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哔哔啵啵”地响着。
假山对着东墙,其间火苗跳动、人影幢幢,气氛依旧剑拔弩张。
尉迟渊乜斜着眼,懒得正眼去瞧杨朝夕。想装个不相熟,免得一来二去搭上话、暴露他名姓。
却听被柳晓暮一柄青簪剑按在地上的元仲武、忽地挣起头,恶狠狠道:“杨朝夕!你这个乡野村夫、狂妄小儿!几次三番相助妖人、处处与我元氏为敌,待我爹爹知晓,必会杀你满门……唔!痛死我啦!”
“聒噪!找打!”
却是柳晓暮手中青簪剑微微一转,重重拍在元仲武嘴上。登时门牙纷落,血水四溅,真个惨不可言。
“你——!”
尉迟渊见这妖女又动手打人,且杨朝夕身份已被叫破、无法再遮掩。只得将手中铁拂尘一甩,大声斥道:“冲灵子!你脱观下山,自绝宫观。本应心怀侠义、除暴安良,却任性妄为、误交匪类,与祆教妖人搅在一处。可对得起道门对你的苦心栽培?!难不成、也想学那张松岳,放着公门前程不要,偏去自入歧途!”
杨朝夕见他声色俱厉、一通指责,以为是对自己失望至极。忙拱了拱手、苦笑道:“人各有志,岂能强求?不过晚辈并未叛道入教,还请尉迟观主明鉴!”
“哼!休再狡辩。你未入祆教,已这般正邪不分、助纣为虐;倘若入了祆教,岂不是要成人人切齿的魔头?!今日便替玄同老弟,清理门户……”
尉迟渊正待继续呵斥,好教元仲武并一众护院明白,是这冲灵子个人品行有失,与上清观绝无干系。免得元载之流又迁怒上清观,祸及一观道士。
却不料苦竹禅师忽地抬头、打断他两人,惑然不解道:
“杨施主,敢问方才所使轻功,可是我释门正宗‘一苇渡江’功法?”
杨朝夕见尉迟渊竟要对他出手,全身筋肉都已紧绷。见苦竹禅师没来由问出这一句,只得匆忙抱拳道:“正是。”
苦竹禅师得了答案,便又看向尉迟渊道:“尉迟观主,贫僧曾受业不空禅师座下,获益匪浅。这位杨施主既能学得他独门绝技、便算他佛法传人,贫僧自知无力再插手此事,只盼你出手之时,留他一条性命。”
尉迟渊点了点头,心中也是苦笑:这个冲灵子可是长源真人亲传弟子,我不过虚张声势、摆个苦大仇深的模样给元仲武看罢了,又岂敢随意杀之?苦竹啊苦竹!你大发善心、谆谆所嘱,实是多此一举。
柳晓暮不知三人所想,只是冲着杨朝夕道:“小道士!你来看住这姓元的狗辈,莫叫那些护院的鹰犬再来伤我教徒。姑姑来与这‘假道真禅’尉迟渊过上几招,咱们便撤走如何?”
“便依晓暮姑娘所言。”
杨朝夕诚心实意拱了拱手,心中巴不得远远躲开这位弘道观观主。若打得过,老道颜面无存,日后自己不好相见;若打不过,自己性命堪忧,怕也没有日后可言……总之无论输赢,都是蚀本的买卖。
柳晓暮左臂拂过云髻,又将第二支青玉簪摘下。顿时青簪双剑在手,阴元之气裹缠其、晕出碧色光华。
正要动手,却听对面尉迟渊叫道:“柳姑娘!若拼术法深浅,贫道蹉跎七十余载,怎抵得过你快六百年的道行?不如你我只拼招数,不用内息。如若贫道技不如人,自不再管你祆教与太微宫的闲事;可若贫道侥幸赢了一招半式,还请你将元公子毫发无伤交还我等。那四个‘圣女’你带走便是,老道绝不敢再横加阻拦……”
“尉迟观主!敌我势不两立,怎可讨价还价?妖人邪祟当诛,岂能放虎归山!今日不但要救下元公子,那四个‘圣女’和两个贼人,一个也休想逃走!”
便在这时,那明火执仗的护院中、走出来一个队正。牛眼蒜鼻、浓眉络须,义正词严瞪着尉迟渊道,俨然气震八方,胜券在握。
柳晓暮嘴角勾起、玩味一笑:“尉迟渊,看来你说了不算啊!姑姑先不和你玩。”又看向那队正道,“大胡子,你可以动手啦!姑姑想看看你本事如何、配不配这么的大口气。”
那队正倒也不怂,转身将火把塞给一个护院,“唰”地抽出腰间环首横刀,呜呜喳喳耍出几个刀花、便向柳晓暮当头劈下。
“当!”
刀芒贴近柳晓暮云髻不足半寸,便被生生逼停。定睛一看,却是柳晓暮左剑暂交右手、腾出一道剑指,挥手间抵住那开山断流似的一刀。旋即剑指分开、就势一夹,那刀身便如枯草叶子般、瞬间折成几段。叮当落地,脆响动听。
队正大骇,转身要走。却觉一只玉足印在后腰,巨力传来,登时飞起,“嘭”地撞开几人和火把,没入昏黑的花草灌木丛中,再也没了声响。
其他护院见状,再不敢胡乱造次,自觉充作人形长檠灯,老老实实举着火把,纹风不动,噤若寒蝉。
“土鸡瓦狗,破铜烂铁。”
柳晓暮云淡风轻、撂下句点评。忽又觉胸中一阵翻涌,却是方才那“伽罗贝叶掌”余势未去,又将一口鲜血逼出嘴角。她浑不在意、挥袖抹去,接着又道,“尉迟渊,你那法子不错。姑姑已有伤在身,也不愿再多耗内息。便随手使套剑法,算是指点后生晚辈啦!”
“甚好,柳姑娘看招!”尉迟渊嘴角微抽、再不废话,手中铁拂尘一抖,尘束顿如黄尘散开。成百上千根鬃毛,漫无目的、笼向青簪双剑,瞬间将她视线遮住大半。
柳晓暮双剑交叉,向下一按,那欢悦四溅的鬃毛、登时被顺的服服帖帖,又合为一股,向下沉去。直如悬瀑入深涧,恍若河汉下九渊!
尉迟渊见状,不退反进,枯指一滑、便搂住了尘结。尘柄被尘束下坠之力一撬,竟顺势弹起,又重重向青簪双剑砸去,急如星火,势如雷霆。
“好招!”柳晓暮赞了一声,双剑竟也不慢。左剑架住尘柄、发出锵然声响,右剑却趁虚向他左肋攻去,若刺得结实、便可当场贯透肺叶。
尉迟渊右手五指灵动,拈着尘结不住翻挑。那拂尘的尘束和尘柄,便如车轮般旋转如风,软硬兼施,不停往左剑碾压过去,“呯呯锵锵”之声不绝于耳。左手见她右剑袭来,却使出族传“夺槊拳”,叼、弹为主,甩、缠为辅,避开剑锋,只敲剑脊。竟将那左剑的几轮攻势,尽数化为无形。
柳晓暮愈打愈是惊讶,这小道士数年不见,拳脚兵刃竟已精进如斯!看来天赋颖悟,俱非常人可及。难怪能从当年那一群不着四六的师兄弟中脱颖而出,最后成了弘道观观主。
杨朝夕接替柳晓暮,将流霜剑架在元仲武脖颈上。一面感受着剑柄传来的惊恐之意,一面晃着脑袋、仔细观瞧两人对招,竟有耳目一新之感!
尉迟渊“夺槊拳”并无推陈出新的招式,只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比自己要纯熟许多。但那铁拂尘的章法,却有些出乎意料、颠覆了他对这寻常之物的认知。马鬃尘束、柔似水流,铁铸尘柄、坚如鞭锏。刚柔互用,阴阳交济,竟暗合《道德真经》中的玄奥之语。
从前倒是见过公孙真人以拂尘作剑、以气为刃,月下演招的不拘与潇洒。今日一见之下,才知拂尘亦是不可多得的嘉兵善器,用得其所、简直称心应手,无往而不利!心中不免一阵技痒,忍不住也要寻一柄拂尘来,照猫画虎、萧规曹随,将这一套拂尘章法学到手中。
再观柳晓暮青簪双剑,却是毫无章法可寻。招招皆是信手拈来,剑剑宛如浑然天成。斩不似斩,削不似削,乍出来歪歪斜斜,刺下去不偏不倚,回剑时循规蹈矩,纵剑时从心所欲。与自己新修习的“无为剑法”,竟有些同根同源之感,端的是“此剑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一时间心神俱颤、如痴如醉,竟忘了明火环伺众卫、忘了手中剑下之人、忘了身后瑟缩四女……满心满眼间,皆是拂尘与剑影。
便在柳晓暮、尉迟渊激斗正酣之际,数道身影分作两波,已从假山左右绕至近前,顷刻将只会大呼小叫的护院卫卒,换了个干净。
“元大人!吾等来迟,还望恕罪!今日作乱之人,必将死于乱箭之下!”
只见一个身着皮甲、腰挎横刀的武侯,抱拳昂然走出,对着狼狈万分的元仲武,单膝拜道。
四周不良卫横刀在手、弩箭上弦,只消一声令下,便可数箭齐发,将劫持元仲武的凶徒射成刺猬。
甚至假山上,也探出十几颗头颅,皆身着锁甲、手执长弓,正是太微宫锁甲卫。皆一脸警惕地盯着东墙内外,防止墙内凶徒出逃,防备墙外有人接应。
“董仲庭?你怎会来此?”尉迟渊百忙中抽出空档,不禁奇道。
“董武侯……来得好啊!快救我、快救我!我叫我爹爹给你加官进爵……”元仲武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激动得涕泪横流。奈何刚缺了门牙、不免走风漏气,话语含混不清,听得董仲庭一头雾水。
“下官恰在附近巡夜,听得府中刀兵惨呼之声,便知有歹人趁夜行凶。幸好赶来及时,没有酿成大祸。”
董仲庭煞有介事、一本正经,似是在向尉迟渊回话,实则是向元仲武表功。同时,也欲将方才假公济私的一桩隐秘、顺势遮掩过去。
然而事不遂人愿,杨朝夕一把揪起元仲武,充作肉盾、挡在身前。同时将流霜剑又扣得紧了些,才冲着元仲武道:“原来是你!贼喊捉贼!方才汤舍之中,那‘巴州双杰’……”
董仲庭闻言,忽地抽刀而起、怒指杨朝夕道:“狂徒!还不速速放了元公子、束手就擒!不然,待我等捉你回去,自己难逃一死不说、还要罪及亲眷与师门!”
杨朝夕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这董武侯的用意,是怕自己拆穿他身份,要借机灭口。眼中寒光陡盛,看向尉迟渊与苦竹禅师的神情中,也多了几分审慎。
柳晓暮与尉迟渊胜负未分,却已撤下青簪双剑、退回墙下。重又将剑锋贴在元仲武脖颈上,冷声喝道:“想要倚多强攻?便看是尔等弓疾弩快?还是我二人手中剑快?”
“阿弥陀佛!诸位施主莫要性急,且听贫僧一言!”
千钧一发之际,苦竹禅师撑着瘤头柏木杖,挡在了两方中间,身摇欲坠、面含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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