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个骑着马的年轻人,差点让江十一惊掉了下巴,这个脸部轮廓太过特殊并且太过熟悉,它曾经在另一个已经死掉的人身上出现过。细细去看,发现不仅是脸部轮廓,连整个身形都那么相似,最重要的是那与众不同的气质,简直就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几乎就是另一个狼赳,可江十一很确定那不是,因为他们俩身上有太多的不同,同与不同在那两人身上居然能毫不矛盾地和谐共处,江十一为此感到不可思议。
于是江十一回忆起了曾经被狼赳支配的恐惧,这个宛若狼赳在世的年轻人给了江十一同款的压迫感,本该落荒而逃的他愣住了,因为他似乎发现了点什么。
“问你话呢!做什么,哑巴啦?!”
穆怀阳指着江十一大喝,尽管不怒自威,却仍掩盖不住这个大男孩的阳光本色,区别于狼赳的阴邪,这个年轻人显露出了与这个残酷世界格格不入的爽朗。这很快消减了江十一内心的恐惧,终于能够挤出一点笑容,他极尽所能地表现出足够和气,回答道:
“不是哑巴,路过呢,我们只是路过。”
穆怀阳的脸上掠过一阵狐疑,但那种狐疑很快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动若脱兔不仅可以形容他的身手,还可以用来形容他的表情。
“我看你们,不是本地人吧,从哪儿来,要到哪里去!”
“我们是从高夷来的,要到牧天,找一个姓宋的人家,那是我兄弟的人家。”
“你哪个兄弟啊,说看看,没准我认识!”
“他姓宋,叫宋癸,您认识吗?”
“哪个癸?鬼魂的鬼吗?牧天那边我认识有个卖羊肉的就叫宋鬼!”
“呃…我不知道是哪个癸,但是我知道他肯定不是卖羊肉的,他是当兵的,而且他已经死了,我们是要去找他家人的。”
“你说他是干嘛的?”穆怀阳仿佛像是抓住了什么宝贝一样,突然眼睛一亮,带着一种令江十一毛骨悚然的诡异兴奋问道。“再说一遍!”
“当兵的。”
“就是打仗的?”
“就是打仗的。”
“那他是你兄弟,你们不也是打仗的?”
“是,我们就是打仗的。”
他歪起头打量着眼前的两位,陈泌够高够壮,于是所有的质疑便落到了江十一头上,这种愣头青的的质疑不会有半点客气,很快质疑就变成了鄙视,然后是赤裸裸的嘲笑。
“你啊,就你?你说,就你这个样子你还打仗?这上去不得被捏死?”
确实,穆怀阳绝对有资格对江十一进行这样的鄙视,因为这完全是个翻版的狼赳,他那雄伟的身材甚至比起陈泌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我运气好,像我这样的,确实被捏死了很多,很多。”
“你打过多少仗?”
“也不多,五六场仗吧。”
“你们打的是南方的战争?”
“哦,那不是,我们打北方的平叛战争。”
“就是那个……”
“狼赳。”
“对,狼赳。”
这场谈话让江十一越发感到莫名其妙,本是素不相识的穆怀阳跟自己居然有说不完的话,他不敢受宠若惊,此类宠爱通常都意味着不详,这是戴矮子给江十一留下的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给我说说你们仗是怎么打的呗,诶那个,那个大个儿怎么都不讲话,你也讲两句啊。”
陈泌瞪着眼睛不知所措,很明显身材伟岸的陈泌更加受宠,他也知道这个年轻人不好惹,最后也只能把瞪大着的眼睛转过去瞧着江十一,以寻求帮助。
“他哑巴了,您有事儿问我就行,我的嘴就是他的嘴。”
“那你讲,跟我讲讲打仗的事。”
穆怀阳的双眼透露着诚恳,那种难能可贵的诚恳来源于不谙世事,曾经的陈泌身上也满是那种诚恳,直到被残酷的社会狠狠地毒打一番,永远学不会撒谎的他终于只能选择学会彻底沉默。
诚恳的天敌正是无耻,而无耻已经融入江十一的血液中,哦不,骨髓中,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式紧紧揪住穆怀阳的诚恳,然后凭空创造出谈判的资本。
“那当然好啦,就是旅途劳顿,饥肠辘辘……饿得讲不出话来了。”
实际上关于疲惫与饥饿,江十一也并非只是装模作样,不赳山的海拔比樗地还高,单单拿血肉之躯对抗寒冷这一项就足以耗尽体力。几百里碰不着一户人家,随身携带的食物永远不够吃,想当乞丐求点施舍根本不可能,唯一的出路就是沿途猎杀各种小动物,诸如鼠、兔、鸟之流。
陈泌饿瘦了,他差点因为过度的饥饿而瘦回两年前。江十一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恋家的宋癸宁愿在外成家也不肯回趟家娶旧情人,无论如何,思乡之苦在身家性命面前可谓不值一提。偏偏又选在冬季的时候进击牧天城,好在两年的军旅生活让他们拥有了征服不赳山最起码的挨饿能力和扛冻能力,所以才能活着走到这里。
长期在底层摸爬滚打,造成了江十一总是习惯性地先入为主,认为遇到的人都是吝啬鬼,当他还是以无耻与小心翼翼进行锱铢必较的利益谈判时,穆怀阳的豪爽瞬间剥夺了无耻的生存空间。
“好说!跟我走!”他一挥手,江十一和陈泌瞬间变成了被拽住缰绳的马,并无二话就跟他走了,这种干脆不仅是由于对食物的憧憬,还是由于穆怀阳身上拥有的一种无法言状的力量,只知道那种力量也曾经在戴矮子身上出现过。
只是,穆怀阳又跟戴矮子完全不一样,他充满生气,并且足够单纯,从不会像戴矮子那样在内心堆满了罪恶感,便害怕去结识并接纳活人。
“你叫什么名?”穆怀阳问道。
“我叫江十一,他叫陈泌。”
“我叫穆怀阳!我带你们去见我磐叔,让他给咱们弄只羊,但是你一定要好好跟我说打仗的事,我磐叔他就是不愿意跟我讲。”
“您为什么那么想听打仗的事?”
“因为我想打仗,我很想。”
在江十一眼中,战争是极度残酷的,他不认为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真心喜欢打仗,即使是以好战著称的戴矮子,其初衷也是夺取军功,而非战争本身。所以此时他把穆怀阳对打仗的热忱视作叶公好龙,无畏源于无知,这种因无知而产生的气概不值得为人称道,除非他在第一次冲锋就为了胜利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如果您亲眼见过,就再也不会喜欢了。”
“为什么?”
“因为那会死很多很多很多人,你认识的人全会死掉,死到最后你不敢再认识活人。”
“喔。”穆怀阳有些敷衍地应了声,江十一充满感情的诉说并不能引起他的共鸣,夏虫不可语冰,江十一也是在戴矮子死后才真正理解了他的遗言……
不敢认识活人。
他们终于见到了磐叔,那个老头子看到陌生人的第一反应是警惕,一种生怕自己孩子被拐走的警惕。
“怀阳!你怎么可以随便带人来。”
“他们是高夷来的,打过仗,我想听他们讲讲打仗的事,谁叫磐叔你总是不跟我说。他们饿了,我们窖里不是还有半只羊嘛,快拿出来一起吃了。”
磐叔没有搭理穆怀阳,而是背着手凑过来打量江十一和陈泌,他的眼中放出毒辣的光,像极了一只嗅觉灵敏的老猎犬。这个半个身子进了棺材的老人不可能像穆怀阳那么好骗,假如江十一和陈泌真的图谋不轨,以他的老辣一定能洞察个清清楚楚。
可是江十一就真的只是饿,尽管他曾经因为过小的格局而试图施展无耻,所以到最后磐叔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只是悻悻地问道:
“你们来做什么?”
“我们要去牧天,我一个兄弟是牧天人,现在他死了,我们想代替他回一趟家,了结他的心愿。”
“战死的?”
“对,战死的。”
说到这里,磐叔紧绷的面皮突然松懈了,并随即幻化出刮目相看的神情,仿佛战死在他眼中是件无比光荣的事情。
“怎么战死的?”
“在祜郡,被敌军包围,没跑掉,死的时候整个背上被捅得全是窟窿眼……”
“壮哉!”磐叔点点头表示肯定,这似乎又是一个执迷于死法的疯子,可他与戴矮子的区别在于,戴矮子讲究的是自己的死法,磐叔讲究的是别人的死法。
“走!我请你们大吃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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