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门洞开,尘糜飞扬。
呛得花弄影、花笑痴几女一阵咳嗽。花笑痴当先一步,将垂挂而下的蛛网扯落、甩开,才侧过身子,让出门洞来。
花弄影微微颔首,先跨右足,当即进得庙来。庙中光线昏暗,迎面便是一方贡案,贡案上端端正正摆着三牲颅骨,皮肉早已褪尽、露出灰白色的骨质。六只眼眶黑洞洞的,幽邃莫名,透出森森寒意。
“啊!”一个弟子忍不住,惊呼出声。
花笑痴登时扭过头去,斜了她一眼道:“不过几颗枯骨,犯得着这般大惊小怪吗?咱们一路西来,连那不开眼的山匪路霸、也不知杀了多少,还怕这几个死物?!”
那弟子忙挥手掩住樱颗,默默垂下头去,眼中尽是羞惭之色。
花弄影却不理会这些,目光顺着砖石砌成的基座、徐徐向上瞧去:只见一尊几丈高的泥塑、静静盘坐在砖台之上,漆彩早已褪尽。双腿周围盘绕着九条尾巴,粗实如蟒;唯有一颗笑面狭腮的狐首上,双瞳射出红光、栩栩如生。
花弄影只瞧了那双瞳一眼,便觉心头微震,仿佛想到什么可怖之事。忙就一团圆座上跪下,拱手祷祝道:“狐神娘娘莫怪!我等姊妹今日困顿、投奔于此,只为求个歇脚之所,绝无冒犯尊驾之意!恕罪恕罪!”
说罢,一本正经叩了三个响头。全不顾那圆座上半寸厚的灰土,在她长裙双膝往下处、印出两道灰色。
花笑痴与那弟子见谷主这般,当即也学模学样,寻来圆座、跪下叩首。
就在这时,那泥塑狐首双瞳光芒大盛,射出两道赤红的光柱。光柱交于一处、将花弄影笼罩其中,接着那高大的泥塑中,传出一道非雄非雌的声音:
“大胆蝼蚁!胆敢惊扰本尊!此地远在郊野、向来少有人烟,皆因本尊善修清净之心,不愿受红尘所染。然尔等既无慧根,又多累杀孽,贸然闯我香火神庙,恶意亵渎本尊法身、虽死莫恕!今日若想活得性命,便须献祭一名处子,供本尊阴阳采补之用,桀桀桀……”
花弄影只觉浑身似被禁锢,半点动弹不得,心中骇然之余,自也在暗自盘算脱身之计。
耳闻得这九尾仙狐“法身”出言恫吓、乘机要挟,更意图染指胭脂谷中弟子。便知定是哪路不成器的妖修,妄图鱼目混珠,冒充九尾仙狐之灵,以行龌龊腌臜之事。
花弄影决定虚与委蛇,先探一探这妖修虚实,当即吃力开口道:“仙尊恕罪!我胭脂谷中弟子,皆是天姥山附近受了冤屈、不得伸张,命途多舛的女子。要么被凉薄狗辈始乱终弃,要么受郎君虐打、公婆欺侮,要么为奴为婢、却仍不得活路……
是以皆早非完璧之身,恐要令仙尊失望了。今日若果然惊扰了仙尊、我等退走便是,还望给留条活路,莫与我等弱质女流一般见识!改日必厚备花果香烛、奉于尊前,以示崇敬之意……”
“住口!!”
这仙狐“法身”登时怒不可遏,声如滚雷,响彻庙殿。花笑痴与另一名女弟子,早唬得歪倒在泥像前,浑身颤栗,好似筛糠。“法身”似瞧见几女反应,当即冷哼一声又道,
“本尊向来言出法随!岂能容你讨价还价?既然尔等皆非处子,那便挑个姿容出众的、叫本尊欢愉一番亦可。桀桀!只限一盏茶工夫,速作决断罢!”
话音落定,那仙狐“法身”将法力收起,花弄影才觉身子一松。
接着便闻到一股刺鼻气味、从泥塑后飘荡而来,叫人烦恶欲呕,却也因此窥见了那仙狐“法身”藏身之所:只见宛如灰蟒的九条巨尾间,竟藏着一条黄棕色的尾巴!望去也有两尺余长。
花弄影一面起身、向花笑痴使了个眼色,一面假意说道:“花笑痴!你快去将各司司主并众弟子召来此殿,好叫仙尊分个妍媸美丑。若哪位姊妹能得仙尊青睐,也算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花笑痴登时意会,却是娇音酥软、柔柔应下。直听得那尾巴一阵乱摇,似已急不可耐。
花弄影见她已照自己暗示、轻轻挪向基座左面,当下再不迟疑。忽地身形一闪,便往基座右面奔去,同时气凝唇齿、嘴角漾开,发出一道凄厉的叫声:“喵呜——”
狸猫夜啼,寒彻心魄。便连那瘫坐在地的女弟子,也被惊得原地跳起、险些失禁。
躲藏在泥塑后的那条尾巴,登时吃了一吓。“嗖”地一声轻响,带起一大团灰尘,便往左面奔出。那女弟子登时瞧了个正着:
原来方才装神弄鬼的仙狐“法身”,竟是一条四尺多长的黄大仙!
那女弟子何曾见过这般壮硕的黄大仙,顿时花容失色。再也禁受不住,放声尖叫起来。
花笑痴虽也心头发憷,却知自己决不能错事良机。眼见这黄大仙飞窜而出,贼忒兮兮的豆眼中还透着惊惶,当即也鼓足气息、冲着它便是一阵狂吼:“汪!汪汪!汪汪汪汪……”
可叹这黄大仙,天性惧怕狸猫与家犬,猝然间未辨真假、便仓皇奔出。当听到犬吠之声,登时一个折转、又向右面逃去。却不防花弄影一根银钗已然飞出,不偏不倚、正中尾根,将它钉在了地上。
黄大仙修行妖法、灵智早开,岂会被几个人族降伏?当即忍痛一个扭身甩尾、从地上挣脱出来,龇牙露齿、便要向花弄影咬去。
花弄影早有准备,彩袖一抖、两只纤纤玉手间,便多出两道藤黄色的灵符。迎着矫如光电的黄大仙,便向它头顶与背脊上按下——
只听“啪!啪!”两记连响,黄大仙利口尖牙中,瞬间爆出一声惨叫,令人心颤牙酸。
接着,花弄影几人便见这黄大仙头上、背上,腾起两团青烟。一身妖法似被束缚,跌落在地、再无反手之能。花笑痴见状,忙扯下肩上披帛,忍着恶心、连着那两道黄符,将这半人多高的黄大仙结结实实捆了起来,绑在了庙外漆柱上。
闻声赶来的胭脂谷弟子,见谷主与悲秋司司主花笑痴、竟合力擒获一只妖修,钦佩之余、也是心惊肉跳。
花弄影见谷主弟子纷纷赶回、聚在庙前,手中俱捏着“乞巧金针”。面对这黄大仙狂怒嘶吼,虽心中惴惴、两股战战,却无一人退缩。不禁深感欣慰。
花弄影扬手便几针刺出,瞬间没入黄大仙脖颈、心口、小腹等处,登时又疼得它一阵抽搐。当即口吐人言道:“贱婢!娼妇!辱本尊太甚!若叫本尊逃得性命,必叫尔等不得好死……”
花弄影从腰间摸出一只火折子,嘴角漾起倾世笑意:“花解语,烧饭的柴草可曾寻到?拿过来些,咱们胭脂谷门人弟子、先送黄大仙一程!”
花解语等人一听,登时便知谷主所想,不但抱来柴草、堆在黄大仙脚下;更将一葫芦桐油,从头到尾给它浇了个通透。
黄大仙眼见花弄影擎着火折子,一步一步向它逼近,终于慌了神。停下咒骂,开始讨饶起来:“小娘子!姑奶奶!是本尊言语冒失……切莫冲动,咱们结个善缘如何……”
花弄影眼角带笑,无动于衷。距离黄大仙不过六尺开外时,便将手中火折子一抛,向那柴草落下。黄大仙满目不甘、一声惊叫,竟吓得昏死过去。
那火折子凌空几个翻转,一端火焰更盛了许多。眼见便要成熊熊之势,忽地庙旁卷起一阵清风、将这火折子一卷,便落在阶旁,顷刻熄灭成一抹灰烟。
这“清风”定住身形,竟是个白须白眉、银丝胜雪的老道。一袭青袍洗的发白,前襟腰后皆缀满了补子,虽显出几分仙风道骨,可论穿着装束、却着实有些寒酸。
花满蹊、花解语几人,便要上前呵斥,却被谷主花弄影拦下。
花弄影款款行至老道面前,福过一礼才道:“不知老神仙遨游至此,小花不及相迎,还望莫怪!”
说罢看向群女,语调威严道,“胭脂谷弟子,还不快向吴天师见礼?!”
群女不敢违拗,立时盈盈福礼。
吴正节吴天师捋须含笑,受了群女这礼,便看向花弄影道:“花谷主,一禽一兽、皆有机缘,一草一木、亦有定分。老道虽向来不屑释门所为,却也知上天有好生之德!
这只妖修老道认得,不过刚至‘化形’六层。虽喜捉弄女子,却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老道念其修行不易,特向花谷主讨个人情、饶它一命。
并愿代花谷主对其严加管教、小惩大诫,叫它今后再不敢这般狂妄放诞,不知谷主意下如何?”
花弄影闻言、秀眉微蹙,然而只过了一息,便露出释然之色:“老神仙上洞天机、下悯苍生,一身道法更是入化通玄。且若无老神仙所赐灵符,小花想要降服这黄大仙、只怕也十分不易。
今日老神仙既开了金口,也是这黄大仙命不该绝。我胭脂谷也非无故滥杀之辈,便将这黄大仙交予老神仙处置。可若它还怀恨在心,折回来寻我胭脂谷的麻烦,必不会再心慈手软!”
“这是自然。”
吴天师笑容慈和,连连点头,“今日天色不早,老道还欲进城去寻一位小友,便不与花谷主叙旧啦!‘神都武林大会’老道亦有耳闻,若花谷主此行不顺、遇到凶险,可将你师父给的那件物什放出,老道必保你胭脂谷无虞!”
花弄影听罢,双眸都绽出异彩,登时携群女称谢行礼。并示意花笑痴、解了那黄大仙的束缚,揭了那贴在它身上的灵符。
黄大仙脱了束缚,却似性情大转。竟拖着尾巴、人立而行,奔至吴天师面前,连连作揖。看得群女忍俊不禁、惊诧莫名。
吴天师袍袖一挥,将黄大仙罩起。那黄大仙也摇身一变,变作个浑身精赤的孩童,可怜兮兮地牵住吴天师衣袍。
旋即一人一妖、化作残影,顷刻便不见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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