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板拍响,栖鸦惊噪。
“哑~哑~”的啼鸣声从枝丫间响起,飞快遁向远方。
方七斗、肖湛对望一眼,不禁面面相觑:说好的一起看场好戏,怎地这杨师弟偏按捺不住、定要跳入那戏中去?不过以杨师弟的机警与身手,必不至有性命之虞,两人倒也不须再追入楼中。便在这檐上伏着、静观其变,才是上上之选。
却说杨朝夕钻窗而入,触目所及、皆是一片漆黑,仿佛又回到了地底石室。那偷儿不知钻去了哪里,既瞧不见一星人影、亦听不到半点响声,便是舍鼠夜巡,只怕也做不到这般。
杨朝夕心中打着计较,身子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暗暗将两道内息聚在眸间,张目再瞧时、楼中情状这才映入眼帘:
但见这楼中各处,齐齐整整摆满了木架。每座木架都有两丈余长、一丈多高,四平八稳立在楼板上。木架们首尾相接、连成数排,每排间都留着四尺余宽的间隙。一架短小的木梯靠在角落,想来是供寻取高处经卷之用。
多半木架上空空如也,少半木架上却摆放着一方方、一卷卷的经折书卷。有编缀卷起的简牍、套了帙囊的帛书、收在匣中的经折……以及传自天竺、旋如蝶翼的贝叶经。经折、书卷上,皆落满灰土,似是被岁月封存于此,许久不曾有人借阅翻读。
木架间隙的尽头,便是通往上层与下层的木楼梯,楼梯旁堆叠着百余块方方正正的木板,不知知作何用途。方才先他一步钻入楼中的偷儿,当是顺着楼梯去了另一层。只是四下寂静黑暗,一时却也才猜不到那偷儿去向。
凭着“望气术”的夜视之能,杨朝夕放轻手脚、徐徐而走,数息便至木楼梯口。
偏头一瞧,才见方才那些木板,皆是凿刻精细的雕版。反刻其上的隶文楷字、凑在一起,连成一句句释门经文,却看不大懂。
杨朝夕只是匆匆一瞥,便转过头去,先沿着楼梯缓缓而下、来到经楼一层。这里木架少了许多,却几乎堆满了木牍竹简、经折卷帙,且打扫得一尘不染。木架附近整齐堆放着许多只蒲团,显然时常会有僧人来此借读经书。
木架四周距墙颇远,显得空旷,地上却排了两圈高矮不一、形状各异的碑石。石上有字,篆、隶、梵、楷各有其韵,却是香山寺历代住持搜罗而来的经石珍品,于寺中诸僧而言、可谓千金不换。
杨朝夕借着楼柱、木架与碑石,一面掩藏身形,一面寻那偷儿踪迹。然而转了两圈,却是一无所获。
只是瞧着这香山寺的碑石经藏,又回想起上清观藏经室,不由觉得道门之人对于经卷的保管、重视与传承,尚不及释门五成。也无怪乎释门传入中土后,能迅速开枝散叶、扩展壮大。甚至一度风头盖过道门,成为朝野推崇的第一大教门。
杨朝夕按下心头杂念,折回到楼梯旁,终于隐约听到头顶上方,似发出“啪”地一声、竹片相击的脆响。登时心头一警。
于是屏息凝神、提起抬脚,顺着楼梯拾级而上。
布靴踏着楼板、几无声响,反是口鼻间的呼吸声,在这阒寂中十分显著。好在楼外风摇叶动的沙沙声透进来,将呼吸声也遮掩了下去,杨朝夕才得以平心静气、登上二层。
这时才瞧见楼板地上、除了自己在积尘上踩出的一行脚印外,另有一串略小些的脚印,顺着楼梯、一路向三层延伸而去。不禁哑然失笑:自己方才正是漏看了这一点,才绕去一层寻找,白白浪费了数息工夫。
当即再不犹豫,沿着那串脚印继续往上。待木阶将尽时,身子恰好探出去半截,只见三楼木架间、果然有一道瘦削身影,正探头猫腰、蹑手蹑脚地翻找着什么东西。
杨朝夕敛起呼吸,暗运周天,集中意念,牵引内息。先天、后天二气在意念率领下,顺着手太阴肺经奔流而行,径直没入无量指环中。接着意念一卷,将收纳其间的承影剑、从剑匣中摄取而出,顷刻便握在掌心。
长剑在手,应敌不愁!杨朝夕心中更无畏忌,继续轻抬脚步、沿阶而上,眼中始终盯着那偷儿的一举一动。
偷儿全神贯注,自是未发觉此间变故。忽地面色一凝,将一封卷帙小心捧起,撸掉帙囊、露出卷轴、徐徐展开……这才意识到楼内昏黑,难以辨识,当即又摸出火折,小心打起,凑到近前一看,登时眉开眼笑。
杨朝夕瞧着那偷儿欣喜若狂、几乎雀跃的模样,便知定是寻到了心仪之物。便又挪动两步,彻底上了三层。正要躲向一旁,不料脚下忽地发出一阵清晰的响动:“嘣!嗒噜噜噜~”篳趣閣
“谁?!”
那偷儿一声低喝,显是又惊又怒。一手将卷帙抛回木架,另一手不由分说、便扬出数枚暗器来。暗器又急又猛,夹着轻微哨音,恰向杨朝夕所在方位袭至。
杨朝夕听声辨位、长剑掠出,只听“叮叮叮叮”一串连响,数枚暗器几乎均被承影剑挡开。其中一枚溅得飞起,被梁木一挡、又坠落下来。杨朝夕左手一抄,夹在指间,定睛一瞧,却是枚边缘磨得十分锋利的“开元通宝”大钱。
金钱镖并不稀奇,但似眼前偷儿这般,连大钱也要开过刃才肯掷出的,却也十分罕见。
更叫杨朝夕服气的,还是这偷儿的严密与狠辣。从方才自己一脚不慎、触发了那偷儿提前布设的示警机关,到他挥手抛来暗器,只不到半息工夫。若非他应变迅速、又略能视物,只怕便要中招。
此刻挡开那偷儿一记奇袭,又横剑在前,才得以抽出空暇,向方才下脚处瞥去。终于瞧清那发出声响的、恰好也是一枚大钱,只不过那方孔中,穿着一根极难辨识的发丝。
想必是这偷儿刚上来时,便就地取材,拔下自己几根头发,接在一起、当做细丝,将一枚大钱悬在了楼梯入口处。只要有人闯入,撞断发丝、令大钱跌落,他便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或战或逃,皆由己心。
却说那偷儿见暗器无效,心知撞上了硬茬。劈手拿过卷轴,折身便向更深处逃去!
杨朝夕面色一寒、提气便追,将将跨出七八步,便见那偷儿遁逃所向,恰是半扇虚掩的小窗。淡淡天光透入,发出微弱青芒,却是那偷儿提前便留好的退路。
“想跑?!”
杨朝夕一声冷哼,随手抓起一卷简牍,便向那小窗掷去:“嘭!啪啦!”
小窗登时被撞得阖上,简牍也跌落在地、被惯性摊开半截,上面隐约烙着一行行鸟篆。
“狗辈!找死!!”
那偷儿见退路被封、无路可逃,登时激起凶性来。双袖轻甩,十指一攥,双拳指缝间、顷刻便多出三根并排的尖刺!
每根尖刺足有五六寸长,形若大针,闪着寒芒,算是江湖罕有的奇门兵刃。那偷儿也不啰嗦,双拳齐出,猱身便向杨朝夕扑来,一拳砸向心口,另一拳冲向面门。
木架间只有四尺余地,杨朝夕不闪不避,一剑刺出,后发先至,剑尖直指那偷儿颅顶。倘若他不撤招回防,必是开穴迸浆的下场。
那偷儿一身手段、俱是凭力而发,并未修习内息。但在一片漆黑中,却能来去自如、辗转从容,显然是有些特殊禀赋。只不过这禀赋,没有用在正道上罢了。
眼见剑尖便要贯脑而入,那偷儿忽地一个缩头、险险避开长剑。双拳尖刺也改了方位,一拳戳向杨朝夕小腹,另一拳扎向他左股。
杨朝夕长剑递到,却只刺进幞头,当即变刺为挑、抽剑格挡。只见那偷儿头顶、瞬间青丝乱飞,一柄木檀簪断作两截、落在楼板上,发出淡淡清香。
那偷儿顿时大怒,拳中尖刺更快了几分,便要将这多管闲事之人重创在此。不料杨朝夕也是身子一矮,挟剑向他头颈削来。全然不顾身子已在他尖刺笼罩之下,竟是以伤换伤、以命搏命的打法!
“疯子!”
偷儿自然毫不手软,双拳一送、六根尖刺登时戳中杨朝夕胸腹。同时头颈一偏,那迅若雷霆的一剑、便又贴着他耳鬓掠过。劲风刮得脸颊生疼,更惊起一身冷汗来。
只是,偷儿刚刚绽开的笑容、却僵在了脸上。那拼尽全力的六根尖刺,只没入杨朝夕衣袍半寸,便似戳在了山石铜铁上,再难突进分毫!
“金钟罩?你是释门中人?!”偷儿大惊失色,赶忙抽身又退。
“东西留下,才许你走!”杨朝夕答非所问,却是表明了立场态度,并不欲赶尽杀绝。左手已扣住偷儿肩窝,令他一时难以挣开。
“哼!还道是什么见义勇为的侠士?原来也为此物而来!”
说话间,那偷儿肩头一滑,便似泥鳅般巧妙溜开。接着几道滑步,身子已到小窗前,扭头嗤笑道,“想要这件宝贝,便凭本事来取罢!”
杨朝夕见他这奇异身法,登时想起白日间、肖湛与他提过“妙手堂”中的一门轻功,唤作“脚底抹油”。虽未必潇洒迅疾,却是百转千折,极难捉拿。当即也冷笑道:
“些许微末轻功,很了不起么?在下今日便会你一会!”
说罢双足连点、运起“一苇渡江”功法,双袖如风、身带残影,呼吸间便欺至那偷儿身前。
岂料那偷儿并不慌乱,拉开小窗、开口叫道:
“来人啊!捉贼啦!捉偷经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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