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雾重,风灯朦胧。
不过十多息工夫,覃府前院已陆续掌起灯火。杨朝夕、方梦得一行人自是早已下得车来,立在府门前。
又是十多息后,神医王冰、皇商覃湘楚两人,在祆教数名双戈卫、潜蛟卫,并覃府一众仆婢簇拥下,一起迎了出来。
两下相见,笑逐颜开,一时间欢声朗朗。附近高木、屋脊上的乌啼声,皆为之惊起,“扑喇喇”地迅速飞远。杨朝夕也是有些讶异,虽大略知道几人互相认得,却不知竟是如此熟稔、恰似老友重逢一般。
覃湘楚只眼角余光微微瞥了下凑在一处的杨朝夕、覃清二人,便抱拳笑道:“未知方老哥光临寒舍,仆厮多有怠慢,还请老哥担待!”
“覃老弟言重!是老夫深夜登门、不请自来,多有失礼处,望老弟莫要见怪才是!”
方梦得也是哈哈一笑,抱拳还礼道。嘴上虽是客套话,可言谈举止间、却无半分见外之处。
神医王冰双眸眯起,笑容可掬,白须微颤道:“哈哈!方掌柜别来无恙!两位掌柜只顾寒暄,倒将我这老头子抛在一旁啦!”
方梦得、覃湘楚两个一愣,忙笑着扭过身来,一齐向王冰叉手行礼。
王冰当下面色微正:“方才听那仆从言道,似有病患亟待救治,不知现在何处?”
方梦得登时收起笑意,郑重抱拳道:“也是老夫大意,被唐门中人着意算计,掳走了儿妇嫡孙,幸得杨少侠、覃丫头几个舍命救出。如今孙儿方子建因受惊吓寒饿,却是发起了温病。此刻夜半三更,病坊难觅,便只好求告到王神医这里了。”
说话间,方七斗、唐娟夫妇两个,已将孩儿方子建抱上前来,眼眸里皆是乞望之色。
方梦得也从袖囊里摸出一枚五两左右的金铤,硬塞到王冰手中,只说是数月未见,权作茶汤之资。
王冰见盛情难却,只得勉强收下。当即抱过方子建,右手一探、便捏在他纤细的手腕处,却是当场诊起脉来。旁侧众人纷纷住口,望着灯火下沉吟不语的王冰,凝神屏息,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片刻后,王冰便抬起头来,展眉笑道:“脉象平缓,脾胃略虚,确是寒饿交加、外感湿邪所致,略喂些汤药便可尽愈。小儿微染小恙,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必太过担惊受怕,贤侄贤妇放宽心便是了。”
方七斗、唐娟二人听罢,自是连声道谢。
覃湘楚眼见紧张氛围稍解,当即打了个哈哈:“方老哥!既已到我覃府,若不登堂入室、小坐片刻,吃些茶汤果饼,岂非是我覃府怠慢了贵客?”
覃清闻言,也是忙不迭催促唐娟、方七斗等人快些进府,早寻了客房歇息。然而玉手探出时,却是暗暗拽住了杨朝夕衣袖,便往府中拉扯。
杨朝夕拗不过她热忱相邀,况且早便来过几次,又做了祆教客卿护法。当下亦步亦趋、跟在众人后面,一径入得府来。
王冰虽已是祆教代教主,但多年行医、治病救人,那“医者本分”四字,早便刻进了骨头里。是以刚回了府门、在正堂坐定,便催人寻来纸笔,细细开出一张方子。无非柴胡、桂枝、干姜、甘草等几味草药,君臣佐使,四象平衡,于他而言、皆是信手拈来之事。
府中仆从接下方子,片刻不敢怠慢,一路小跑着奔出,却是到府中药橱里抓药去了。
虽是阴错阳差、误打误撞将唐娟母子救下,方梦得对杨朝夕、覃清两个,依旧不胜感激。连说带劝地将两人拽进正堂,与王冰、覃湘楚几个同案而坐,口中更不吝溢美之词,直将杨覃二人夸得羞愧满面、抬不起头来。
吴老九搀着麻小六,齐齐立在方梦得身后。瞧着二人几乎被捧杀的窘装,皆是诙谐地吐了吐舌头,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嘴脸。
几句闲话表过,覃湘楚才向杨朝夕开口道:“赤水兄弟,如此说来、那崔六小姐亦不在颍川别业中咯?”
杨朝夕徐徐点了点头:“我与覃师妹、吴九哥、小六哥几乎将颍川别业翻遍,也未寻到琬……崔六小姐的蛛丝马迹。或者掳走崔六小姐主仆一事、当真是妖物所为,且并非元载指使。只是不知崔六小姐何故招惹到了妖物,现下景况又当如何……”
覃清亦在一旁附和道:“那洞底八门机关好生厉害!险些将女儿性命也收了去。那‘休门’暗室之中颇为古怪,有一座八九尺高、两丈余宽的紫铜牢笼,格栅比我胳膊还粗呢!”
吴老九当时也在场,见方梦得转过头、面露征询之意,当下也开口道:“杨少侠、覃姑娘所言不差!那牢笼顶部破开、其中亦有挣断的锁链,另有碎裂符箓若干,不似囚人之用,倒像是专门禁锢妖兽的地方……”
方梦得闻言当即摆摆手:“此事必与崔六小姐无干,捡有用的说。”
吴老九登时一滞,旋即苦笑道:“禀方掌柜,没有了。”
覃湘楚忙打圆场道:“总归是‘种瓜得豆’,刚巧将老哥儿妇嫡孙救了回来,也抵得上大功一件啦!”
方梦得这才面色一缓,展颜笑道:“覃老弟说得极是,看来老夫素日里待他们过于严苛啦!”说话间又转向吴老九、麻小六二人道,“吴九、麻六!明日回了茶肆,各从账上支领五十贯大钱,算老夫的赏钱。想来也够吃几顿酒啦!”
“谢方掌柜赏!”吴老九、麻小六二人听罢此言,皆喜滋滋应下。
王冰听罢几人所言,忽开口道:“方老弟,若那笼中囚禁的果是妖兽,未必便与崔六小姐无干。须知妖物行事、匪夷所思,焉知不是这头妖兽受了蛊惑、专程掳了崔六小姐,存心要与那元载为难?”ъìQυGΕtV.℃ǒΜ
方梦得、杨朝夕、覃清几个听罢,皆是一愣。旋即纷纷摇头,显是觉得王神医这般猜测,才是无凭无据、异想天开。
王冰见众人不信,却也不争不辩,依旧淡笑道:“老朽此前久在长安,见惯咄咄怪事。只是觉得这般情形、与某桩陈年旧案颇为相类,故才有此一说。”
覃湘楚常在两京之间往返,登时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妖族亦追慕红尘繁华,多有化作人形、混迹其中者,尤以长安、洛阳两京为甚。王教主见多识广,若有蛛丝马迹、十之八九便能认出那走脱妖物。”
王冰谦和笑道:“天极护法这话却也说得太满,倘或老朽竟不能识得,岂非当场便要丢了这张老脸?”
杨朝夕心头微动,见两人虽是闲话、却不似玩笑之语,当下从袖囊里摸出几根那妖物毛发来,递到王冰手中:“这便是那凶物所留毛发,除此外只有牢笼上的抓痕、可惜无法带出……但瞧那痕迹大小,必是庞然大物……”
王冰眉间一凝,捏着毛发,仔细端详起来。覃湘楚则特意招了招手,令双戈卫将灯树、烛台等物汇聚过来,好令王冰瞧得清楚。
众人见状,皆是好奇心起,纷纷凑上前去观瞧:只见那毛发中有黑有白、但金黄色居多,根根粗似银针。轻轻一捻,“嗞啦”作响,竟如铜线铁毫;徐徐往木案上一点,竟可透入纹理,只毛发略弯而已。
众人瞧罢,无不啧啧称奇,直道这妖物不凡。
王冰嘴角微扬,揽过一只烛台,抽出一根毛发、便那橘色焰火上灼烧起来。只不过半息工夫,那毛发便化作一抹黑灰,空气里尽是淡淡的焦糊味道。
“王神医,可看出来是什么妖物?”覃清第一个转过头,笑嘻嘻问道。
王冰登时笑骂道:“就你覃丫头,最是鬼灵精!你爹爹故意刨个陷坑、专等老朽跳下,你便要在背后再推一把。哈哈!当真是‘上阵父子兵’!”
覃清面上微红,当即樱唇一瘪,故作气鼓鼓的模样、扭到一边去了。
杨朝夕知道王冰不是真恼,接过话茬又道:“王教主,不知这妖物道行如何?我等果真撞见、可堪为一合之敌?”
王冰摆摆手道:“赤水护法言重,不过是头未化形的虎妖罢了。寻常猎户自难降服,但以杨少侠灭杀那‘燕山灵君’的功绩,自是不在话下。”
“咯咯咯!是么?小药童!这一回怕是你看走眼了。”
便在众人聚精会神、识别这毛发出处之时,一阵清泠悦耳的笑声,忽地从正堂之外传来,颇有摇荡心神之力。方梦得身后吴老九、麻小六两个双目一呆、口角流涎,却在微笑不觉间,双双软倒下去。同样软倒下去的,还有护在周遭的祆教卫卒。
杨朝夕、王冰、覃湘楚三个登时起身惊呼:“晓暮姑娘(圣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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