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暑假,岁岁依旧在给周慕屿的小表弟补习功课。开始岁岁有点犹豫,分班时她选了理科,虽然成绩提高很多,但她想报考的大学竞争压力巨大,还需要多花时间与精力狠补。后来小表弟给她打来电话,“最最厉害的岁岁老师最最可爱的岁岁姐姐”一通乱叫,半耍赖半撒娇的,她才最终同意了。
北方夏日常无酷暑,但这一年天气反常的热,烈日炙烤,到了下午四点多还热气逼人,这时候又是交通高峰期,小表弟的妈妈是个细致体贴的人,每天补习结束后都会为岁岁端来饮料与下午茶点,又嘱咐她可以在书房里复习功课等到日落后再走。
自从岁岁来给小表弟补习后,周慕屿每天下午都往他舅舅家跑,舅妈有好厨艺,他美其名曰来蹭下午茶与晚餐。
他推开书房的门,里面静悄悄的,岁岁左手撑在书桌上,歪着头,阳光从百叶窗格里漏进来,被切割成一条条的光线落了她满头满脸。对着太阳光看书,也不怕坏了眼睛。走近了,他才发现她竟然撑着头睡着了,右手里还捏着只笔。
他失笑。
看她眼周有淡淡黑眼圈,他就知道,她昨晚又熬夜刷题了。他轻巧地将笔从她手里拿下来,她手指微动了下,但没醒。
他搬了把椅子放到她正对面的位置,他背对着窗户而坐,阳光从他背后洒下来,他向来坐姿随意懒散,此刻身体却端得笔直,微微舒展开,将她的脸笼在他的暗影里。
她大概真的太困倦,竟撑着手臂一直沉睡,连姿势都没换一个。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西斜,光线一寸寸变着方位,他像个追光的人,身体跟着那跳跃的光线而轻移。
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从未无所事事地静坐过这么久,却没有半分不耐,反而在心里盼望着,只愿这样静谧的时光再漫长一点。
他忽然想起去江南的火车上,她睡着了,他也这样看了她好久。原来喜欢一个人时,哪怕什么都不做,就静静看她的脸,心里也会滋生出盛大的欢喜来。
书房门口,小表弟趴在门槛上探头探脑地看了好一会儿,他眼珠子在哥哥身上转了转,又转到岁岁身上,忽然“哈”一声:“我知道了!”
“嘘!”周慕屿抬头瞪小表弟,食指竖在唇边,另一只手指了指熟睡中的岁岁。
小表弟配合着他踮脚悄声走近,他半趴到桌子上,压低声音鬼笑道:“哥,我发现了你的小秘密吼吼吼!”摊开一只手,“封口费,五十!”
周慕屿敲小表弟的头,轻哼:“出息了,还学会敲诈了啊?滚蛋!”
小表弟跳开,双手握在嘴边,张口就喊:“妈!周慕屿喜欢赵岁……”
这熊孩子!
周慕屿一把捂住小表弟的嘴,将他拖出房间,边走边回头瞅了眼撑头睡觉的人。
啧啧啧!睡得可真沉,这样都没被吵醒。他摇头笑,又放下心来。
脚步声远去,书房里静下来。
岁岁悄悄睁开眼,呼出一口气,其实她在小表弟“敲诈”他时就醒来了,却不敢睁眼,怕自己窘迫,也怕他窘迫。
她收拾着书包,心想,还是提早结束补习吧。
隔天岁岁就跟小表弟的妈妈提了,她虽然觉得有点遗憾,但还是同意了。补习结束那天给岁岁结算费用,如上一次一样,信封里仍多放了一些钱。
岁岁揣着那只信封去了银行,出来时,她手里多了张存折,她边走边低头望那上面的数字,嘴角咧得大大的,合上存折,脚步轻盈地往前走,片刻,又忍不住掏出来打开看了看,眼角眉梢都是笑。
在如此紧张的学习状态下,她答应帮小表弟补习,除了喜欢那小男孩,还有一个原因是,她要攒钱。
当初追去机场,那个萦绕在她心底的问题,仍时不时冒出头来。他为何都不愿意跟自己说句再见就离开?姥姥说的那个理由她不信,说不上为什么,就是下意识不相信。
直至她在学校食堂再遇到云易。
学校说大不大,又是同一栋教学楼,但那晚的事故后,两人竟然一次都没有遇见过。
是在吃完饭走到食堂门口时,岁岁听见他叫她的名字,她身体下意识地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微垂下眼睫,手缓缓握成拳,那个夜晚像一场沉睡了的噩梦,忽然被他的声音唤醒了。
“赵岁岁!”云易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慢悠悠走到她身边,“你好像还欠我一个道歉,择日不如撞日,麻溜地把歉给道了吧!”
周慕屿上前一步,将岁岁挡在身后,她身边的何夕照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示意她不要害怕。
岁岁深深呼吸,抬起头,她没有错,为什么要在他面前低下头。
“她又没做错,凭什么要跟你道歉?”周慕屿眸中升腾起怒意,他将云易一把拽到岁岁身前,“反倒是你,给她道歉!”
云易脸色不虞,却破天荒地没有跟周慕屿动手,他上一次与周慕屿起冲突后,他打听过他,自然了解到他打起架来不要命,又有家世兜底,他还是少惹为妙。
但他嘴上却不饶人:“周慕屿,我跟赵岁岁的事跟你有什么干系啊?你是她什么人?”说着他视线从岁岁与周慕屿脸上滑过,嘴角挑起意味不明的笑。
那嘲讽的语气与笑容真的很欠揍,周慕屿拳头抡到半空中,忽然被人拽住了手臂,他回头,皱眉道:“岁岁?”
岁岁没看他,冷冷地瞧着云易,她说:“被狗咬了一口,总不能咬回去吧?”
周慕屿缓缓放下手,笑着接话道:“那倒是,毕竟人跟畜生不能相提并论。”
云易勃然大怒,真恨不得抽眼前这一唱一和的两人一个大耳刮子,可最后他咬着牙将举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
他答应过堂姐的,不再找赵岁岁麻烦。
他忽然勾唇一笑:“赵岁岁,看在我姐夫陆年的面子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毕竟他在英国陪我姐备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
后面他还说了些什么,岁岁全然听不见了,耳畔嗡嗡嗡地响,思绪纷乱,许多记忆碎片像雪花一样在她脑海里飘扬。
见岁岁震惊得失了魂的样子,目的达到,云易心满意足地昂着头朝食堂里走去。
“岁岁?”
“岁岁,你没事吧……”
好一会儿,她才晃过神来,看见周慕屿与何夕照的担忧,她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转身,快步往前走,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何夕照要追过去,被周慕屿拉住了,他对她摇了摇头,眼睛又望向那抹奔跑的背影,黑眸中爬满了担忧,他也想追过去,可他太了解她,这样的时刻,她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空间。
岁岁靠坐在一棵梨树下,暮秋的梨园满是萧瑟,天暗沉,连风都是悲戚的。她伸手从挂在树枝上的小木牌上抚过,低头喃喃着说:“Years,我好像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走得那么急,他为什么不告而别,可是我真的啊,宁愿不知道,宁愿他是讨厌我,不想见我,才不跟我道别……”
她煞白的脸色,她的震惊,全不是云易猜想的那个理由,他话里的意思她当然听懂了,可在那瞬间,她丝毫没有嫉妒,她想起的是,在警局与他分别时他望向自己的眼神里的那丝安抚;她想起律师见她时说过云家父母坚持不肯撤诉;她想起在丁壹姑姑的餐厅里,她听见陆年与云父的那场对话;甚至更久远的一个片段,陆阿姨的葬礼上,他对着他继父的深深鞠躬……
猜想的那个答案像尖利的刀,在一刀一刀剜着她的心,远比嫉妒更令她难受。
之前因他不告而别的介意与难过,全变成了内疚与心痛,明知不应该,可在那情绪中,又生出一丝小小的喜悦。他是不是不再讨厌我了?他是不是原谅了我?他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喜欢我?
夜色沉沉,台灯暖黄光线里,岁岁静坐窗前,她从一叠花笺里挑出一张,素白的信纸上,描绘着一朵浅淡的紫苜宿花。她手指轻轻划过花旁纤细的小字——紫苜宿花语:牵绊[爱着你的我,牵绊我的你]。
俯身落笔时,嘴角便勾起浅浅弧度。
陆年:
见字如晤!
此刻北京时间午夜十一点三十五分,伦敦下午三点三十五分。天气预报说剑桥午后有雨,不知你出门的时候有没有带伞,不要被淋湿才好。
上午陪姥姥去复查,医生说她恢复得很好,以后不用再每月一次抽血化验,每三个月去检查一次即可。姥姥最近胃口也不错,每餐都要吃两碗饭,精神也好,就是有一点很令人苦恼,她工作起来跟以前一样拼命,劝不住,不过你放心啦,我有帮她的。我很喜欢帮她一起做事,艾灸的气味真好闻呀!
啊对了,这次月考我理科成绩进步很多,多亏你送我的那些笔记,真的很有帮助。谢谢你。
希望你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也愿你诸事顺利。
我和姥姥都很挂念你。
岁岁
信纸折成整齐的三折,那些细腻的少女心事被折叠进纸香墨香里,最后封缄于洁白的信封。
她起身,绕着房间慢慢踱步,背在身手的双手里拿着那封信,她目光从书桌、书架、衣柜与满墙的油画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某处,心思一动。
她掐灭台灯,转身下楼回到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在心里细数,这是他离开的第一百七十天。
他离开后,时间像指间沙一样,飞速地流逝着。
这一年的春节,陆年没有回国,他在繁重学业之外还要打工,除了忙碌,假期的往返机票够他大半年的生活费。
除夕晚上他与姥姥通电话,姥姥絮絮叨叨叮嘱了他许久,末了手机终于递到岁岁手里,她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真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晓得傻傻发怔,等她再回过神来,他已挂了电话。
以前没觉得,如今少了一个人,岁岁觉得姥姥的院子可真大啊,茫茫大雪中显得格外冷清。年夜饭姥姥照例拿出自己酿的蓝莓酒,岁岁才喝一杯就好像醉了,她想起去年今日,姥姥早睡了,他陪自己守岁,今年却只剩她独自一人等待零点的到来。
午夜的焰火点亮夜空时,她趴在台灯下给他写信。今日花笺上印的是紫鸢尾花,花语曰:爱意[我入睡,梦中却把你凝望]。
陆年,又一年了啊。
高二下学期开学不久,校门口发生了一起醉汉打人事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中的人物都与岁岁有着一丝关联,醉汉是何夕照的父亲,被打的人是郑重,他是为了保护何夕照。
事情发生时岁岁没有在现场,那天晚自习下课后她被天铭爸爸叫走,去他办公室取捎给姥姥的东西,没有与何夕照他们一起走,后来听在场的同学复述,才知道事情始末。
何夕照与郑重刚走出大门,一个满身酒气的高大男人忽然从旁边的花坛边冲过来,揪住何夕照的头发开始咒骂:“小贱人,藏得够好的啊,让老子好找!”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男人神色凶狠,一看就是个醉鬼,学生们都吓坏了,纷纷躲到一边。何夕照拼命反抗,当男人抬手要抽她时,郑重像个炮弹一样冲了过去,他将何夕照护在怀里,生生地受了男人那一巴掌。郑重从小到大也没少惹事打架,但这一次却没还手,面对男人的拳头,他只顾着用身体护着何夕照。后来还是保安冲过来将男人拉开了,要报警时何夕照阻止了,她说,他是我爸。
岁岁与周慕屿接到消息,匆匆赶往学校附近的社区医院。郑重嘴角肿了,后背被踹了一脚,有青紫的痕迹,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别的伤,医生给他做了应急处理,就将他丢在诊室里忙去了。
见何夕照低着头满脸愧疚自责,郑重戏谑道:“有时候肥肉也不是全没用嘛,至少抗揍!”
岁岁走到诊室门口听到这句话,心里一酸。她示意周慕屿先别进去,两个人就靠墙站在走廊上。
何夕照轻声:“对不起。”
“没事。”郑重笑,“以前跟阿屿一起胡闹,跟人打架受过比这还重的伤。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周慕屿:“……”不知道是谁每次被揍两下就哼唧哼唧喊半天。
又听郑重继续说:“放心吧,这事儿我不会追究你爸的。”
何夕照抬眼看他,神色复杂,他平白无故挨顿揍,连当事人一句道歉都得不到,明知这对他很不公平,可她最后也只能说一句:“真的对不起。”她恨不得那男人被关进去,可最后受累的只会是母亲。
郑重提起书包:“走吧,我送你去坐车。”
何夕照没动,她看着郑重,轻轻开口:“你没认错人,我们确实见过,在沁河的夜市上。”
郑重一愣,然后咧嘴笑,弧度太大牵扯到伤口,忍不住“嘶”了声,却并没有收敛,他很开心很开心地笑着。
他说:“嗯,我知道。”
何夕照忽然说:“你饿吗,我请你吃麻辣烫吧?”
郑重眼睛亮亮的:“饿!超级饿!”
“走吧。”
“我要加火腿与鹌鹑蛋的……”
说着话两人走出门,没有发现岁岁与周慕屿。
岁岁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郑重像个小孩一样一蹦一跳的,书包晃悠悠地挂在左边肩膀,路过拱门时他跳起来伸手拍了下头顶的门廊,动作敏捷轻盈。不知什么时候,他慢慢瘦下来了,早已与“肿肿”挥手告别,长成身姿挺拔胸膛宽厚的大男孩。
“看来郑同学已经痊愈了,不需要来自朋友的慰问。”周慕屿笑道,心里不由得涌起一丝淡淡的羡慕。
岁岁也笑:“是啊。”真为他开心。
“被他们说得我都有点饿了,要不要去吃卤煮?”
“我不饿。”岁岁看了眼手表,“啊好晚了,走啦走啦。”
周慕屿望着她脚步匆匆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那晚岁岁在给陆年的信里写:在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们会变得格外勇敢。在面对危险时,当然也会害怕啊,可是更怕对方受到伤害。
郑重让她忽然想起几年前的自己,为了陆年妈妈的油画笔,敢与陆天铭拼命。
隔天何夕照与岁岁主动提起了她的父亲,她以前总说,我没有爸爸,与妈妈相依为命。故事并不新鲜,一个从部队因犯错被退伍后郁郁不得志的男人,酗酒家暴,清醒后又恳求原谅,如此反复。她母亲懦弱隐忍又心软,可她不是。考上高中后,她带着母亲从老家小镇悄悄逃走,这两年她们一直躲藏着生活,因此当初才会否认与郑重曾见过。
“别这么看着我。”何夕照轻笑了下,“我没告诉你,就是怕看见你这样的眼神。”同情、怜悯,只会让她更难受。
岁岁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将一颗递给何夕照,另一颗剥开塞进自己的嘴里。
何夕照也剥开糖纸。
她们并排坐在球场的看台上,夜色寂静,夜空中有零星的几颗星子,春天的风微冷,却正好让学了一晚上的脑子醒醒神。
“人没法选择出生与父母,但可以选择自己想走的路。”何夕照的声音很轻,但岁岁却听出一股誓言般的决绝,“岁岁,我一定会离开这个城市,带我妈走得远远的,让他再也找不到我们。”
岁岁没说话,她望着夕照,伸手握住她的手,用力地握了握。
心里铆着一股狠劲的人,总是比别人更努力更拼命,岁岁觉得自己在学习上算得上刻苦,但何夕照简直可以用废寝忘食来形容,对她来讲,出类拔萃的成绩单是她唯一的希望。
好朋友那么拼,对岁岁来讲也是一种激励。两人基础都不差,再拼尽全力地学,到了高三,每次月考排名,班级第一二名几乎被两人轮着坐,年级排名从未跌出过前十。
岁岁私底下听同学开玩笑说,你跟何夕照每个月明争暗斗的还能做好朋友,真是稀奇哦!岁岁总是一笑置之,她从没把夕照当成竞争对手,在她心里,好的友情是并肩战斗,是相互激励,一起变得更好,她以为夕照也是这样想的,可后来证明,她错得多离谱。
高三上学期末尾,学校开始了保送生的选拔,名额有限,尤其是那几所顶级高校,提供入学奖学金的名额竞争尤为激烈。何夕照与岁岁一起填了申请表,两人都进了备选名单,可每个班级只有一个名额。班主任先后找两人谈话,回来后,何夕照深深看了岁岁一眼。
午休,岁岁惯常叫何夕照一起去食堂,可她拒绝了,说自己没睡好想补个眠。虽然她的语气在尽力自然一点,可岁岁还是听出了几分冷淡。
一种很微妙的气氛在两人间滋生,渐渐像潮水一样蔓延。
周慕屿见岁岁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脸上挂满愁绪,他敲了敲她的餐盘:“喂喂喂,再大的事也要吃饭啊,更何况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各凭实力呗!”
她也是这么想的,可夕照好像很介意。
周慕屿说:“你不会要退出吧?”
“不会。”岁岁果决摇头,“这是对自己的不尊重,也是对夕照的不尊重。”
“那不就结了,愁什么,快吃饭!”
“嗯。”
教室里,何夕照趴在课桌上,却根本睡不着,因此后排几个女生的低声讨论一字不落地全进了她的耳朵里。
“你们说赵岁岁跟何夕照谁把握更大?”
“难说哦,两个人成绩差不多,又都评过优秀学生。”
“我觉得会是赵岁岁哎,你们想想,她舅舅是学校老师,我听说这种保送也会看关系嘛……”
“不会吧……”
何夕照屏住呼吸,紧紧咬住嘴唇,在臂弯里悄悄睁开眼,入目却是一片暗黑,多像她从小到大身处的那个世界啊。
她放在课桌上的手指缓缓握成拳。
过了几天,这学期最后一次摸底考,岁岁想起班主任说的话,保送的最终名额会以这次成绩作为参考,因此她格外重视,有点紧张,但也不是很多,不管最后结果怎样,尽力而为就好。
她没想到的是,那结果来得那么早,也远远出乎她的意料。最后一堂考生物,临结束铃还有五分钟,岁岁重头将试卷检查了一遍,打算交卷时监考老师忽然走到她课桌边,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个东西,“啪”的一声拍在她面前。
岁岁先是一愣,当她看清那是几张裁剪成细长条形的小抄时,仍没当回事,只说:“老师,这不是我的。”
监考老师拿起她的试卷对比过字迹后,将试卷与小抄更用力地拍在课桌上,怒道:“证据确凿,还狡辩!”
岁岁仔细一看,瞬间懵了,小抄上的字迹确确实实是她的。这是怎么回事?
监考老师将她的试卷收走,指着门口:“出去!”
“老师……”
“出去!”
岁岁张了张嘴,最后没再为自己辩解,默默收拾东西走出了教室。
身后,无数双目光看着她。
刚走到门口,忍了好久的眼泪轰然落下来,她咬住嘴唇,胡乱擦掉泪水,低头快步往厕所走。
锁上隔间的门,她迅速从书包里掏出生物笔记本,那上面被撕了好几页。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冲出厕所,一路飞奔回教室,走到何夕照的课桌旁,将生物笔记本翻开扔到她面前,怒气冲冲地质问道:“是你吗?”
何夕照望了眼被撕页的笔记本,抬头看岁岁,神色里满是惊讶:“岁岁,你在说什么啊?”
放学了,教室里人不多,但都知道岁岁携带小抄被当场抓住的事,这会儿纷纷投来看热闹的目光。
岁岁胸膛起伏得很厉害,手指微微发抖,嘴角也是:“真的是你吗?”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快说不是,快说。到了这个时候,她仍期待着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
可何夕照却不正面回答她,仍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站起来,背起书包,“我先走了。”
岁岁拽住何夕照的手臂,眼神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何夕照与她对视几秒,然后微低了头,拨开她的手,扬长而去。
岁岁最后一点希望落空,她不想哭的,可太难过了,真的太难过了,比被冤枉作弊还难过,眼泪落下来,滑进嘴里,很苦很涩。
考试之前,何夕照忽然找她借生物笔记看,这几天来她还是第一次主动找自己说话,岁岁开心地拿给了她。
生物考试时,何夕照提前了几分钟交卷,她的座位明明与岁岁隔了一排,她却绕到她身边的过道走上讲台交卷,过了一会儿,监考老师就捡到了那几张小抄。
一切太过巧合,一切不言而喻。
岁岁的生物成绩一直都是班级最好的,这事一出,生物老师直言不相信她会作弊,班主任也觉得不可能,可证据那么确凿,经过一番商议,生物老师重新出了套试卷,让岁岁坐在他眼皮底下测试,她漂亮的成绩证明了她完全不需要带小抄,这事儿最终以最小化影响揭过,但保送资格是不可能了。
那个名额最终落到了何夕照身上。
周慕屿问岁岁那几张小抄到底怎么一回事,她什么都不肯说。直到后来,他听那天在教室里看见岁岁与何夕照对质的同学私底下议论,才知道她可能是被陷害了。
岁岁能忍着,他却做不到,还上着晚自习呢,他直接将何夕照拽出了教室,郑重与岁岁急忙跟了出去。
周慕屿指着何夕照恶狠狠地说:“要不是我不打女人,真他妈想抽你两巴掌!”
郑重将何夕照护在身后,沉声说:“阿屿!”
周慕屿目光复杂地从郑重脸上滑过,慢慢松开揪住何夕照的手。
走廊上很安静,灯光明亮地照在四个人身上,岁岁站在周慕屿身边,郑重、何夕照与他们面对着面,分明近在咫尺,那瞬间岁岁却恍惚看到,他们脚下的地板正在慢慢裂开,先是一丝轻微的裂缝,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于轰然一声,楼宇倾塌,那条巨大的鸿沟再也弥合不了。
她不怪郑重,只是很难过,第一次深刻地懂得了,人的关系是有亲疏之分的。
她只是很难过,在这段友情中,她们曾经那么要好,最后却以难堪伤害收场。
很长一段时间,岁岁的心情都很低落,导致期末考成绩跌了好几个名次。班主任找她谈话,只以为是保送的事情影响了她,让她打起精神来,最后一个学期了,十分关键。
寒假,丁壹难得休假,回来第二天就约岁岁见面。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丁壹捏了捏岁岁的脸颊,将碗里的鱼丸夹给她,“高三很辛苦吧,来,补补!”
或许是她那句“辛苦”忽然戳到了她,也或许是心里那些话压抑得太久,岁岁一下没忍住,将最近发生的事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丁壹听完,愤怒地一拍桌子:“我当初就看出来了,她那张脸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岁岁被她逗乐了,心里暖暖的:“你什么时候还会看相了?”
丁壹哼道:“别让我见到她,抽死她!”
岁岁摇摇头:“算啦。”
也是巧,丁壹这话才说完没多久,她们竟真的跟何夕照碰见了。
吃完小吃岁岁与丁壹去逛附近的书店,她们进门,何夕照抱着几本书出来,狭路相逢,三个人都愣了下,何夕照率先转开视线,转身离去。
丁壹忽然喊道:“你站住!”
何夕照停住脚步,却没回头。
岁岁拉了拉丁壹的手,丁壹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让她放心,不会真抽她的。
丁壹快步走到何夕照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指着她冷声道:“你这个人,真的很差劲!”
丁壹没想跟她多纠缠,说完就转身。
“你站住!”同样的话,这回换何夕照对丁壹喊。
丁壹回头。
何夕照走回她与岁岁身边,目光在两人相握的手上停留了片刻,抬头看她们时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的笑:“丁壹,不知道你有没有告诉过你的好姐妹,你喜欢周慕屿的事。”
岁岁霍然转头看丁壹,只见她脸色瞬间煞白。
何夕照转身离去,心里却并没有自己想中的快慰。她知道丁壹不太喜欢自己,可当年她是真心实意地邀请她参加她的生日会,她却将那个星夜偶然撞见的一场告白的秘密变成反击她的武器。
直至很久后,岁岁仍记得那一刻自己的心情,先是震惊,然后是愧疚,最后还有点难过,一片杂乱。这消息太突然了,愧疚是觉得自己竟然从未察觉到好友的心思,难过是因为,她没有告诉自己。
那天的最后,在片刻的沉默后,面对岁岁复杂的眼神,丁壹松开她的手,独自离开了。而处在思绪混乱中的岁岁,都忘记追过去。
就好像丁壹曾错失了第一时间将自己的心事告知岁岁的机会一样,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真相里,两个人也错失了第一时间好好说开的机会,少女的心思是那么的敏感微妙而脆弱。
等岁岁整理好思绪,再与丁壹联系的时候,发过去的短信没有回音,打电话,关机了。以前也并不是没有过这种现象,她忙于训练时经常会关掉手机,但却从来关过这么久。
她是不想与我联系,岁岁黯然地想,她大概再也不会理我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岁岁病了一场,烧得难受的时候她哭着问姥姥:“姥姥,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真的这么脆弱吗?”
姥姥摸了摸她的头:“岁岁,这世间啊,有坚如磐石的感情,也有脆如琉璃的感情,就像硬币的两面。前者稀少难得,能遇上,是天大的福分,要好好珍惜。”
因为早早失去过珍贵的人,她比别人更懂得珍惜,手中握着的每一份温柔与爱,她都视若生命里的珍珠。可是为什么握得越紧,到头来还是像沙一样从指间溜走了。
岁岁再见到丁壹,是春天了。
造成两人如今局面的周慕屿对一切毫不知情,他告诉岁岁,丁壹肩周损伤的旧疾复发,被迫暂停了正在进行的赛事,回到家里休养。他约岁岁下午放学后一起去看她。
岁岁在午休铃声一响就冲出了教室,去丁壹家的路她记得很清楚。站在楼道里等了许久电梯也没下来,她推开楼梯间的门,一口气爬上了六楼,按门铃的时候还微微喘着气。
门打开,丁壹看见岁岁时愣住了。
四目相对,渐渐两人眼眶都红了,岁岁先落的泪,丁壹其实是个泪点高的人,可见岁岁一哭,她的情绪一下子就被勾起来了,眼泪哗啦啦地掉。
两个人抱在一起,号啕大哭了起来。
五分钟后,两人坐在丁壹的床上,一边给对方递纸巾,一边指着对方。
“赵岁岁,你鼻涕都出来了。”
“你还不是一样哦!”
“都怪你先哭的。”
“好好好我的错。”
丁壹却说:“对不起。”
岁岁也说:“对不起。”
两人红着眼睛,望着对方傻笑。
岁岁问:“你肩膀的伤很严重吗?”
“做了理疗,不痛了。就是要养几个月,”丁壹笑了下,“正好啊,趁机休息休息。”
岁岁心疼地看着她,养几个月不能训练不能比赛,这比疼痛更令她难受。
沉默了片刻,丁壹忽然说:“我没回你短信,不是怪你或者生气什么的,是因为我没脸。”
岁岁惊讶地张了张嘴,丁壹示意她听自己说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瞒着你,说不清。我生日那晚,我跟他告白了,被拒绝了。”
“我明明知道你有喜欢的人,明明知道被喜欢不是你的错,却总忍不住介意,嫉妒。”
“当初我是故意邀请陆年去参加我的生日聚会的。岁岁,对不起,我利用了他。”
“我啊,真的是一个很自私,很差劲的人。”
岁岁摇头,再摇头:“不是的。我明白,我都明白。”
她明白的,喜欢一个人,会让人变得勇敢,心存希望,也会让人变得自私,变得患得患失,有时候甚至不可理喻。姥姥说感情是硬币的两面,爱何尝不是呢,人心也是。
岁岁伸手抱住丁壹,附在她耳边轻声说:“谢谢你。”
谢谢你跟我坦诚交心,谢谢你仍愿意做我回我的朋友,谢谢你,重新回到我的生命里。
明媚却短暂的春天很快过去,夏天来临,高考也如期而至。又一场人生里的大考,也是学生生涯里最重要的一场考试,所学十年的答案,都浓缩写在了六月的那两天里。
考试结束后,照例是毕业散伙饭,离愁别绪,掩饰在热烈的嬉笑声里,最后沉在了杯酒中。吃完饭又去K歌,几十号人包了个大包厢,闹得慌,岁岁坐了一会儿就跑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去吹风透气。
站了片刻,有人走近,她回头,些微惊讶。
郑重将手中的可乐递给岁岁,是冰的。他还记得,哪怕大冬天,她也只爱喝冰可乐。
她接过时觉得真冰啊,差点儿将她的眼泪逼出来。她宁愿他不记得了。
郑重说:“岁岁,对不起。”
岁岁笑了笑:“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那件事,以及他们的友情。只要他留在何夕照身边一天,她跟他就永远不可能再做回朋友,他也一样。
而且,他道什么歉呢,他又没做错什么。
岁岁朝他微点了下头,离开了窗边。郑重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他倦怠似地将身体靠在窗台边,垂下眼眸。
那句对不起,岁岁大概以为他是替何夕照说的,不,不是的,他是替他自己。那天考场里,他看见了何夕照将手中的纸条轻轻扔在岁岁的脚边。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
岁岁最后还是没能坚持到散场,与同学们打过招呼后,她走出包厢,身后,周慕屿紧跟了过来。
“很晚了,我送你。”
“好。”
两人下楼,出了KTV大门,岁岁深呼吸,包厢里空气实在太闷了。
公交车站有点距离,他们慢慢走着,六月的夜,是这城市一年中最舒服的时候,不冷不热。
过斑马线的时候,周慕屿习惯性地将岁岁拉到没有车辆驶来的一方,她脚步轻移,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周慕屿:“暑假你打算做什么?”
岁岁:“没想好呢。”
“要不要继续给那熊孩子补习?”
岁岁笑着摇头:“他都初中了,我可教不了咯!”
怕自己不能胜任是实话,却也抱着一点回避的心思。丁壹跟她说,不用因为她而与周慕屿斩断往来,她也不会那样做,他给予她的那些关怀与温柔,他们一起走过的漫长时光,她很感激也很珍视。但她在心里也划出了一条明确的界限。
刚走到公交站,岁岁要坐的公交车就来了,等前面两名乘客都上了车她才脚步轻盈地跳上去,一边匆匆跟周慕屿挥手:“再见啊!”
然后头也不回地往车厢里走,她多怕他像以前一样跟上来一路将她送到家门口,还好他没有。
身后站台上,周慕屿久久站在原地,身影越来越小,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回到家,岁岁没进自己的房间,而是上楼,坐在陆年的书桌前,给他写信。
写那些,不会贴上邮票,也没有投递地址的信件。
夜渐深,最后她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几年前的夏天,也是在这张书桌前,他帮自己补习,外头日光正好,阳光从槐树的枝杈间丝丝缕缕地洒下,光影像一幅天然的画,知了不知疲倦地叫啊叫,风卷起白纱帘,他们坐在清风里吃井水泡的冰西瓜……
醒来,没有阳光,没有冰西瓜,也没有他,只有沉沉的寂静的夜色,穿窗而过,汹涌得像她心中的想念,直将她淹没。
这是他离开的第三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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