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无动于衷的沙子,蒙了一群异想天开的傻子,江十一早该料到,这世道里只要是不能吃的东西都何其廉价,更何况看不见摸不着并且一厢情愿的希望。
吃了那么多堑而未曾长一智,这种天真让他感到羞愧,一种与陈泌为伍的羞愧。
而陈泌本人得知这个事实时,一屁股坐地上哭得像个孩子,因为他像个孩子一样真的怀有希望并且不以此为耻甚至以此为食。
宋癸把那几袋沙子一袋一袋拆开来查看,还挨个往里面挖了挖,无论怎么挖都是冰冷的沙子,冰冷的欺骗,直到梦幻彻底破灭恼羞成怒。
“俺杀了他!”
他四下搜寻想抄点家伙壮声势,可最终只能攥紧拳头聊以慰藉,最后终于恍然大悟对此现状的无可奈何,只能把无的放矢的拳头砸在本被当成粮袋敬重的沙袋。
江十一本就若有若无的希望很快被确定为无,这反而让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起码他还是重新摸到了命运的脉搏。
“不能声张,别让外面的人知道这事儿。”
在座的两位一个还挂着眼泪恍惚着,一个还攥紧拳头愤怒着,江十一已经冷静到了能发觉他们俩并没有听进去,所以很自觉地重复了一遍。
“千万不要声张,不然我们可能会死。”
矮子创造的希望欺骗了屋内的三个人,他可恨,他该死,可理智告诉江十一决不能让欺骗扩散到屋外刚刚拥有希望的废物们,更不能进一步扩散到庙外面那群还对希望将信将疑的饥民。
否则,他们的希望会瞬间转化成满腔怒火,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暴乱就无从得知,只知道无论什么暴乱都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充满恶意。
特别是被认为最受矮子器重并因此拥有了并不存在的威信的江十一,一定会迎来最悲惨的结果。
此时的他,只能果断跟一个欺骗了他们,可恨的,该死的,且如今并不存在的人站在同一个立场。
“那怎么办?”
此时从宋癸口中问出的不再是设问,而是标准的疑问,因为他已经丧失了本该预设好的观点。
江十一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空间上,外面的废物们距离真相仅仅一墙之隔;时间上,外面的废物距离真相仅仅一夜之间,只有矮子还在他们才能被称之为废物,明早天一亮,当真相随着光明到来,江十一的生命也会随着废物们的希望而破灭。
更大的问题在于,就算明天天一亮江十一真能凭着嘴皮子蒙混过关,等待他们的仍然是不见彼岸的饥饿,可能依然是更加痛苦的殊途同归,毕竟饥饿比死亡还要可怕。
“去找他吧。”
宋癸好不容易想出了个主意。
“大晚上的,哪去找。他能跑,就能不被找到。万一到了明天早上没找到,外面的人找咱要粮食怎么办。”
“那俺们就去外面跟他们说清楚得了,说我们都被骗了!”
“他们能信嘛,就算庙里面的人信了,庙外面的怎么可能相信,那可是有上百人,能把咱当粮食啃了。”
“那跑呗,趁现在天黑。”
“嗯...”江十一吐了一口气。“也只能跑了。”
“往哪儿跑?”
“那个。”
“往哪儿跑不会饿死?”
“那个。”
“我觉得龄郢不错。”
“你还想当肉人被论斤卖?”
“那个。”
“你才论斤卖,俺在那儿可算是个卖力气的。”
“那个。”
“哪个?哪个?哪个?到底哪个?”
江十一才发现一直被忽略的陈泌已经不哭了,而且用了好几个弱弱的“那个”试图插嘴,被插上嘴的江十一很不耐烦,没人指望从陈泌口中能说出啥好玩意儿。
“我有个主意。”
“哟呵,陈圣贤不哭了,还能想主意了。”
陈泌貌似已经彻底习惯了江十一的中伤,一脸百毒不侵地继续说道。
“有粮食就好了。”
憋了半天结果就崩出一口索然无味的屁,一心只想把中伤进行到底的江十一顿时觉得失望。
“我是说,如果我们还能搞到粮食就好。”陈泌盯着江十一看。
“怎么搞到粮食?”
陈泌愣了一下,语塞。那一刻他又展现出那令江十一引以为耻的一面,好似心有灵犀,江十一瞬间懂了,这样的心有灵犀更让他引以为耻。
“再抢一次?”江十一索性戳穿了他的欲言又止。
陈泌的单纯与江十一的敏感一样简直令人发指,脑子里有点啥风吹草动就会瞬间呼之欲出,只是难以想象这种主意能在陈圣贤的脑袋中出现,就不难为他再说出口了。
陈泌低头沉默,他的脸本该通红,可是长期的营养不良他的脸无力通红,大概这也在诠释着吃不饱饭的人也不配讲究廉耻的大道理。
宋癸才刚领悟到这段谈话的意味,他看了看另外两人,说道:
“我都行,只要有粮食吃,都行。”其实并没有人在征求他的意见,只是他希望在这种事上面,他只是提了意见。
最终,宋癸和陈泌都看向江十一。
“看我干嘛?”
两人对视了一下,然后十分默契地又把目光移回江十一脸上。
“大晚上的我们上哪儿抢去?”
这本该是一个设问,三个人心里都有同一个答案,江十一把它问出来,是不想独自承担这份罪恶。
然而分享被心照不宣的沉默狠狠地拒绝了,如果江十一继续执意要分享,那么这样的沉默似乎不介意持续到永远,最后他只能选择放弃了。
“行。”
三个人心里都很清楚,想要在一个晚上搞到足量的粮食,乌七八黑的满世界找肯定不是办法,唯一可行的就是那个之前被他们抢过的可怜的村庄,之前三十一个人都能抢到,现在足有两百多人,就算少了个矮子这事儿依然是轻而易举。
唯一的问题仅仅是江十一心底那引以为耻的矫情,越是引以为耻越是无法割舍。
说要连夜去抢粮,此时的废物们总算是流露出了掠夺者该有的嗜血,特别是刚刚获取了一次完全的胜利之后再要去掠夺同一个受害者,这样的必胜的欺凌只需少量勇气与大量无耻。
轻车熟路,二十几个吃饱的废物领着两百多个饥饿的废物冲向那个来不及舔舐伤口的村庄。被凌辱的少女还未来得及穿上衣服,还未来得及擦拭眼泪,便又听见了外面更跋扈的叫嚣,他们要来抢走因为良心而留下的那另一半。
顺便,杀死自己的良心。
“我们只抢东西不杀人!”
熟悉的喊声响彻午夜的天,惊醒了少女悲伤的梦,却并没有斩断少女的悲伤,而带来更恐怖的噩梦。
暴徒化身成一朵巨大的黑旋风,吞噬了这座小村庄,然后刮走了每一个角落的财富与粮食。
呼喊与混乱中,一声巨响,门外渗入了腥红的血,堵门的阿爹使暴徒们的口号失效了,恶正在迅速蔓延,暴徒们想要一切,包括杀戮。
少女看着阿爹的尸体怔住了,同样怔住的有门外的江十一。
他有能力驱动恶,却无力阻止恶的蔓延,这就是他跟矮子的区别,大概也是天下的能人跟废物的本质区别,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去阻止,只能任由它横流。
少女攥紧早就准备好的剪刀冲向江十一,那样的壮烈的嘶吼很难去相信那是来自于一个柔弱的少女,江十一拿手去挡,剪刀生生扎进了他的手掌心,旁边的宋癸连忙把少女踹倒在地,她被控制住了,无法被控制的是愤怒与嘶吼。
江十一只能坐在地上任由恶疯狂蔓延,喊杀声,哀嚎声,咒骂声,欢笑声充斥着他的耳朵,他只是失魂落魄地看着嘶吼的少女,看着她充满泪花的双眼以及歇斯底里的悲愤。
一切,都好像凝固了。
这时,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冲了出来。“阿姐!”随即哇了一声哭了出来。
他狠狠地咬了宋癸一口,吃疼的宋癸把少女放开了,姐弟俩抱在一起痛哭。抱紧弟弟的少女睁开眼睛狠狠瞪住了不远处的江十一,那是江十一第一次看到真正仇恨的模样,那一眼,直到江十一到了生命的尽头都不曾遗忘。
掠夺很快结束,所获颇丰,且这一次不会再返还一半,因为被暴徒们掠夺的还有生命。江十一就像一个宿醉的男人,从那一眼起便彻底失了记忆与知觉,只知道最后是被一个尖锐的声音唤醒的。
“为什么!”
撕心裂肺的质问来自于愤怒的陈泌,这次他的愤怒毫无掩饰并且毫无装饰。
“我们做了什么?”
恍惚间,江十一颤抖着声音,躲避着陈泌的愤怒,搜寻着低头不语的宋癸。宋癸吐了一口气,抬头说道:
“俺们,杀人了。”
“屠村!我们这是屠村!”
陈泌愤怒地朝着宋癸大吼,尖锐的嗓音剧烈颤抖着。
“那可是一个村的人啊!”陈泌狠狠地推了江十一一把。“为什么做出这种事!”
“让我静一下。”
江十一只能求饶。
“一个村的命啊!”
“那你叫我怎么办!”江十一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把陈泌推到在地,骑到他身上扇了俩耳光。“我能怎么办!”
陈泌变了一个人,这大概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反击,于是两人扭打在一起,一旁的宋癸怎么也拉不开。
江十一看不起陈泌,就像看不起自己那样看不起陈泌,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自己与陈泌有共同点,特别是那样的共同点,那个他引以为耻的矫情。
可是当他确认那引以为耻的矫情真的失去了之后,他又愤怒得无以复加,他们都在愤怒,他们都用尽了全力攻击对方,因为他们都知道彼此有多痛。
江十一甚至觉得自己连陈泌都不如,自己要彻底地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才知道正视它,起码陈泌从来都不以此为耻。直到现在江十一都没能叫出那个东西的名字,只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它的失去,和它曾经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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