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话会”在下午,第二天吃过午饭,云观澜就在张威、刘武的陪同下出发了。
一整个下午孟聆笙都坐立不安,云观澜此去,是和日本军方直接对话,日本人为什么要找他?难道是为联懋之前拍摄的那些左翼抗日电影?还是为他在淞沪会战期间拍摄的战争纪实片?日本人会不会对他不利?
门外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如坐针毡,但是这一下午偏偏事多,先是小陈、小静上门说事务所的事,又是邮差上门,邮差带来了几封信,有报社的、救亡会的、医院的……
到晚饭时,云观澜终于回来了。
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一言不发地直接上了楼。
张威悄声对孟聆笙说:“下午茶话会上,日本人说,以后联懋拍的电影,要想在日占区放映,必须先送到他们指定的电影院接受审查。孟律师,你猜负责的人是谁?九州的陈老板。”
陈老板?这投机的奸商做了汉奸?
孟聆笙上楼去。
推开书房门,云观澜正闭着眼睛仰脸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疲惫。
孟聆笙悄悄走过去,捧着他的脸,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印上一个吻。
云观澜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喃喃道:“我早该想到的,他们在东北搞了满映,又怎么会放过上海?最恶毒的侵略莫过于文化侵略,聆笙,我拍电影是为丰富国人的精神,怎么能做他们的走狗?”
孟聆笙柔声安慰他:“我知道。”
他把孟聆笙拉到自己怀里坐下:“陈老板做了汉奸,现在上海所有的电影,只要想在日占区上映,必须先经他审查,日占区的百姓何辜啊,从家园到精神,被日本人和汉奸侵占到如此地步。”
孟聆笙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云观澜伸手取来一张纸一支笔,重重地写下几个城市的名字:上海、武汉、重庆、香港。
他给上海打一个叉:“上海是绝不能再待了。就算联懋彻底放弃在日占区的市场,租界也未必就真安全,现在苏州河以北的公共租界已经落入日本人之手,而英美租界当局无可奈何,我看日本人在上海的野心绝不止于苏州河以北。”
紧接着武汉也被打了个叉:“武汉虽说现在是抗战大后方,但距离上海不远,又在长江沿线,是战略要地南方屏障,我看日本人也不会放过。”
笔尖在重庆上停住:“至于重庆……现在国民政府有意迁都重庆,又是西南地方,易守难攻,倒是比内地安全,可惜电影业太薄弱,联懋在重庆又没有基础……”
“那去香港?”
云观澜道:“香港电影业发展不错,而且联懋在香港也有分公司。”
孟聆笙斩钉截铁地道:“那我们就去香港。”
云观澜在她的唇上一啄:“好,我们就去香港。”
他在香港后面,重重地打了一个对勾。
“我刚回国时,曾经在香港住过一段时间,亚热带地方,倒也别有一番风情,我在香港也有一幢房子,就在联懋分公司旁边,奶白色的房子,凯司令的奶油小方一样,庭院里还种了几棵红豆杉,你会喜欢的。”
孟聆笙揪一下他下巴上冒出的胡楂:“到处买房置地,你还真是个土财主。”
云观澜捉住她的手,在指关节处啄一下:“可不是吗,你没听过一句话?嫁给龙哥,不愁吃喝。”
孟聆笙“噗”地笑了。
云观澜道:“但是,去之前,我们要先把这一屋子的人安顿好。”
孟聆笙依偎在他胸前,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云观澜用手指转着钢笔:“最近这两个月,我老是想到养父,小时候,他总是在外面跑来跑去,常常不着家。有时候我替养母抱不平,觉得怎么要一个女人来撑这个家?现在看着这一屋子的人,我才明白,养父那时候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孟聆笙伸手按着他的嘴角往上一拉,硬给他勾出个笑脸来:“好啦,既然已经决定了去向,就不要再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下个月六号就是你生日了,三十而立,我打算送你一份大礼。”
云观澜挑眉:“哦?什么大礼?”
孟聆笙抿嘴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云观澜也没有追问:“好,我等你的大礼。不过,后天就是冬至了,先过好眼下这个节吧。”
在南方,冬至是大节,这又是上海沦陷后的第一个节日,按照云观澜的意思,情况越是恶劣,越要振奋士气。
前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孟聆笙就和厨娘带领女人们包起冬至团来。
冬至当天中午,云公馆迎来自八月以来的第一场盛宴。
云公馆所有的桌椅都被拖到一楼客厅里,摆了整整六桌。除了暂住在云公馆的难民们,余玫瑰、卫仲衡等住在租界的联懋员工也来了。
桌上摆满了从金陵酒家叫来的美味佳肴,以及一坛坛应节的冬阳酒,一碗碗热气腾腾的冬至团。
外面已经飘起今冬的第一场雪,关上门,云公馆里面还是一个温暖祥和的小世界。
云观澜举起酒杯,里面是以桂花和糯米酿造而成的冬阳酒,这是他中枪以来第一次饮酒。
他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原本喧哗的屋子寂静下来,所有人都放下了筷子,扭头仰脸看着他,等他说话。
云观澜清清嗓子,说:“今天是冬至日,古人说,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冬至日是一年之中白天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但这也意味着,冬至过后,黑暗日益式微,光明逐日强盛。今天我们有幸聚在这里,就让我们一起举杯,为黑暗的逝去而庆祝,为光明的到来而祈祷。”
大家纷纷举杯饮尽杯中的冬阳酒。
云观澜继续道:“今天这顿饭,是庆祝宴,也是散伙饭。在这里我要宣布一件事情:上海联懋电影制品厂自今日起解散。”
这话一出,引起了一阵喧哗,老陈急得脸红脖子粗的:“云老板,为什么呀?”
云观澜提高了声音:“大家听我解释。前天,日本人让我去华懋饭店参加所谓的茶话会,通知我以后联懋电影若想在日占区上映,必须先交由他们审核,而负责审核的人是联懋的宿敌,九州的陈老板。陈老板既已做了汉奸,恐怕光复之前,联懋在上海举步维艰。云某不想做顺民,更不想做汉奸,所以我已决定,要把联懋电影向香港转移。”
老陈一拳捶在桌子上:“陈光礼这个狗杂种!”
云观澜继续道:“诸位请放心,你们都是我云观澜的亲人,无论以后联懋在哪里,你们都永远是联懋的员工。在安顿好你们之前,我是不会离开上海的,吃过这顿饭后,请大家认真思考以后何去何从,然后来找我和孟律师登记。想留在上海的,我会预支一年薪水给你们;想离开的,我会尽量帮你们搞车票船票;当然,如果你们愿意和我一起去香港,那最好不过。”
孙霖一直一语不发,等到云观澜话音落下,他才站起来,举杯道:“我代表在场所有的联懋人敬云先生一杯。”
客厅里所有人都站起来,举起了酒杯。
孟聆笙替云观澜斟满酒,云观澜举起酒杯:“希望来日我们还可以在此重聚。天心无改移,人心无改移。”
众人齐声应道:“天心无改移,人心无改移。”
从淞沪会战打起来到今天,已经整整四个月时间,在这期间,经历了华界沦陷,日本强占苏州河以北公共租界以及南京的陷落,大部分人都已经对自己的未来做好了打算。
午饭结束后,就陆续有人走到书房来找云观澜和孟聆笙,告诉他们自己的打算。
一天下来,到晚上睡觉前,名单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
云观澜和孟聆笙在台灯下看名单。
少数人打算留在上海,都是些拖家带口或者年事已高的,他们在上海生活了半辈子,或是仍对上海有信心,或是对到其他地方重新开始缺乏勇气,最后还是决定留沪。
还有约一半人愿意跟联懋转移去香港,都是些技术工少壮派,譬如导演孙霖、摄像师老陈、编剧卫仲衡、演员余玫瑰……云公馆除夕宴上的人,几乎都在。
剩下的人,打算离开上海去内地,武汉、长沙、昆明、重庆……大多是这些城市。
云观澜和孟聆笙商量:“留在上海的人,在华界的家基本都已经没了,租界到底比日占区要安全,可是现在租界大量涌进难民,房租飞涨,就算预支他们一年工资,恐怕也很难应对。反正我们要去香港了,不如,让这些留下来的人住在云公馆里,用看房子的名义,这样他们能省一笔房租,云公馆也有人照看。”
孟聆笙点点头:“都听你的。”
至于去香港的这批人,孟聆笙提议:“虽然上海的仗已经打完了,但现在整个中国都是战区,大家一起走恐怕不稳妥,还是分批走为好。”
云观澜也赞同:“对,先让员工们分批走,我俩最后,况且,我还要帮去内地的人搞车票船票呢。”
孟聆笙在他的眼皮上亲了一下:“有你这样的好老板,联懋人真幸运。”
云观澜淡淡一笑:“有这样一批员工,我也很幸运。”
孟聆笙又翻一遍名单,疑惑地道:“怎么没有纪晗璋的名字?他是什么打算,跟姐夫一起去香港,还是继续留在上海教书?”
云观澜摇头:“我不知道,孙霖也不知道,下午我问他,他说纪晗璋自从姐姐去世后一句话也没说过,也不搭理他。”
孟聆笙有些忧心:“我有点担心他,晗瑜和他是双生子,两个人父母早逝,从小相依为命。不要看他已经是个大人了,但其实幼稚得很,人又偏激。你不知道吧,那年四海大剧院的爆炸案,他也参与了。”
她这是第一次向云观澜提起这件事,云观澜也吃了一惊:“原来是他。”
他沉吟片刻:“我看你和他关系不错,你抽空开导开导他吧。”
他的“关系不错”,说的大约是孙霖和纪晗瑜婚礼上的那一幕。孟聆笙伸手捏他的嘴:“我听着,这话怎么有点酸?”
云观澜瓮声瓮气地道:“哪里酸?甜得很呢。”
他说的是纪晗璋放在孟聆笙手里的那一把糖果,孟聆笙心里瞬间柔情似水:“你放心,除了你给的糖,别人给的我都不会吃。”
第二天,云观澜就开始着手安排这一屋子联懋人撤离。
国运飘摇之际,家书抵万金,车票船票更是一票难求,云观澜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关系去搞票子,折腾了大半个月,终于陆陆续续把人都送上了火车、轮船。
曾经挤得满满当当的云公馆,如今只剩下了云观澜、孟聆笙和孙霖、纪晗璋郎舅两个,以及几个打算留在上海的联懋员工。
仗打起来后,圣约翰大学也停了课,现在仗打完了,学校也迁去了南京路,纪晗璋恢复了教职,每天早出晚归地去上班,孟聆笙一直想找他谈谈,但总抓不住他人。
这天晚上,孟聆笙半夜口渴,走出卧室找水喝,站在二楼栏杆旁,突然看到楼下有人影一闪,她扬声问:“纪晗璋,是你吗?”
那个身影定在原地,她走下楼来,揿亮了客厅的灯。
果然是纪晗璋,正抿着嘴眼神倔强地看着她。
孟聆笙最受不了被人这样看着,年幼的孤狼一样,靠耍狠掩饰脆弱。
她指一指沙发:“坐。”
纪晗璋今年才二十一岁,和她事务所的小陈、小静年龄相仿,在她眼里,都是弟弟妹妹。
孟聆笙温声问他:“最近学校里怎么样?说起来,你现在可以叫我一声学姐了。”
圣约翰大学搬去南京路后,和东吴大学等学校暂时合并成了一所,而东吴大学正是孟聆笙的母校。
纪晗璋听不得“姐”这个字,瞬间红了眼眶,把头扭向一边。
“我知道,你姐姐不在了,你很难过,我完全可以理解。就在一年前,我父亲也去世了,从小我和他关系最好,虽然中间有整整十一年没能见面,但我一直很思念他,只是没有想到,竟然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纪晗璋的眼圈更红了:“我也没见到我姐最后一面。”
学校被炸,砖瓦与人一起化作齑粉,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逃命,他甚至没法给她收尸。
孟聆笙继续道:“我小时候,闯下一个弥天大祸,不得已逃离家乡,和家人断绝关系,并且发誓,今生今世孤独终老。我一直以为,我父亲以我为耻,直到看到他留给我的遗书,看到他在里面写‘云生可托,汝乘云去罢’。才知道,他到死,都希望我能幸福。”
她把手放在纪晗璋的手背上,轻声道:“我想,你姐姐也一定希望你能幸福。”
纪晗璋反复咀嚼着那句“云生可托”,许久,他抬起头来,对孟聆笙微笑道:“云先生确实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聆笙姐,我祝你们幸福。”
孟聆笙站起来:“夜深了,我要回去睡觉了,你也去睡吧,明天见。”
纪晗璋乖顺地点点头。
孟聆笙走上楼去,楼梯走到一半,纪晗璋突然又喊她的名字。
孟聆笙转过头来看他,他从裤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手掌舒展开,手心里放着一颗糖:“今天办公室里有老师结婚,给的喜糖,送给你吃。”
孟聆笙笑着摆摆手:“你自己吃吧,我吃糖很挑的。”
后来,孟聆笙曾无数次地悔恨,为什么当初没有接过那颗糖,为什么当时没有问他半夜不睡在干什么,为什么忽略了他一身的寒气和冰冷的手,云公馆里有取暖设备,他如果一直待在云公馆里,手不应该那么冰凉的。
就在两天后的一个上午,一队日本兵列队通过法租界,意图向租界当局施压,一名年轻人身绑炸药手握手榴弹冲进队伍中,引爆手榴弹,当场炸死数名日本兵,而年轻人本人,也被身上的炸药炸成了齑粉。
这个年轻人,就是纪晗璋。
孟聆笙一个上午都在事务所办公,中午出门吃饭,正碰到吴妈买菜回来。吴妈神秘兮兮地对她说:“孟律师,出大事啦,上午有个年轻人把日本兵炸了,自己也死了。”
孟聆笙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忙招手叫黄包车,回家的路上心狂跳不已,像是要从喉咙口蹿出去。
回到家,云观澜不在,孙霖也不在,其他人也都出去了,整个云公馆都空荡荡的,孟聆笙迭声高喊着纪晗璋的名字,楼上楼下都找遍了,却始终找不到他的踪迹。
她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公馆的门终于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孟聆笙喊着纪晗璋的名字跳起来,然而看到来人是谁,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不是纪晗璋,是云观澜和孙霖。
他们的脸色也很差,尤其是孙霖,一脸的哀绝。
孟聆笙明白了,她轻声问云观澜:“是他?”
云观澜点点头。
他们翻遍了整个云公馆,最后,在地下室找到了东西:炸药包以及手榴弹。
纪晗璋是学化学的,现在又在大学任教,他有理论知识,又日常出入实验室,搞到原料做这些东西不是什么天大的难题。或许他早就已经下定决心为姐姐报仇。
想起那天晚上的那颗糖果,孟聆笙手脚冰冷,心中充满自责:“怪我,如果那天晚上,我不是说什么姐姐希望他幸福的屁话,而是注意到他心里的恨,我就应该劝他去参军,哪怕上了战场,也总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云观澜无言地抱着她,摩挲着她的后背,半天才开口:“这些东西我们要藏起来,不能被其他人知道。后面的事情……听天由命吧,我这就打电话给轮船公司经理,让他尽快给我们搞几张船票。剩下的人也不能再待在云公馆了,得另找地方住。老孙,你出去打听一下法租界哪里有房子出租,我们代付一年租金。”
他握着孟聆笙的手腕,温柔地对她说:“我们随时有可能离开上海,你还有什么未了的事也快去安排吧。”
孟聆笙打了个寒噤:“对,事务所那边我还有事要交代小陈、小静,我现在就回去一趟,我们分头行动吧。”
云观澜上楼打电话,孙霖出门找房子,孟聆笙叫了黄包车回事务所。
回到事务所,小陈、小静正准备下班。
孟聆笙叫住他们:“你们等一下,我们开一个会。”
顿了一顿,她接着说:“这或许,是孟氏事务所最后一个会了。”
她告诉小陈、小静,自己可能会提前离开上海,时间未定,从明天起孟氏事务所暂停营业,复业未期。她感谢了他们这两年来对自己的帮助,发给他们半年薪水做遣散费,并且为他们一人写了一封推荐书,让他们以后好找工作。
小陈和小静毕业后就一直跟随她,没想到分别来得这么突然,小静眼泪直掉,小陈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孟聆笙拥抱了他们,最后望一眼孟氏事务所的招牌,这是她的心血所在,她原本想在此大展宏图积累资本,以图未来进入司法部门,做法律的纠正者和制定者……怎料一场侵略战争,瞬间让一切努力都化为乌有。
孟聆笙最后亲吻一下冰冷的铜锁,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事务所,返回云公馆。
回到云公馆,一进门她就听到一阵呜咽声。
一瞬间,孟聆笙觉得心惊胆战,她看着客厅里哭泣的众人,都是留守上海的联懋员工,然而没有云观澜,也没有孙霖。
她问他们:“云先生呢,老孙呢?”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缥缈。
回答她的声音却更加缥缈:“他们被抓走了……就在刚刚,被日本人抓走了。”
她腿一软,跌坐在沙发上,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胸口也闷得喘不过气来。
半天,她才喘匀一口气,强行镇定下来:“这里是法租界,日本人怎么能越界执法?有没有向租界巡捕房报警?”
一个女人怯生生地回答:“报了,日本人一来,我们看不对劲,就打电话给租界巡捕房了,可是巡捕房不肯出警。”
孟聆笙问:“他们用什么借口抓的人?”
“说是怀疑他们是上午爆炸案的幕后主使。”
果然,云观澜的担心是对的,她继续问:“来的只有日本人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还有我。”
孟聆笙扭过头去,郑无忌着一身白西装站在门口,正好整以暇地俯视着她。
孟聆笙倒吸一口凉气,她扶着沙发站起来,转身对客厅里的其他人说:“你们全都上楼去,我没发话,不许下来。”
客厅里只剩下孟聆笙和郑无忌两个人。
郑无忌径直走进来,在沙发上坐下:“客人上门连杯水都没有,你需要学习一下待客之道。”
孟聆笙冷眼看着他:“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从不认强盗和汉奸做客人。”
郑无忌“啧”一声:“话说得倒是漂亮。可惜,我做没做汉奸无关紧要,你的未婚夫倒是马上要做鬼了。”
“是你向日本人告密的?”
郑无忌没有否认:“我一直在盯着你们,看到你们收留了一屋子垃圾,你们这里每个垃圾我都登记在册,包括那个造炸弹的纪晗璋。所以,今天上午爆炸一发生,当我发现那个人是纪晗璋,我就知道,机会来了。”
他掸一掸衣襟上的尘土:“不过敝人也是职责所在,毕竟我现在,是特别市政府的公职人员。”
孟聆笙终于忍不住,“呸”地唾他一口:“什么特别市政府的公职人员,就是日本人的走狗!郑无忌,你侮辱了你家的门楣,你郑家世代从政,出过抗英的志士,出过销烟的英雄,从没出过像你这样的汉奸,郑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孽子!”
郑无忌侧过脸去,抬起手来轻轻揩掉脸上的唾沫。
然后他伸出手来,狠狠捏住孟聆笙的下巴,把她逼到墙角,恶狠狠地说:“都是你和云观澜逼我的!”
他把孟聆笙推到沙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听着,我来找你,是为给云观澜一条生路,如果你再骂一个字,我保证,云观澜不得好死。”
孟聆笙恨恨地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郑无忌满意地说:“站起来,跟我走。”
他的车就等在外面,他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孟聆笙却自己拉开后排的车门,坐到了后面。
刚刚坐下,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跳下车,飞奔上楼。
她飞快地跑到二楼卧室,从窗棂上摘下那串花钱儿风铃,扯下铜铃,把那串花钱儿戴到脖子上,塞进领子里,这才又走下楼。而郑无忌就倚在车门上,悠闲又胜券在握地等她投入自己的罗网。
车子驶离法租界,朝着日占区的方向驶去。
郑无忌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这条路熟悉吧,跑过很多次吧,过去是为林阿蛮,这次,是为云观澜,你和这里还真是有缘。”
他们来的地方,正是五年前关押林阿蛮的看守所。
郑无忌把车直接开进去,停在院子里,开门下车:“原本是应该送到别的地方的,我特地为你选了这儿,连牢房都是之前林阿蛮的那间,你喜欢吗?”
孟聆笙抬手想要抽他一个耳光,却被他攥住手腕:“人在我手上捏着,我劝你,也对我手下留情些吧。”
他朝牢房走去,孟聆笙跟在他后面走进牢房。
越往里走,孟聆笙越觉得气虚胆怯,她手心里满是冷汗,嗓子也干得想呕。这条路她太熟悉了,曾经她无数次走在这条路上去见林阿蛮,林阿蛮就是死在这间牢房里……
终于到了。
孟聆笙想要走过去,却被郑无忌抓住手臂,她只能远远地看着。
隔着铁栅栏,牢房里的稻草堆上躺着一个人,金色的余晖从高而小的窗户里照射进来,照在那人身上,白色衬衣染血,触目惊心,那人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孟聆笙想叫他,却发不出声音。
郑无忌握着她的手臂,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放心,他没死,只是昏过去了而已。”
孟聆笙终于发出声音来,她的嗓音沙哑干涩:“你们滥用私刑。”
郑无忌嗤笑一声:“孟律师,这里,现在是日本人的地盘,你和日本人讲法律?我早告诉过你,你的法律谁都救不了,过去救不了林阿蛮,现在也救不了云观澜。”
他粗暴地扯着孟聆笙走出牢房。
深冬,看守所院子里的树也已经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西风呼啸,孟聆笙站在树下,想起躺在牢房里的云观澜,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郑无忌指着他们头顶的这棵树:“你记得吧,五年前,就是在这棵树下——信弟走后七年,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棵树下。”
“我看着你走过来,身边跟着一个男人,你的身上披着他的外套,和他边走边笑,从那时候起,我就发誓,我非叫他倒霉不可。
“信弟在黄土下已经变成了一具白骨,而你,凭什么还能笑得那么开心?你曾经发过誓,会一辈子做他的未亡人,永远不再和别的男人有牵扯,你发过誓的。”
孟聆笙打断他的话:“你到底想要什么?”
郑无忌笑了:“我要的很简单。”
“我要你,遵守十一年前的承诺,做信弟的未亡人。
“我要你,登报解除和云观澜的婚约。
“我要你,登报自唾,退出律师界,正式嫁给我死去的弟弟郑信。”
他每说一句,孟聆笙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她许久没有说话。
郑无忌嗤笑道:“还心存侥幸?你以为你还有别的办法?你们给租界巡捕房打过电话吧?他们管了吗?哦对了,你们还认识法租界公议局的埃德蒙先生,不过很可惜,他顶多给联懋那堆垃圾开一开绿灯,可他不会为了一个中国人和日本人起冲突。你以为,我们去抓人前,没有和法租界公议局打过招呼吗?”
“或许你还在想,云观澜在美国长大,有美国国籍。但是我要告诉你,就在前不久,美国人停在南京附近的江面上的一艘船被日本飞机炸沉了,你看美国人有反应吗?云观澜就算是美国人,也不过是一个三等公民,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他低下头,在孟聆笙的耳边轻声说:“现在能救他的只有我,我既然能说他跟爆炸有关,也可以调查出来他跟这件事情无关,全看你怎么表现。”
他站直身子,望着牢房的方向:“日本人现在对抗日分子最敏感,每天牢里都有冤死的人哪……”
孟聆笙开口:“好,我答应你。”
郑无忌满意地笑了:“很好,口说无凭,我们这就回家,签字画押。”
孟聆笙第一次踏进郑无忌在上海的家。
作为日伪政府的要员,他的家是原公共租界临苏州河的一幢小别墅。
他带着孟聆笙上楼,推开一扇门。
一进门,孟聆笙瞬间汗毛倒竖。
正对门放着一张小小的桌子,上面摆着一张郑信的相框,相框前放着三个香炉,烟雾袅袅,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烟熏火燎的气息。
郑无忌冷冷看她一眼,把她强拉进来:“弟妹,我劝你早点习惯吧,这以后也是你的家呢。”
“砰”的一声巨响,门被关上了。
郑无忌让她在客厅里站着,自己走了出去,过了不久,他又拿着几张纸和一支笔走回来。
他指一下祭桌前的空地:“跪下。”
孟聆笙一语不发地跪了下来。
跪下来后,她的视线正与照片里的少年齐平,少年温柔而腼腆地望着她,那双眼睛柔情似水。
郑无忌把纸和笔放到祭桌上:“我说你写。”
孟聆笙拿起笔。
“诸亲友台鉴:数月前聆笙与云君观澜之订婚仪式,蒙诸亲友大驾光临,聆笙感恩于心。然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寻常,今登报申明,聆笙与云先生即日起脱离关系,此后婚姻嫁娶各听自由互不干涉,诸亲友处恕不一一函告,谨此启事。”郑无忌的声音冷硬,仿佛带着恶毒的倒刺,像一记钢鞭,照着她兜头劈脸打下。
告沪上诸公书:
本人孟聆笙,原为沪上律师,自今日起自愿脱离律师行业,终生不复履。聆笙觍为律师五年有余,曾自以为仗义执言替天行道,自我标榜女性先锋。回首往事,目今看来,无非毁人婚姻乱人纲常,皆是跳梁小丑所为。好在为时未晚,特此悬崖勒马。聆笙退出律师界后,将嫁与已故郑氏君信为妾妇。数年前聆笙曾与郑信君有婚姻之约,今蒙郑家不弃,愿重新接纳,聆笙铭感五内。
力透纸背,划烂了稿纸,孟聆笙咬破了嘴唇,血和着泪滴下来,落在白纸上。
郑无忌抽走稿纸,浏览一遍。他捏着孟聆笙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拇指轻拭她脸上的泪痕:“不要当着信弟的面哭,他会心碎的。”
云观澜从昏迷中醒来时,外面已经是红日高悬。
他挣扎着坐起来,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他发出一阵轻嘶声。
昨天下午,他刚刚给轮船公司的经理打完电话,一下楼就看见了站在客厅里的郑无忌和日本兵,然后他们就被强行带到了这里,不由分说对他施以酷刑,再醒来,就是在这间牢房里。
他环顾四周,认出来这是当年关押林阿蛮的那间牢房,牢房墙上有一块年久的砖块脱落了,形状特殊,每次来他总忍不住盯着看。
他怎么会在这儿?
正在疑惑,突然听到脚步声,他直起身来。
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朝牢房信步走来,牢头为他打开牢门,他走进来,手在鼻子前轻轻挥了挥:“尘土和血的味道,真是难闻。”
是郑无忌。
云观澜防备地看着他,郑无忌笑了:“云老板,我早告诉过你,斩草不除根,祸患无穷尽。”
云观澜往墙上一靠,闭上眼睛:“那又怎样,草终究是草,永远都只能匍匐在地上,不会有花的明媚,也不会有树的傲然。”
郑无忌拍手:“说得好,可惜,草虽贱,却生生不息,树虽傲然却马上要被伐倒,至于花,也将被做成标本,挂在墙上,永失明媚。”
云观澜骤然睁开眼睛:“你对聆笙做了什么?”
郑无忌惊讶地道:“难道你还不知道?没看今天的报纸吗?”
他又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我,怎么忘了囚犯是没有报纸可看的呢,这一点实在不人道,回头我会向看守所建议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报纸:“喏,今天的报纸。”
云观澜打开报纸,翻到某一页,脸色勃然一变。
他看到了那则解除婚约的启事。
片刻后,他平静下来,把报纸往地上一扔,嗤笑道:“我和聆笙之间的爱情,又不会因为这一纸声明而作废。”
郑无忌弯腰去捡报纸,又一张四方报纸从他的口袋里掉出来,他一挑眉:“瞧,我怎么给忘了,这里还有一张呢,你要不要继续瞧瞧?”
云观澜疑惑地捡起那张报纸,然后展开。
郑无忌在小小的牢房里来回踱着步,高声慢调地背诵着启事的内容:“自今日起自愿脱离律师行业,终生不复履……”
“毁人婚姻乱人纲常,皆是跳梁小丑所为……
“为时未晚,悬崖勒马……
“将嫁与已故郑氏君信为妾妇……”
云观澜握着报纸的双手青筋暴起,他把报纸撕得粉碎,挣扎着站起来,蔑视地看着郑无忌:“说到底,你还是个懦夫。”
“将嫁与已故郑氏君信为妾妇,已故郑氏君信,真是可笑,我以为你至少会赤裸裸地掠夺,没想到,你还是打着死去的弟弟的旗号。
“无论十一年前还是十一年后,你都是一个躲在亡灵后面的懦夫。”
郑无忌一拳挥过去,重重打在云观澜胸前的伤口上:“对,我是懦夫,但就是我这个懦夫,掌控着你们两个人的生死。”
他收回手,嘴角上扬:“对了,我答应我弟妹,饶你不死。可是这件事情总要有个人顶缸,孙霖是纪晗璋的姐夫,那就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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