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琮满面通红,捂住小屁股乖乖地跟在了尉东霆的身后。一位白面无须的老太监走上前,一脸和善地伸手在云琮身上摸了一遍,然后才放行。
云翡目送着阿琮小小的身影,看向王宫的内里。
巍峨的宫殿井然有序,错落有致,沉浸在一片风和日丽的春色之中。皇宫分为南北两宫,中以复道相连。复道正中是一道汉白玉雕刻而成的道路,高于两旁地基,路面雕着飞龙云海,显然是皇帝御用之道。
御道两旁各有一条青石大道,尉东霆引着云琮走上右道,走向玉阶朱梁雄伟壮阔的德阳殿。
石道旁十步一卫,手执金吾,威仪凛然。两侧盛开着浓丽雍容的牡丹,国色天香,千娇百媚,和士兵身上的铁甲兵器,形成刚柔相济的对比,却有一种奇异的和谐壮美。
时间过得极慢,云翡看着那条飞龙云海的御道,心里暗暗地想,野心勃勃的爹,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踏上这条御道?她说不清楚,是盼着他成功,还是盼着他安于现状。波谲云诡的乱世,她不关心谁做皇帝,她只想能护着娘和弟弟就好。
终于,半个时辰后,云琮沿着长长的石道走过来,背后那雄伟的德阳殿,壮阔昳丽,愈发显得阿琮身姿渺小。尉东霆带着几名禁军走在云琮的身侧,缓步而来,身上的软甲闪烁着清幽的冷光,剑眉星目,挺拔俊美如天神。
直到他走到眼前,云翡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看了他许久,她忙眨了眨眼,赶紧把他从自己的眼眶里挤出去。
“姐姐。”云琮紧上几步,扑过来握住了云翡的手,小小的手心里竟然都是汗。
云翡暗暗好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胖孩儿,面圣有什么可怕的。同是七岁的孩子,龙座上的赵旻还不如阿琮,不过是个被关在金笼子里的小傀儡。
尉东霆道:“皇上御赐宅邸离皇宫不远,每日有专人接送云公子入宫。今夜太后皇上设宴为二位接风洗尘,你们先回去歇息吧。”
“谢太后皇上隆恩。”云翡一副公事公办、客客气气的表情,仿佛从来不认识他,恭恭敬敬地道谢之后牵着云琮上了马车,飞快放下了帘帷。
尉东霆暗暗发笑,这小丫头还是张牙舞爪的时候最可爱,大家闺秀一点不适合她。
一名名叫秦方的太监,带着两名内监和八位禁军护送他们至一处宅院外,两进的院子,那同来的八名禁军,前后门各站了四名把守,名为保护云琮安全,却透着一股软禁的味道。
庭院里站着两个十七八岁的鲜灵少女,见到云翡和秦方等人进来恭恭敬敬行礼。
秦方指着两人道:“这是奇花、异草,专门侍候小公子生活起居。”
云翡忙笑吟吟道谢,心里却想,这大约是送来监视阿琮的耳目吧。
秦方道:“老奴先告辞,酉时三刻,老奴亲自来接二位入宫赴宴。”
“多谢秦公公。”云翡立刻塞了一张银票给他。
秦方竟然一点也不客气,不动声色地收下银票,转身带着两位小太监走了。
庭院面积不大,干净整洁,房间都已收拾利落,起居用品一应俱全。齐氏和茯苓,将带来的行李搬进来,奇花和异草婷婷袅袅地等候差遣。这两位少女虽然看上去灵秀美丽,赏心悦目得紧,可惜,来路不明的人,云翡怎么敢用?就算长得像天仙,也要被打入冷宫。于是,好心把她们送去宋惊雨那里,让赏心悦目的花花草草陪着年轻英俊的宋校尉。
可是没想到,宋惊雨竟然一脸的不领情,板着冰块脸,快要掉下冰碴儿来。
厨房里备有一名厨妇和两名打杂的下人。云翡也不甚放心,让齐氏去负责厨房,茯苓专心照顾阿琮。
忙碌了一下午,将行李东西都归置好,眼看要到了赴宴的时辰,云翡和云琮各自沐浴更衣,准备停当,就静等着宫里派人来接。
酉时三刻,秦方准时带人驾车前来。
云翡一看那辆金碧辉煌的马车,暗道,果然还是皇家有钱,即便是落魄的皇室,这份气度依旧让人瞠目。
登上马车,她更是暗暗咋舌,车厢之宽绰,在内起卧行走,竟丝毫也不受拘束。厢顶四个角分别镶嵌了四颗夜明珠,厢壁贴着月白软缎,金丝线绣着如意吉祥纹,内里包着丝绵,即便路况不好,不小心碰到厢壁上也不会磕疼。
云琮好奇地张望,艳羡地说:“姐姐,回头咱们的马车也这样装饰。”
云翡将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那就叫僭越,是要治罪的。”
云琮吐了吐舌头,不以为然。
云翡搂着他,在他耳边小声道:“阿琮,你要记得,这是京城不是荆州。在荆州,爹是土皇帝,咱们可以随意任性。这里可不成,一言一行都要谨慎,特别是在宫里,千万不要多说话,只管装哑巴装笨蛋。”
云琮吐了口气,道:“姐姐,我本来就和那一群老头子无话可说啊。”今天上午皇帝接见的时候,旁边的丞相、太傅等,全是老头子,实在无趣又沉闷。
“不管任何人,只要问起爹的事,你就什么都说不知道。”
云琮哼了一声:“我本来也就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云定权狠心将他送到京城,阿琮小小的心里对父亲充满了不满和失望。再加上从小到大都是母亲和姐姐带他,云定权甚少归家,云琮对他一直是敬怕多过亲近。
云翡想了想又道:“不论别人问起什么,你都尽量装糊涂。一定要记得,言多必失,大智若愚。”
云琮半懂不懂地点点头,本来轻松的心情也被严肃的姐姐搞得沉重起来。
云翡摸摸他的头,柔声道:“阿琮,既来之则安之,凡事往好的地方想,你能和天子一起读书,是你的福气。丞相给他找的都是最好的老师。”
云琮点点头,抱着她的胳臂喃喃道:“我在荆州也可以念书,在京城也见不到娘。”说着,大眼睛一眨,滚下来两颗大大的眼泪。
云翡抱着阿琮,心里有些发酸。两个人都是第一次离家,陌生的地方,看似平静,却又危机暗伏,从此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马车行到应天门外,茯苓和宋惊雨被留在宫门外,云翡带了阿琮进宫。
黄昏时分的宫殿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寂静中生出慵懒孤寂的威严。云翡牵着云琮沿着复道右侧的石道,缓缓走向巍巍南宫。
夕阳一寸寸落下去,雄伟的德阳宫坐落在整座宫城的中轴线上,圆顶上的琉璃瓦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宫殿周围环着方形的一池碧水,取天圆地方之意。正值掌灯时分,突然间整座宫殿的灯亮了起来,一盏一盏连绵而起,仿佛一道耀眼明亮的洪波由远而近汹涌而来,气势恢宏雄伟,让人叹为观止。
云翡看见这一幕壮观景象,隐隐有些明白为何那么多人,想要坐在那金銮殿上。
宫人引着她和云琮,沿着白玉阶踏进德阳宫。
内里亮如白昼,半人高的青铜烛台,一盏一盏伸进重重帷幔,层层叠叠像是浩瀚海波,地上金红色的地毯上绣满了牡丹,艳丽得仿佛永不凋零。
云琮已经是第二次面圣,比上午镇定许多。云翡素来胆大,被宫人引着低头步入殿内,伏地施礼。
三拜九叩之后,一道极清脆的童音在面前不远处响起:“平身,赐座。”
云翡谢恩之后,被领至御座下方的宴席上坐下。这时,她微微抬起眼帘,飞快地扫了一眼坐在上位的小皇帝赵旻。
他比云琮大了三个月,看上去却没有云琮健壮,清秀瘦弱像个女娃娃,一脸稚气,就算穿着龙袍也没有所谓的帝王之气。
她听父亲提过,景帝驾崩时,嘉义太后身怀六甲。当时朝中分为三派,一派要拥立秦王为帝,一派要迎吴王继位,而以尉卓为首的一派坚决要等太后诞下龙子继承皇位,大齐之乱由此开始。
尉卓为了及早稳定局面,让太医用了催产术,嘉义太后提前一月生下赵旻,所以这位小皇帝一直身体病病怏怏。
赵旻的右下首坐着一位年逾五旬的老者,目光犀利如炬,云翡眼角余光碰到他,便匆匆低下眼帘,这位应该就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尉卓。
尉东霆坐在尉卓的右下,目光不动声色地从她身上滑过去。云翡换了一件更加端庄秀雅的裙衫,小小年纪却身着深紫色,但奇异的是,却偏偏衬得她肌肤雪一般白皙透明,人如一颗晶莹剔透的紫玉葡萄,蜜汁欲滴,叫人想要忍不住含到口里吞下去。
这场接风宴极其无趣。云翡心里好笑,什么大齐朝,分明就是尉氏天下,太后丞相大将军聚在一起,这宫宴就像是尉家的家宴。
丞相尉卓异常沉默,席间几乎一言不发,但云翡却莫名感到那种强大阴沉的气场无时不在。阿琮年幼,皇上也是个孩子,君臣之间无话可说。唯有太后不时问上云翡几句话,才缓解了冷场的尴尬。
嘉义太后尉琳琅,二十许的年纪,美丽端庄,气质高贵,一张美到无可挑剔的容颜,和尉东霆有几分相像。但即便是笑着,她的神态也一直淡淡倦倦。身边衣香鬓影,人影络绎,她却给人游离在外的感觉,仿佛浮在荣华富贵顶端的一朵云,缥缈轻狂,无所眷恋。或许是青春妙龄却在深宫守寡的缘故吧,云翡莫名觉得她眉宇间的神色和母亲很像。
无聊的接风宴终于结束,皇上赏了阿琮文房四宝还有几幅名家字画。太后赏了云翡一套金镶玉的首饰和一件华丽的白狐风氅。
云翡姐弟谢恩告辞。出了宫,被禁军护送到居处。
翌日吃过早饭,秦方带着两名太监和六名禁军驾车前来接云琮入宫,傍晚时分再送回。虽然路上有人护送,但云翡还是不放心,让宋惊雨在后面悄悄跟着,以防万一。
眼下赵旻正在重用云定权,所以人质云琮的境遇,可比当年的秦异人好了太多。沾了小皇帝的光,现在由大齐最好的老师来教他课业。云翡觉得这趟京城之行,也算是有益阿琮的成长。俗话说严师出高徒,在荆州有母亲护着娇惯着,难成大器。
不过云琮可不这样想,一入皇宫他就等于完全失去了自由,身边全是陌生人。严厉可怕的老师,笑容扭曲的太监,老气横秋的小皇帝,还有高难度高强度的功课。
第一天度日如年地熬过去,秦方带着他离开的时候,他都快要激动得哭了,简直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可是偏偏这时,大将军尉东霆迎面而来,身着软甲,手按长剑,人还未到,一股强大可怕的气场就像是一个大铁笼子当头罩下来。
云琮赶紧立在道旁恭恭敬敬行礼。
因是云翡的弟弟,尉东霆对这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也多了几分好感,既然碰到,便随口问了几句他的课业。
云琮磕磕巴巴勉强答了两句,便想要溜之大吉。
突然尉东霆又叫住他,弯下腰来,柔声问:“你姐姐在家,可喜欢读书?”
云琮正要回答,突然想起来姐姐交代过,无论任何人问起家中事都要说不知道,当即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尉东霆蹙了蹙眉,又问:“那她喜欢做什么?”
云琮瞪着圆乎乎的大眼睛,又摇摇头:“不知道。”哼,别想从我嘴里套出任何信息。
尉东霆觉得好笑,“那你知道什么?”
云琮眨了眨眼:“我什么都不知道。”
尉东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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