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生矮草,乌啼荒郊。
孤零零的狐神庙,突兀地立在此处,四面不是乱石、便是蒿草,显出几分离奇。更远处略平整些,似有田垄连顷。
虽以“庙”相称,却无山门、寮舍。仅看规制,便知这狐神庙、乃是郊野乡民募资捐建。且年深日久、疏于修葺,才显得有些陈旧寒酸。
自上古以降,中土便有崇拜狐神之俗。相传禹皇之妻涂山氏、夏桀宠妃妹喜、纣王宠妃妲己,皆为九尾天狐所化。足可见狐神既可施恩降惠、相夫教子,也可作威作祟、祸国殃民。
先民蒙昧、农人无知,皆对狐神又敬又畏。往往凑钱筑庙,时时拜祭,以求去病禳灾、五谷丰登。盛朝开立之时,乡野中便有谚云“临时抱佛脚、何如求告狐神庙”。皆因狐神有求必应、十分灵验,比之佛陀、道尊更加看得见摸得着。因而这狐神庙,虽不比道门、释门香火鼎盛,却也不缺乡民供奉的酒肉果品。
此刻狐神庙四周,却被祆教中人铺满了许多碎石。一方方大小不一的石板,拼接摆放在碎石之上,石板上面,陈列着密密麻麻的教徒尸身。腐臭之气阵阵袭来,便是腌臜群丐、也禁不住这等气味,纷纷掩鼻躲开。
安仁使米良弼等人,却搜罗了枯枝草叶,在狐神庙东南方不远处、搭起几只简易的窝棚。东风刮来,先至窝棚,然后才到狐神庙附近。那熏人欲倒的尸臭,便被东风带走、极少能传到窝棚这边。
群丐与米良弼等人会齐后,便又搭了更多窝棚。三五人挤在一处,生起篝火、嚼着干粮,正好捱过这城郊长夜。
大部分人缩在窝棚里歇息,少部分人分出来巡夜,防止山兽再来侵扰尸身。毕竟明日一早,这些尸身便须送往东丘“寂静之塔”、行圣葬之礼。若不养足精力,明日动身、不免要手脚酸软。
篝火在雾气和虫鸣中,渐渐熄灭。狐神庙前、窝棚群里,渐渐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只余一团毛月亮、斜斜缀在半天,给郊野平添了几分朦胧……
日影歪斜,天光耀目。
洛阳城中富足之户,此时皆已吃罢中食、各寻了床榻凭几午睡。
乞儿帮破败宅院内,小猴子正立在一方空地上,专心演习着师父所教步法、身法、手法,出臂跨足见,无不有板有眼、似模似样。
杨朝夕折了一根柳条,握在手中,绕着小猴子左看右瞧。不时抽打在拳、脚、肘、膝、腰等偏差之处,为他纠正步法姿势。一如十多年前,关大石教授他们拳脚时那般。
就在小猴子一个歇步、扎到两盏茶工夫时,杨朝夕忽出剑指,在他额头轻轻一推。小猴子便再也稳不住身形,“哎呦”一声仰头倒地。
小猴子揉了揉后脑,不解道:“师父,何故推我?”
杨朝夕淡然道:“你这歇步左右飘忽、上下虚浮、徒有其形,实是不堪一击。你这般虚应差事地习练,效果难免事倍功半。为师教你的坐圆守静、行功练气之法,为何不用?”
小猴子懵懵懂懂、却也只师父是责怪他习武不用心,略有惭色道:“徒儿知错啦!可是师父教的‘坐圆守静、行功练气’,不是要盘腿坐好,才能练功么?似歇步这般两腿交缠、贴在地上,连身体都稳不住,又如何行气呢?”
杨朝夕面色微沉,知道这小弟子胶柱鼓瑟了,便耐着性子道:“师父讲的‘坐圆守静’,是要意念守中、不偏不倚,身心沉坠、杂念不起,并非一定要盘腿而坐,才叫修行。至于练气养气,坐、卧、立均可,又何须拘泥某个姿势、刻舟而求剑。”
小猴子虽然活泼好动、却也颇为聪颖,登时恍然大悟道:“我明白啦!师父,是徒儿想岔了。原来练习步法、身法、手法同时,也能修道功、练内息!这么说来,便能省下更多时间、去和小雪说话啦……啊!师父,徒儿不是这个意思……”
小猴子得意忘形下,竟将心中所想、脱口说出,顿觉不妙。
果然,杨朝夕脸色一黑,严厉道:“用心不专,心浮气躁!歇步重做!不够一炷香、不得起来。”
小猴子不敢违拗,依言照做。
歇步本是相对轻松的步伐,只是此前以陆续做了马步、弓步、扑步、虚步,腰腿双臂早已酸麻不堪,此时只好勉强摆出歇步的架势来。随即沉下心念,调匀呼吸,努力将酸麻造成的难耐、浮躁之感,从心念中剔除出去。数息之后,颇觉有效,面上纠结强忍之色,便也渐渐舒展开来。
这时,院门“咯啷”一声打开,门栓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一个袍衫周整的老丐,气呼呼大步进来,却见杨朝夕正在院中教徒,不禁转怒为喜:“杨小友!几日不见,想煞老乞儿啦!今日出门未看皇历,竟被女子所戏……”
杨朝夕忙上前抱拳行礼:“龙帮主因何生气?不知是否有用得着小道的地方?”
龙在田定睛一瞧,杨朝夕手中恰握着一根二尺余长的柳枝,不禁双眉一耸:“便是一位姓柳的女子,与老乞儿打了个赌、要比谁更擅长积德行善。如今想想,似是着了她的道儿了!老乞儿是去谈买卖,却无缘无故多了桩赌约。倘或老丐输了,岂不是叫帮中兄弟白忙活一场?”
杨朝夕听罢,顿时将那柳姓女子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于是不动声色道:“小道敢问,龙帮主去哪里谈的买卖?”
龙在田自知此事草率,不愿被院中帮众听到,便将杨朝夕拽至客房、余怒未消道:“便是永泰坊皇商覃府!这个覃湘楚,在洛阳城中、本也算一号人物,岂料府中规矩,简直一塌糊涂!一个二八年岁的小妮子,也敢跳出来大言不惭……哼!老道也是养气工夫不够,竟中了她激将法……”
龙在田连说带骂,将上午经过与杨朝夕讲了一通。他倒不是小气之人,要翻悔这桩赌约,只是对自己一时冲动,拿教中兄弟行险卖力所挣脚费、充作赌注之事,十分自责。虽然赌约之事,胜算本是五五开,但身为一帮之主、行如此儿戏之举,确实有些孟浪了。
杨朝夕心里哭笑不得:激将打赌之事,倒颇合柳晓暮的性格做派。只是不曾料想,这个龙在田竟能被她三言两语、便撺掇地入了套,显然是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术法。
杨朝夕不便多言,只好宽慰道:“既然这贫苦之户、由龙帮主挑选,那么胜算还要再大几分。不如便寻两个相熟的贫户,所谓人心向背,岂有赌输之理?”
龙在田却又正色道:“既是赌约,岂可暗行偏颇、占她这个便宜?我龙某人素来光明磊落,便是个小小赌约、也要赢得堂堂正正。”
杨朝夕只得抱拳应和。又略问了些帮中兄弟近况、此行差事风险,才从袍袖中奉出那柄“上清含象剑”道:“小道昨日出城,侥幸撞见了那妖物,本欲仗剑伏之,奈何本事不济、还折损了龙帮主所借法剑。好在今日偶遇一位故交,恰有‘上清含象剑’一柄、便给了小道,以偿龙帮主之法剑。”
龙在田郑重接下,挥手一拂间、却是大惊失色:“好浓郁的‘霹雳雷气’!这法剑竟是以雷击桃木所制,珍奇难得、远胜我借你那柄!此为重宝,恕龙某人不敢接收!”
说话间,龙在田却是千推万辞,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这柄“上清含象剑”。
杨朝夕无奈,只好抱拳道:“小道近来无事,这几日便将那‘一苇渡江’的轻身功法,说与龙帮主,算作偿还。至于修习快慢,便要看龙帮主肯不肯下苦功夫了。”
龙在田却是一笑:“那便先谢过小友。我那‘上清含象剑’也算不得金贵,损便损了、小友勿要挂心。”
杨朝夕难免奇道:“龙帮主,为何雷击桃木,便是难得?比之雷击枣木,又珍奇在何处?”
龙在田拱拱手、却是行了个道礼:“桃木多矮小,枣树多高挑。天雷欲接地火,自然要寻那高挑的树木,所以多是枣树、杨树之类的树木中招。因此,大凡雷击木,多是枣木、杨木、柳木。桃木却是极少见的。”
杨朝夕连连颔首。果然年岁愈长、愈是见多识广,自己纵然禀赋再高,这游方历练、毕竟还是太少!
无怪乎道门有言“小修在深山、大修在人间”。师父长源真人回望半生、曾与他说过:唯有经过江湖练胆、庙堂练谋、红尘练心、山中练气……待甘苦尝遍,才好铅华洗尽,笃静修行,虚极抱一,得悟大道。
当时不懂。现在想起,只觉字字珠玑!
念头转过,不过几息。待杨朝夕回过味来,明白乞儿帮也卷入到太微宫与祆教的争斗中,不禁忧色顿生:“龙帮主,此时王缙已然暴怒,城中情形你也并非不知,为何还要助祆教殓尸?不怕王缙再迁怒乞儿帮众吗?”
龙在田却是洒然笑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太微宫与祆教龃龉七载,明里暗里都是输多胜少。昨日孤注一掷,定是存了一决雌雄的想法,不过已经是外强中干、力有不逮啦!此时再看不惯我乞儿帮,也早没了迁怒的余力。不信你便瞧着!以祆教行事之隐秘诡谲,用不了太久,王缙之流便该回帝京请罪了。”
龙在田说罢,忽地盯着杨朝夕,沉吟良久、笑容和煦,“何况,杨少侠一人一剑、都敢出手相助。我龙某人坐拥千余帮众,挣些脚费罢了,又有何不敢呢?”
杨朝夕先是一怔、旋即释然笑道:“果然瞒不住龙帮主!看来小道昨日一番鲁莽,早被帮主看在眼中啦!”
春阳正好,和风不燥。
叶三秋出了覃府,却是一副吃瘪之相。他没有急着折回立德坊祆祠,却在南市中转来绕去、想要换一身行头,免得被太微宫的眼线认出。
不料南市今日一反常态,铺肆大半关张,街上人影寥寥。寻了半天,竟未寻到一间开门的铺肆!
没奈何、只好寻了处僻静坊曲,将一个负责采买的道士敲晕,剥了道袍、道靴、青帔和玄冠,利索地给自己套上。接着摸出那道士度牒,扫了眼名讳“贾衍”,拾才起地上一柄拂尘、装模作样,向太微宫踱去。
叶三秋却是货真价实的叶氏族人。受罗浮真人叶法善荣荫,开元年间、随族人自南阳迁居洛阳。后遇蓟州之乱,族人有的被杀,有的逃散,存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三四。叶三秋一支,却是‘白衣山人’李长源、假手祆教故交所救,因而阴错阳差之下,便索性入了祆教。后竟凭着文武禀赋,一路做到祆教“地维护法”,亦是始料未及。
叶三秋虽未见过李长源几面,但家中一直与他有书信往来。且李长源近日来洛阳,特意在叶府盘桓了两日,若说没有交情,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场面话罢了。
好在方才,圣姑虽将他训得狗血淋头,却也没当面点破此事,算是给叶氏留了几分薄面。只不过,圣姑要他所作之事、李长源会不会出手?他心里却是一点没底。
此刻好不容易用那道士度牒、混进了紫微城端门,待接近重光门时,却只能原地等候。一干宿卫凶威赫赫,再不许他靠近东宫半步。
叶三秋焦躁踱步、心急如焚。足足等候半个时辰,才见一道超然尘外的身影,自重光门款步而出。远远便拱手笑道:
“贾道友!别来无恙!不知寻我李长源,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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