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枪对换,画风大变。
郭十八战意升腾,虎头枪在手臂间几个翻转,登如飞轮驰来,向着罗有良便是一枪盖下。
枪影如电,枪势如虹,猝发即至罗有良面门前,几无闪躲的功夫。罗有良膂力本就奇大,挥动数十斤重的陌刀、自是不再话下。眼见枪头劈来,欲将他头颅剖成两半,登时举刀一拦。
“嗙!”枪头正正砸在刀柄上,震得红缨乱抖。然刀柄只是微微弯曲,便又复原如初,只被枪刃划出一道浅白的豁口。
“竟是‘积竹木柲’作柄!配上这精钢刀头,果然挡者披靡!”
罗有良挡下虎头枪,顺势将陌刀翻起。接连几个空舞回旋后,总往台上一顿,爱不释手道,“好刀!好兵刃!有此利器在手,何惧蛮夷边患?”
“罗大侠谬赞。军中悍卒强兵皆用此刀,拼作刀墙,方有人马俱碎之威。”
郭十八略微谦逊了一句,手中虎头大枪陡然崩出、斜刺罗有良左肋。枪法直截了当,全无半分花巧,然速度、力道俱拿捏得极好,竟又令罗有良无从闪避。
既然难躲,罗有良便不再介怀于此。陌刀一滚,丝毫不慢,却向郭十八脖颈抹来。
此招名为“玉石俱焚”,又是只攻不守、两败俱伤的战法。郭十八自不肯与他拼命,当即改刺为挂,将这一刀接下。旋即足下生风、拖刀而走,想要拉开距离,另择攻袭角度。
罗有良当即识破这等惯用伎俩,亦屏息提刀、紧追不舍,定要在这郭十八身上开个血口不可。
岂料郭十八快步奔出三丈,忽地腾跃而起、足有六七尺高。原本死气沉沉的虎头枪,却似陡然苏醒的蛟蟒,“倏”地离地飞起,径直向罗有良心口咬去。
本是一招武者惯用的“回马枪”,但在郭十八手中,却快了几倍不止!
虎头大枪顷刻化作一条蹈火而至的金龙,携着凛凛杀气,“嘭”地戳在了罗有良心口。巨大的力道,登时将之连人带刀、撞飞出去,刀刃瞬间在木台上犁出一条笔直深刻的沟壑来。
罗有良后背着地、重重拍在台上,陌刀散落一旁。只觉胸口剧痛,心下冰凉,以为自己已被虎头枪掼透胸口,再无存活之理。触目所及、尽是漫天囤积的灰云,既有日影,更无鸟迹,眸中涌起浓浓的不甘之色。
“嗐!在这里挺尸么?!”
一道声音仿佛闷雷,远远地在耳畔炸响。接着便是那张平平无奇、却令人痛恨的脸,忽地探了出来、不停在面晃悠,遮住了小半苍穹。
“我、我……还活着?”
罗有良难以置信,慌忙伸手在胸前一阵摸索。只觉方才中枪之处、并无血液渗出,反而鼓起一只滚烫的肿包。这才想起方才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郭十八似是倒转枪头、将枪柄捣在了自己胸膛上……而那雷霆万钧的一击,用的竟是“五虎断魂枪”中的一记杀招,唤作“猛虎下山”。心中这才涌起几分明悟,失声惊道,
“郭军爷这‘五虎断魂枪’法,又是自何处学来?!”
郭十八挥起枪头、在罗有良胯撤一拍,揶揄道:“若是没死,起来说话!罗大侠的枪法自是家传无疑,但汝祖罗成的枪法、又是向何人所学?”
“自是从蜀汉大将姜维后人处所学,想不到郭军爷竟师承姜氏一脉!”
罗有良心头恍然,徐徐爬起,向郭十八抱拳道,“只有一桩,令在下十分不解:明明军爷所用招式、与我所学‘五虎断魂枪’一般无二,却能更胜一筹?”
郭十八接过罗有良递来的陌刀,旋即将手中鎏金虎头枪一抛、还给罗有良,这才调侃道:“是不是本将不把此事讲个明明白白,你便不肯认输?”
“在下岂敢!今日郭军爷刀枪双绝,自当愿赌服输!”
罗有良虽嘴上认输,但目光闪烁中,除了疑惑、便是浓浓的执拗。似乎不将这疑惑弄得水清石见,便绝不肯罢休。
郭十八哂然一笑,也不与他计较,当下哂然一笑:
“尊驾既是‘五虎断魂枪’的传人,当知枪乃百兵之龙,最是易学难精!行伍间便有分说,‘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极言练枪之不易也!
想来当年传你枪法之人,必是从‘桩功、速度、身法、招式’四门功课入手,循序渐进,刻苦磨炼,经年累月,方有今日之功。
然而习枪之人,只有刻苦尚且不够,还须兼有悟性,才能有所小成。吾观你今日枪术,悟性亦是上乘,若在沧州地界,也当算得上一方豪侠了。”
罗有良面色尴尬,抱拳惭道:“今日切磋,一败涂地,恭维之语,实不敢当……恳请郭军爷提点指摘!”
郭十八这才微微颔首,接续又道:“吃得了苦,又有悟性,也只是中上之资。若想枪术超绝、力盖群豪,还须自悟两个字——‘枪意’!
自来剑有剑意,锋芒毕露,峭然不群!刀有刀意,劈山断水,所向披靡!而枪、亦有枪意,便是‘一往无前,百折不回’!
汝若果能悟得这份枪意,日后再与人对阵之时,便会运枪如指、念动枪至,无往而不利!只不过,要悟枪意……唉!不悟也罢!”
罗有良听得连连点头。仿佛郭十八每句话、每个字都挠在了心头痒处,顿觉遍体轻省舒泰。然而最后一句,却似故事陡然煞尾,叫人拍案之余、却是意犹未尽。当下大急道:
“不过怎样?郭军爷快莫卖关子!在下诚心求教,还盼万勿藏掖!”
罗有良说话间,便向周身一阵摸索,将能搜到的金银细软之类、统统翻了出来。捧了满满的两手,奉至郭十八面前。郭十八故意单手托腮,一脸为难,急得罗有良就差双膝跪下、当场拜师。
眼见罗有良急出了一头热汗来,郭十八这才哈哈一笑,从他微抖的双手中、随意拈了一块金子,肃颜道:
“要悟这枪意,自是不能面壁空想、闭门造车。而要在当真的生死搏杀中,将枪法发挥到极致,杀灭敌手,保全自身。这般你死我活的日子过得久了,不但杀人之技会愈发纯熟,枪意也会与日均增、愈发纯粹!
因而欲寻悟枪意契机,最好的法子,便是挟了你那‘鎏金虎头枪’、入我行伍间来。每年夏秋之际,便随同袍西防,战吐蕃、驱戎狄,快意生死!于己有益,于国亦有功也!”
罗有良听罢,已然呆愣在原地。直到台下催促喝骂之声渐大,才叫他回过神来。望着郭十八快步而下的背影,郑重抱拳道:“谢郭军爷教诲!惟盼他日有暇,能再与军爷切磋一二!”
郭十八一手提刀、一手把玩这那块金子,不以为意道:“好说!哪日你投了朔方军,有的是机会……”
群峰默然,铅云蠕动。
风中湿气渐浓,连四面游荡的鸟雀、都纷纷返回巢穴。只有几对后知后觉的燕子,还在衔泥抄水、前后竞逐,玩得不亦乐乎。
四方台上,又陆续迎送了五六双侠士。大多不过三招两式,便已分出了胜负,显然是对战之人高下悬殊。
运气好一些的输家,不过擦破皮肉、有惊无险地败下阵来。而运气差些的输家,轻则断臂短腿、犹有一线生机;重则颅开浆迸、尸首分离,却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杨朝夕、方七斗、肖湛几人,依旧盘膝挤在众侠士前面,望着四方台上或点到即止、或血肉横飞的拼杀,除了摇头,便只有望洋兴叹。
时又近午,穹顶早滚过几声闷雷,然而雨点却迟迟未至。
大校场外,颇有先见之明的一拨行商,早壮着胆子、用银钱打通了香山寺的关节。各自挑着箬笠、蓑衣、油纸伞、高齿木屐之类,窜到群侠与一众侠士间,吆喝兜售起来。
场中群侠们,多半轻装而来、不曾携带雨具,眼看天阴欲雨,自是纷纷解囊、买来备用。
杨朝夕几人也摸出银钱,预备买几把油纸伞、稍稍遮住头脸身子即可。却见昨日那张打油,竟又挑着短扁担、兴冲冲向几人跑来:“几位小兄弟,些许物件,何必劳神?老哥哥今日买卖甚好,早替几位备下啦!快快拿去,不必客气!”
方七斗、肖湛几人,与张打油只是初识,登时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伸手领了这人情。
杨朝夕却曾与这张打油一榻同眠、彻夜长谈,算是惯熟了的,自然毫不客气。当下先抢了个笠帽戴上,又抽来一双高齿木屐、将脚上布靴换下。这才又挑了件合身蓑衣披上,活脱脱便是一个独钓寒江的渔夫!
张打油丝毫不恼,反是笑眯眯向杨朝夕道:“杨兄弟穿了我这身行头,才有了几分隐世高人的风范!”
杨朝夕粲然笑道:“难得张掌柜大发善心,愚弟岂能辜负?”
说着瞧向犹豫不决的众人道,“几位师兄不必与他客气!白给不要,天理难容!何况张大哥偌大的油坊买卖,往后还要仰仗诸位照顾呢!一点寻常物,实在不必太挂在心上!”
方七斗、肖湛几人闻言,这才拱手谢过,各自挑了雨具收起。转头再瞧时,方才一场索然无味的比斗、已然见了分晓。
灵真禅师照例宣布了胜负,清了清喉咙又道:“还请掣的号序为‘柒叁’的两位侠士,速至辕门!先报来历,再验兵刃,登台一较高下!”
方七斗闻言,登时双眉一扬:“终于轮到本军爷啦!哈哈!不知哪个倒霉鬼催得,要落在我‘挫骨双刀’方七斗手里……嘿嘿!今日若不将之拆皮挫骨,反要叫军中同袍们小觑了!几位师兄弟,且待俺班师凯旋!哈哈哈!”
“唰!唰!”
说罢,左右两柄横刀弹出,顷刻落在掌中,一阵飞雪流霜似的光芒闪过,便空舞出数朵刀花!瞧得许多人心折不已。
只有杨朝夕暗戳戳翻了个白眼,瞥了眼方七斗后背、自语咕哝道:
“卖乖耍宝,故作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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