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还在持续。斋坛上吹过的风,渐渐连贯起来,夹着凉意,开始有了呼号的声势。
后边的切磋又冒出几对更精彩的,将之前发生的奇闻趣事,慢慢地冲淡了许多。即便是冲灵子杨朝夕抬起头来,也少了许多刻意注视的目光。不过有一道目光,偶尔间便会从一个方向射过来,寒意森森,让他后心发凉。杨朝夕自然不敢看过去,那毕竟……是麟迹观弟子聚拢的处所。
脑子里还在不受控制地,一遍遍重现方才对招的画面。心里免不了自怨自艾:刚得了道号,本想闯个名头,结果却栽了个跟头。待回到观中,也不知要被那班师兄弟嘲笑多久……便是关虎儿那几个,怕也不会错过这么好笑的事情吧……如此乱糟糟地在心里想了一会,演武却也到了收尾时刻。杨朝夕甩了甩头,将杂念清空,便看到身边的卓松焘师兄,正气势昂然地向斋坛走去。
照例是官兵查验羽箭,卓松焘才与那放对道士先后上了斋坛。那道士倒也颇通礼节,率先自报名号道:“贫道安国观智通子葛明义,请道友务要全力施为,纵我学艺不精、一败涂地,也当无怨可言。”
卓松焘便也抱拳道:“在下上清观暝灵子卓松焘,道兄既有此意,必当成人之美。”说完便是一个蓄势,接着挥舞双掌抢攻上去,出招果决,时机恰如其分,却全不似“翠云道功”的那种软绵绵的打法。
杨朝夕看得诧异,黄硕便在一旁解释道:“卓松焘师兄族中几代人都是府兵,他所使的这家传拳法,都是父辈从战阵生死中淬炼出来的。对上你那个‘搏命九式’,怕也差不到哪去。”
“自然比我那个好许多。只是从未见他用过,所以奇怪。”杨朝夕笑了笑,对这个师兄突然又多了几分好奇。心里却开始盘算着,怎么想办法缠着卓松焘师兄,把这拳法学到手。下次放农假时,可以用来和关世伯切磋,好好吓他一跳。
卓松焘此刻却陷入了苦战。
智通子葛明义嘴上虽然客气,手下却着实不凡,出招皆不拳不掌,时而虎扑、时而鹰抓、时而猿腾、时而龟伏……变幻多端,难料后招。
“此刻若一味抢攻,反而总被他以伏击招数打中;若守成不攻,又把自己拳法优势尽数锁死,陷入被动……”卓松焘一面想着,打过几十招后,前胸、肋下、左肩、右臂等处都结结实实挨了几下,疼痛尚可忍受,但自己却似“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完全摸不清还招的方向。
葛明义的拳法却是愈发流畅,在坛下观看的几位军中上官,无不交口称赞,甚至对险象环生的卓松焘,也说了几句肯定的话语。
这时坛下人群中的公孙道人,看出了卓松焘对招窘迫的根源,振声道:“暝灵子!拳掌随心,莫拘成法。”坐在不远处的安国观观主闻言侧过头来,看了他一会,才又把目光投回到坛上。
卓松焘猛然听见观主叫他,及至听到“拳掌随心、莫拘成法”八个字时,便如醍醐灌顶一般,念头豁然开朗。手上虽还在苦苦支撑,心头却终于想明了其中关节:自己这“卓家拳”本是战阵上千人同练的拳术,自然有套路的痕迹,若用于演武切磋,实在是有几分难除的“匠气”。反而时常习练的“翠云道功”,初时习练一板一眼,练得久了,无论从哪一招打起,要跳转至其他招式,都能招招贯通,果真是拳掌随心!
卓松焘思虑既定,手上招数便开始变化起来,颇有些刚柔相济的味道。葛明义也察觉到这个变化,出招又比刚才快了几分,想要逼得他再露破绽。卓松焘静气敛神,仿佛额头的汗水都收回去了些,拳掌吞吐,将葛明义拳法之中的虎形之威、鹰抓之疾、猿腾之速,尽数罩住。便只是守成不攻,连消带打之际,也已游刃有余。
葛明义见双手被卓松焘用拳掌罩住,开始焦躁起来,气息也逐渐虚浮。卓松焘看准他一个空门,猛然间跨步欺身、单肩贴靠,将他撞飞出去,直退到坛下才稳住身形。
葛明义见败局已定,也不生气,立在坛下抱拳笑道:“道友承让!贫道大开眼界!”
卓松焘立于坛中,也是抱拳:“道兄留手!谢成全之德!”说罢便下了斋坛,拉着葛明义去一旁交谈。此时洪太祝也宣布了胜负,另一组道士再度走上斋坛开始演武切磋……
演武继续,坛下道士依旧忙着评头论足、指摘优劣。弘道观尉迟真人这时侧过脸来,对身边公孙道人笑道:“玄同老弟,贵观武技精微,实在叹为观止!若不是一把年纪,愚兄便也要寻个由头,往你那翠云峰挂单去了!”
公孙真人也笑道:“尉迟道兄莫再消遣于我!修道一门,行功练气才是根本,这些旁枝末节的拳法,原本也只是用来强筋壮骨。道兄若感兴趣,我便去你观中叨扰几日,将这‘翠云道功’演示一番。诚如王宫使所言,斋坛论道、互通有无,岂不美事一桩?”
尉迟真人闻言大喜:“如此甚好!玄同老弟既然慷慨,愚兄也不藏私,我那‘夺槊拳’到时也拿出来演示,若贵观弟子不嫌粗陋,亦可照着修习。”两人又说笑了几句,便将客居之事商议妥帖。
约略午时三刻,四十二名道士演武之仪,终于在一阵欢呼中落幕。太微宫宫使王缙走上斋坛,向坛下众人拱手拜道:
“诸位同僚、道友,鄙人在此拜谢!盛朝自来崇武尚道,众道友仲秋咸集,论道演武,上承圣心,下安黎民。经半日演武切磋,唯有弘道观全为胜局,特嘉奖颜鲁公手书《道德真经》一函,望日后勉力修道、助兴国运。另有弘道观传宗子方七斗、上清观暝灵子卓松焘、龙兴观闻达子肖湛、麟迹观镜希子唐娟,武技上佳,力压众人,特颁赐鱼符。若有投军报国之意,可持鱼符到洛府行营,录入名姓,以助秋、冬之防。”
王宫使说罢,便下了斋坛,盛邀洛府行营谭校尉、邵中侯、宁副尉等人赴斋院筵席,一行官家在兵士簇拥下,先往斋院去了。
洪太祝则站在斋坛前头,朗声宣布道:“诸位道友,仲秋论道演武结束,请各位道友在斋院客房中暂候,午斋及相应嘉奖随后差人送到。众道友请用过午斋再行离去,下官就此处道别,便不一一相送了!”
各观观主皆言“叨扰了”,便领了自家弟子回往斋院。公孙真人故意停了几步,走到洪太祝身边拱手道:“洪太祝安好!老道与尉迟道兄有约,午后须往弘道观暂居些时日。若王宫使有何差遣,可自弘道观来传老道。烦请转告王宫使!”
洪太祝拱手回了礼:“这个自然!”公孙真人才领了上清观弟子,也回斋院打点行装去了。
上清观青灵子朱介然因昨夜受伤,未曾参与演武,此刻便在斋院客房中盘坐行功。但身为修道习武之人,多少还是有些遗憾,对演武的过程、结果如何,更是牵肠挂肚。这时听得众道士的嘈杂声由远及近,便知演武结束,于是停止了行功,顿觉百爪挠心、期待不已。
随着一声门响,公孙真人与杨朝夕、黄硕、卓松焘几人陆续进来。朱介然身上疼痛已经缓解,便趿了云履,从屏风中走出,向公孙道人行了礼,方才坐下问道:“演武如何?”
卓松焘正在为公孙真人烹茶,便转头笑道:“蛮有意思!咱们得了两个胜局,我便是险胜,不值一提。倒是杨师弟,这回可是大大的出了风头!”杨朝夕听到此言,已经站了起来,便上来要捂住他的嘴。
黄硕却在一旁笑嘻嘻地抢道:“杨师弟打了一个女道士的屁股!”杨朝夕又跑过来捂黄硕的嘴。
朱介然一听,八卦之火顿时被勾了起来,饶有兴致地问道:“然后如何?打了屁股就认输了?”杨朝夕见制止不了,只好钻进屏风,趴在木榻上生闷气。
黄硕便在独坐榻上坐定,将上午演武之事,从自己登坛落败开始,拣精彩的地方,一件一件地说与他听。听得他时而表情紧张、时而抚掌大笑,但听到卓松焘竟能在演武切磋中,将家传拳法再度精进,最终反败为胜时,便抬起头,讶异中带着戏谑地调侃一番卓松焘。弄得卓松焘险些将一壶开水浇在手上。
师兄弟几个正津津乐道,说着演武中的许多谈资时,宫中仆役已经将午斋送来。两只硕大的朱漆木匣中,接二连三地取出许多饭菜来,甚至还有一大钵羹汤!算是两日来最为丰盛的一顿了。同时送来的,还有一枚小小的鱼符,似是杂银所铸,一面是鲤鱼的形状,另一面刻着“暝灵子卓松焘”的字样。看得其他三个弟子颇为眼馋,被卓松焘快速收好。
连着几日的劳累,便在这丰盛午斋中全部消退。五人吃完午斋,正收拾东西时,门外再度响起叩门的声音,卓松焘打开一看,却空无一人。
正待要阖门间,却见地上放了一份信简,封面上是娟秀端庄的几个楷字:冲灵子肃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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