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摇清神色一滞,好不容易得来的舒畅心情又低沉下去。
“这个皇帝,派人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谢太后微微惊讶,然后颔首,“摇清快去快回,天色还早着呢,哀家和凌与等着你。”
“皇奶奶这怎么行?要是回来得晚了,您就只管先用膳,摇清不碍事的。”贺摇清规矩行了一礼,又用余光看了谢凌与一眼,才转身随着袁公公往外走去。
留下谢凌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是忍不住的担忧。
“诶呦,摇清这还没走出门呢,”谢太后调笑道,“你看看你,人才刚出门没几步,你的神都要跟着一块儿走了。”
谢凌与低头笑了笑,当然没有否认,谢太后只以为他是在害羞:“真好啊,两小年轻,燕尔新婚。”
她顿了顿,又感叹了一遍:“真好,真好啊。”目光飘远,不知想到什么,嘴角泛起了一丝温柔的笑。不论是谁,也许都会有过一段年轻又美好短暂的时光的,往后的日子或是后悔,或是回味,却都是怀念。
谢凌与仍在担忧,袁公公的那番说辞当然不可信,可这时候再单独叫他过去,目的又是什么呢?
他的心中闪过道道思绪,又看向面前的谢太后,她并不是胸无城府,甚至父亲说过,这位太后年轻时表现出来的心智谋略不输于男子。可她哪怕如今贵为太后,也毕竟是谢家人,刚才表现出来的疼惜和蔼看起来也的确真心实意。
她就当真,一丝一毫也不知道内情吗?
谢凌与轻轻闭眼,再睁开时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说起来还没有好好谢过您呢,要不是您,晚辈也不能遇上摇清。”
谢太后回过神,眉梢微挑,带上了几分戏谑:“别以为哀家不知道,当初是谁还不情不愿的呢,现在怎么开始谢了?”
谢凌与笑了笑,看起来很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现在都高兴就好,”谢太后摇摇头,竟叹了口气,“说实话这桩婚事本就是注定的,还好你们两个自己就很愿意。”
“阴差阳错,姻缘天成,”谢凌与道,“这不是很好吗?”
谢太后于是笑起来:“是了,说得对,这就是你们两个命中注定的缘分啊。”
她的动作和表情都看不出任何端倪,谢凌与心中稍定,毕竟他是不想怀疑谢太后的。
“差点忘了,还没给御膳房交代过呢,”谢太后一拍手,又问道:“你可有什么喜好忌口?”
看谢凌与摇头,她挥手让随侍的一个黄衣侍女上前,细细交代了一番,才让那侍女出去了。
到此为止,一切都很正常。
只是当那名黄衣侍女的影子完全消失之后,谢太后身旁的两个随侍太监立刻上前跪下行礼,然后挥退了剩下的所有侍从,踱步出殿,最后还关上了门。
慈宁宫倏地寂静,谢凌与神情一顿,连忙转头望向谢太后。
只见她的神色带上了几分凝重,几乎是有些犹豫地开口:“你…这也是大婚之后的第三日了,现在没有别人,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谢凌与呼吸一窒,旋即不动声色道:“是有一些,只是不知道您问的是哪方面?”
谢太后看着他,沉默良久,最后一声叹息。
“你要先明白,不管怎样,哀家看了这么多年是不会错的,摇清是个好孩子。所以不管你现在有没有察觉,哀家都不能不说。”
谢凌与抬眼,神色满是认真,看起来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实则不禁内心失望,不知为何也松了一口气。
既然说“不管你有没有察觉”,就说明她要说的和贺摇清是个“假公主”的事没有关系,可还有什么事,能让这位太后摆出这般神情呢?
这位“长公主”身上的谜团也着实太多了一些。
谢太后眼神飘远,似是在回忆:“摇清…身为嫡长公主,万人之上,可性情却毫不骄纵,甚至很有些柔弱,你就丝毫不好奇吗?”
“是有些疑惑。”谢凌与道。
谢太后神色间竟带上了几分悲悯,她嘴唇颤动:“说来…也有哀家的错,怪哀家没有及早发现。摇清小时候,还是很活泼开朗的。”
在他还真正以为自己是女子的时候吗?谢凌与这样想着。
“逝皇后…与皇帝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从东宫到皇宫,一直都感情很好,可惜天不随人愿,皇后生下摇清就去了。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要是皇后没有走那么早该有多好,现在一切事情会不会都不一样。”
“挽锦,逝皇后名为谢挽锦,这你是知道的,她出生的时候,就如同从天上洒下锦缎一般,天边朝霞尽出,所以名为挽锦,人却比朝霞更美。”
她的嗓音艰涩,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悲悸。
“她早早就走了,满京城都挂上了白绫,可最痛苦的,其实是皇上。他把自己关在寝宫足足三日,出来后力排众议,下令全国举孝三年,弹劾的折子都要堆到慈宁宫来了,可他全都不管。哀家当然也是不能管的,可他…却越来越魔怔,最后只要一碰上有关逝皇后的事,就变得有些疯魔了。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他是伤心,可他再痛苦也不该牵扯到旁人身上去,何况还是皇后唯一留下的孩子!皇帝第一次给摇清宫殿重命为挽清宫时哀家就该警醒的!”
“摇清如今年一十八,可直至三年前皇帝取字的时候,哀家才有所察觉。当归!什么当归!他想要什么当归?”
贺摇清,字当归。
谢凌与瞳孔骤缩,其中满是凌厉。
“之后哀家才知道摇清之前过得究竟是什么日子,为什么…为什么和逝皇后越来越像,容貌不说,神态仪容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笑哀家还以为是皇帝宠爱,才会把之前逝皇后的随侍宫人都调到挽清宫,”谢太后苦笑,“若是一人从出生伊始就不断学习如何成为另一个人,怎么可能不相像呢?”
“哀家骂了皇帝一顿,把他带到宫里,这孩子已经变得呆滞孤僻,逆来顺受,除了不让近身,你能想象吗?堂堂长公主衣食住行都非要一个人。”
谢太后几乎是有些哽咽了。
“我本以为这已经是极限了,却没想到,这孩子身上竟然带着伤啊!哀家只看得见手臂,其他地方还有多少伤痕是看不见的?哀家不能想象,也不敢去想。”
谢太后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才继续开口。
“哀家下令彻查,摇清身上的伤的确有教引嬷嬷的‘功劳’,可留下痕迹的却都是她自己拿刀划的。可怜摇清心里到底得有多苦,才能做出拿刀割伤自己这种事?”
谢凌与简直无法想象,他定定地望着太后,她还不知道她口中惹人怜惜的嫡长公主,其实应该是嫡长子。
原来他也曾经活泼开朗过吗?
他的宫殿是母亲的名字,本该寄予美好意义的字却在呼唤着另一个人的归来,他一人生活在漆黑无际的深宫,身旁都是凶神恶煞的人影,口中嚎叫着“你该成为另一个人”,而主导者是他的父亲。
当他割裂自己的皮肤,鲜红的血液涌出来的时候,竟然会感到安慰吗?
当他被迫把自己渐渐变成另一个人,是否也曾经难过愤怒?
他终究是一步步活成了现在的模样。
谢凌与闭上双眼,脑中控制不住地浮现了那个人影,他眼尾微红,有些害怕无助地问自己“我是个怪物吗?”
……他竟然以为自己是个怪物。
谢凌与活了二十年,还从未像此刻这般怫郁过,只觉得冰冷的湿气都渗进了骨头里,直让他喘不过气来。
“三年了,摇清现在才渐渐好点,身上逝皇后的影子在哀家的极力引导下也慢慢消散,不再那么突兀怪异。”谢太后双眼微红,“只是因为这些经历,性情上可能会有些阴冷孤僻,你不能怪她,反而要懂得心疼,知道吗?”
谢凌与咬紧下唇,他自认为哪怕已经没有了男女之情,只要作为一个正常人,听完这些话后都不可能不感到怜惜。
只是若你只有怜惜,心底为何又会发痛呢?
他只当自己是感同身受了,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慎重:“我会的。”
谢太后稍稍欣慰,又转身从箱箧里拿出一瓶药膏,这瓶子造型古朴,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三个大字“金玉露”。
金玉露,相传是可生死肌肉白骨的神药,为医圣方成济生前所配,药方已经失传,所以有价无市,谢凌与只听说过,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哀家信你会让摇清真正放下的,到时候把这个给她,等到伤疤都消散了,这些事才是真正过去。你们都还年轻,不论之前怎么样,以后的路,可一定要好好走。”
谢凌与伸出双手缓缓接过,谨慎地放进怀里。
之后两人又说了很久很久的话,可直到太阳西斜,晚膳用完,贺摇清也没有回来。
天色渐暗,谢凌与站在宫门前,身后靠着马车,远处渐渐走过来一个模糊熟悉的影子,他压下心中众多思绪,扯出一抹微笑:“累了吗?走吧。”
月亮被乌云遮住,四周很暗,贺摇清一路上低头沉默,听见声音才抬头望去。
清风倏地袭来,吹起了面前之人的衣袍,让他想起了那个日落云出的傍晚,月光骤然倾泻,黑暗消散,只留下了满满的月光。
这月光可真是温柔明亮,就像这人的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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