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柱漆彩,茵席腾纹。
东西两排卷足案后,受邀而来的诸客,有的跽坐、有的趺坐,皆看向悲声痛呼之人。
只见此人方脸阔腮、忿恨难平,双唇不住颤抖道:“敢问……敢问王宫使!我义父何奎尼所犯何罪?不过衙堂会审、未经刑部复奏,便要惨遭枭首之刑?!”
王缙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身后侍立着的锁甲卫军将王辙,当即面露不屑道:“那蛮子关在牢里时,非但不老实交代、如何煽动祆教教众谋逆。还私藏兵刃,意图偷袭狱卒,简直罪无可恕!何况区区商贾,既然谋逆证据确凿,又何须劳烦府衙开堂、刑部核奏?直接砍了脑袋,反而叫其他蠢蠢欲动之徒、俱是安分了不少。”
天极护法覃湘楚双目圆瞪、声音冰寒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太微宫行事霸道,我等早习以为常,只是不遵盛朝律令、动辄私刑杀人,如何能堵得住悠悠众口……”
“覃世叔稍待再言!既是‘一问换一答’,方才祆教公平使发问、太微宫锁甲卫作答,已算是一来一往。现下该由太微宫发问、祆教作答,规矩自是一般无二。”
杨朝夕见这和谈一开,果然便有按捺不住之人,想要顺着话头反唇相讥,忙出声打断道。
心知若不止住这个苗头,任由两方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接下来必然是七嘴八舌、群情激奋之势。届时不管什么对错道理,都绝无可能辩得清楚。
覃湘楚话说一半、便被打断,登时老脸涨红。却也只得将后面“不吐不快”之言,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眼含不忿地剐了杨朝夕一眼,却也不敢当场发作。
太微宫众人相视一笑,竟都面露得色,显然对这“中间人”的作用、皆是十分满意。
只听苦竹禅师先开口道:“我佛劝恶从善,贵教除恶布善,其旨本该大同小异。何故贵教定要任意妄为,以杀止杀、以暴除暴,在那通远渠犯下滔天血案?”
祆教众人闻言,亦皆是暗暗心惊:这些僧尼旁的不论、单是辩理论义的功夫,便能叫人望尘莫及。以通远渠惨祸来发问、虽也在意料之中。可以善恶为前提,却令这一句发问,更显得理直气壮、义正词严。
祆教圣姑柳晓暮望向众人,见地维护法叶三秋郑重向她行了个圣火礼,才点了点头、示意他来回答。叶三秋也不犹豫,开口便道:“世间之恶,有大小之分,更有长短之别。有人丧尽天良、是为大恶,有人恃强凌弱、是为小恶;有人怙恶不悛、是为长恶,有人见死不救、是为短恶。
行差踏错之人,尚可宽恕;十恶不赦之人,死不足惜!我教圣法,便是令众人公决善恶,将恶徒分列等次,恕可恕之徒、杀当杀之人。而释门不假区分,以为世间无不可恕之恶、亦无无不可渡之人。结果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便不知姑息纵容了多少恶徒、至今逍遥法外!”
叶三秋说罢,众教徒恨不得拍手称快。太微宫这边的僧、尼、道士,也是颇觉意外,不曾想祆教之中也有这般能言善辩之人。心中轻视便又少了几分,原本预备发问之人、也都变得谨慎起来。
杨朝夕见又是“一问换一答”,接着清了清嗓子道:“现下请祆教发问、太微宫答话。”
覃湘楚看了眼教中兄弟,示意他先来说话。见无人反对,当即接续道:“依盛朝律令,似王宫使这等朝廷命官,暗蓄私兵、私设监牢、滥用酷刑、抄家夺财……凡此种种,不知当领何罪?”
众僧、尼、道士知道他意有所指,又不敢妄议朝廷法度,纷纷看向王缙。
王缙双眉微耸、面露嘲讽道:“想不到祆教狂妄乖张之徒,竟还知道盛朝律令!覃掌柜所言情状,个个皆是重罪,须报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若覃掌柜要举告本官,不妨写个诉碟、去长安投告三司主官,想来他们定会秉公而断,给覃掌柜个交代。”
说罢,又看向一旁的河南府尹萧璟道,“萧大人,不知本官所言、可有虚诈?”
萧璟入殿后、便坐在上首左边角落一把交椅上,却是代表河南府衙,来此做个见证。无论此番会面和谈、结果如何,都要据实写入奏札,奉至御前。
见王缙忽然问他,登时明白这位齐国公、看似一副“悉听尊便”的态度,其实是暗示覃湘楚:以他这等朝廷重臣,岂会害怕升斗小民举告他?即便他覃湘楚所告罪名、句句属实,连河南府衙都未必敢接的案子,到了长安更有元载相护,朝中三司又有哪个大员、敢去触元党的霉头?
几道念头转过,萧璟微微苦笑道:“齐国公所言非虚。且西去长安,多有险阻,朝中诸公更是公务繁杂,便是将诉碟递上,怕没有数月之功、案子也难有定论。”
覃湘楚还欲再说,却听杨朝夕又道:“今日所谈,当为两方共同关切之事,望诸位莫一味纠缠私怨、偏离正题。下来该由太微宫发问、祆教作答。”
这时,王缙才又开口道:“祆教与太微宫素来不睦、近来更是大动干戈,究其根本,不过是夷夏相争、胡汉相防。远有‘蓟州之乱’,近有通远渠惨祸,皆是胡民挑起衅端,令我无辜汉民遭难横死。
今春又闻祆教将迎西域总坛圣女入神都,并欲借此大张声势,聚拢各州、府、镇胡商胡民,发展信众,弘扬教旨。更有传言,祆教也欲争夺中土神兵‘如水剑’,要与道、释两门鼎足而立、分庭抗礼。
神都太微宫,既是盛朝敬天法祖、供奉太上玄元皇帝李耳的宗庙,也是统御各门各教、无使有悖逆之心的公廨。忽然惊闻此事、才果断出手,以驱逐圣女、限制祆教之法,来避免胡汉矛盾再度激化、酿出祸端来。
未曾想,祆教竟鼓动城中胡商罢 市,引得城中米粮货价飞涨、小民苦不堪言。此为虐民挟上,当真用心险恶!今日本官至此,便只想问一问圣姑,这般卑劣行径、何时才肯收手?!”
“咯咯咯!”
一串荡人心魄的笑声响起,殿中众人俱是心头微悸。循声望去,却是柳晓暮掩口轻笑,稍稍催动了些“九韶八音功”,笑罢看向王缙等人道,
“王宫使!你我神交已久,今日是初次见面。原以为你会和奴家虚应客套几句,却不想几句官腔一打,便将太微宫择得干干净净!说来道去、倒尽是我祆教的不是咯?
这几年你与那元载串通、如何打压盘剥胡商胡民,咱们暂且不论。单说半月来你捉去的教徒、家眷、胡商,只怕已有过百之数了吧!不知现下还有多少活口?何时才肯放归?”
一个兴师问罪,一个以问代答。
杨朝夕坐在上首,自然知道两方终于都问到了关键。却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该哪方先问、又该哪方先答。
李长源捋须沉吟道:“冲灵子,先问者先得答复,后问者后得答复,此事你决断便可、不须犹豫。”
杨朝夕心思一转、连忙出声道:“太微宫发问,请祆教先作答复;祆教所问之事,稍后太微宫亦当据实以告。”
这话虽不偏不倚,奈何剑拔弩张的两方,俱向他投来不善的目光。
殿中静默了几息,才听柳晓暮丹唇又启、款款答道:“只须太微宫不再与我祆教为难,且将捉去的教徒、家眷和胡商尽数放回,好叫有伤的医伤,有丧的治丧。胡商自会复市,货价也必回落。至于我祆教与太微宫的仇怨,也愿就此一笔勾销,不知王宫使意下如何?”
王缙却是不置可否,漫不经心道:“太微宫所求倒也容易,只须祆教遣回圣女、将教中高手尽数逐出,做回个本本分分的教派。不叫汉民生畏,不再惹是生非。我太微宫何必定要拼着虚耗银钱、损兵折将,要去和你祆教为难?”
两人又是以问代答,却都没给出一锤定音的话。
然而殿中两方众人,登时嘈杂起来,都觉彼方所提之事、太过异想天开!
太微宫锁甲卫们、知道王宫使只好修佛,绝不会放任其他教门壮大、挤压释门,便都聚在一旁冷笑。同行而来的僧、尼、道士,也素来不喜祆教、景教、摩尼教这类外来教派,与他们争夺信众与香火,言语间自是百般诋毁。
祆教众人听闻太微宫竟要他们将圣女送还西域,还要将武艺高强的护教法王、传教圣使和众多卫卒全部遣散。顿时有的怒骂,有的讥讽,有的更是仰头大笑、觉得这王宫使定是得了失心疯。似这般自断手脚之事,便是傻子也决计不会去做。
杨朝夕端居上首、如坐针毡,急得抓耳挠腮。
西平郡王哥舒曜在一旁笑道:“杨少侠不必焦急!两方如此漫天叫价,才是意料之中的事。似这般关乎颜面与底线之事,若都肯轻易松口,才是咄咄怪事。”
李长源也是解颐道:“冲灵子,便是两方相持不下,才要你这个‘中间人’助推一把,好叫今日和谈、能定出个子丑寅卯来!”
杨朝夕茅塞顿开,当即搬运内息、聚在喉间,学着“九韶八音功”的法门道:“既然王宫使与圣姑都不肯正面答复,小道便斗胆一问:两位对彼方所提之事、究竟作何考虑?只说‘可’与‘不可’。”
声音不大,却响彻大殿。众人皆是一滞,嘈杂声戛然而止、旋即陷入沉寂。
太微宫众人看向王缙,祆教教众则看向柳晓暮,皆在等候己方领首之人一言而决。
柳晓暮和王缙眸光深邃、几乎同时向对面射去。四目交睫,面面相对,似有杀气撞在一起、迸出无形火花。
“可!”王缙畅然笑道,胸有成竹。
“不可!”柳晓暮一声怒叱,横眉竖目。
两人话语声落,愿本沉寂的大殿、顷刻间又鼎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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