年轻和尚打了个佛号,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顺手带上了经堂的门。
贺摇清怔怔地看着舍利,眼神让谢凌与看不懂。
这便是玄明吗?
经堂清寂,火光摇曳,在佛像上打下道道光影,它当然也是无悲无喜又悲天悯人的。
谢凌与不开口,只静静地等着贺摇清开口说话。
“我幼时是在清泉寺呆过一段时间的。”
贺摇清终于开口了,第一句话有些艰涩,往后便越来越顺畅,他微微闭眼,听着耳旁灯芯爆裂的噼啪声,这样熟悉的环境,很容易让他忆起从前。
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那时景仁帝可能是“没有经验”,总害怕自己越长大,会变得越来越像男子,便太过急躁,以至于不择手段了。
当时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而那时的自己,最害怕的便要属“戒室”了吧?
建在地下,阴冷狭小,只能堪堪容下幼小的自己,进去之后坐下或弯腰都不能,只能站着,没有光亮,也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声响,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甚至连自身的存在都感受不到了,眼前只有无尽的恐惧黑暗。
不对,耳边是有声音的,是自己卑微的,哭泣求饶的声音。
弱小、无助、不能反抗,只会哭泣求饶,这简直是我最恨的样子。
贺摇清的眼神中甚至没有痛苦,好似与从前的自己完全割裂了一般,只有无穷的暴戾与恨意。
“终于,在又一次从戒室出来之后,我终于‘疯’了。”
贺摇清甚至低低笑了起来:“不再说话,不管看见谁都会惊叫,任何有菱角的东西只要到我手里,最后都会招呼到我自己身上。”
“几次之后,他终于怕了,甚至以为我是中了邪,以祈福为由,带我来了清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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