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都市言情 > 旧梦·望春归 > 第九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开张半个月后,孟氏事务所逐渐走上正轨,找上门的委托多了起来,大多是些鸡毛蒜皮但报酬颇丰的小事,还有贫民律师扶助会里的一些法律援助事务。

    四月的一天午后,送走一位阔太委托人后,小静打着哈欠抱怨:“原以为终于毕业了,会有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作为,没想到每天都是什么家庭纠纷,婚姻矛盾,好无聊啊。”

    小陈打趣她:“那你想代理什么案子?凶杀案?是闫瑞生案呢还是吉祥里杀夫案?小静,这我就要批评你了,最爱民如子的清官盼的是铡贪官的刀生锈,你这天天盼着发生大案,境界也未免太低了。”

    小静轻轻咳一声,余光瞟一眼孟聆笙,又朝小陈挤一下眼睛,示意他闭嘴。

    小陈这才想起来,吉祥里杀夫案当年的代理律师就是他的老板孟聆笙。

    他忙尴尬地道歉:“对不起,孟律师,我不是故意的。”

    孟聆笙淡淡一笑:“没关系,提提无妨,当个警醒。”

    三个人正说着话,突然有人敲门。

    孟聆笙看向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正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小陈激动起来:“傅傅傅傅六小姐!”

    小静不满地狠狠地瞪他一眼:看你这点出息!

    傅思嘉是特意来祝贺孟聆笙事务所开张的。

    “前段时间回了趟合肥老家去接老太太,昨天才刚回上海,这不,今天就赶紧来向你贺喜。”

    老太太是傅思嘉的亲生母亲,傅老先生生前有一妻一妾,傅思嘉是正妻傅太太所出,傅太太与傅老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并无太深的感情。婚后傅老来上海闯荡时又纳了一妾,而傅太太因为婆婆尚在,故而留在合肥老家伺候高堂,前不久婆婆寿终正寝,傅思嘉这才终于能把母亲接到身边同住。

    孟聆笙忙恭喜傅思嘉母女团圆。

    傅思嘉嗤笑一声:“先别忙恭喜,我已经在后悔了。多滑稽啊,老太太一来上海跟我提的第一件事就是,‘思嘉啊,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找个人结婚了。’从昨天一直念叨到今天我出门。”

    孟聆笙“扑哧”一笑:“没想到傅六小姐也会被催婚。”

    傅思嘉挥一挥手,香烟的蓝色烟雾在空中被打乱:“不说这个了,对了,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是联懋的股东了。”

    孟聆笙的心蓦地一沉,却还要装笑:“嗯,听说过,但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况?”

    傅思嘉咬着烟含混道:“起初是他找我帮了一个忙。”

    他当然是云观澜。

    “两年前,联懋拍了一部电影,讲的是发生在虹口日本纱厂的故事,片子拍得很不错,但那段时间左翼电影风声很紧,电影拍完后一直被电影审查部门扣压。他觉得事有蹊跷就找我帮忙,我打探了一下,果然发现有人从中作梗,还是那位九州陈老板。说起来也是凑巧,我有一位故交那段时间刚好调任宣传部,对电影审查说得上话,我就去找对方帮忙。

    “但是找人帮忙总要师出有名,帮朋友这个理由实在分量不够。你也知道,我一直是个声色犬马之徒,对电影也挺感兴趣,所以我干脆向他提出入股联懋,这样一来,帮联懋就是帮我自己,也好向老朋友开口。

    “那时联懋和九州正斗得如火如荼,他也有想开疆拓土的意思,正缺钱,没想到我这个肥羊一头撞上来,就这么着,我们两个一拍即合。

    “入股后,我才知道拍电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着实凶险。闸北片场遇到过大火,起火的时候,我和他都在,幸亏他发现得早,拖着我跑了出来,这么算起来,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从头到尾,傅思嘉都没有提云观澜的名字。

    她通通以“他”作为指代,显得暧昧而亲昵。

    孟聆笙听得怅然若失,曾几何时,她也与云观澜并肩作战过,而在她离家出国缺席的这几年里,和他同甘共苦的是傅思嘉,他们志同道合,并且生死与共过。

    回想起那年他们在远东第一厅初见,云观澜与傅思嘉就惺惺相惜,他理解她的“歌舞升平”,她赞美他的“犬马声色”,他们都热情爽朗,奔放豁达,他们才真正是同一类人。

    孟聆笙的嘴角勉强扯出个微笑。

    傅思嘉掐灭烟蒂:“看我,光顾着说闲话,倒把正事忘了,我今天来找你是有别的事。”

    她从皮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放到桌上,推给孟聆笙:“你看看这个。”

    孟聆笙打开文件,是一份聘书。

    傅思嘉道:“我计划办一份新报纸,以女性为主要读者群,旨在为女性提供工作、生活、法律等各方面的指引。法律这一块,思前想后,我觉得还是你最合适,所以想聘请你做法律版的主笔。”

    这真正是正经事,孟聆笙一口答应:“义不容辞。”

    傅思嘉抿嘴笑:“合同都没看完,不怕我占你便宜?”

    孟聆笙也笑:“要是律师也能被人在合同上占便宜,那我这个事务所不如趁早‘关门大吉’。”

    傅思嘉伸个懒腰站起来:“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告辞回家,继续聆听训导了,你不必送,我们有空再约。”

    她拎起包袅袅婷婷地走到门口,却又突然停住脚步,扭身看向孟聆笙。

    黄昏的逆光中看不清傅思嘉的表情,但声音里却透出一种平时在叱咤风云的傅六小姐身上难以见到的羞怯来。

    “孟律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和他……”

    孟聆笙一怔,只一瞬,便飞快回答:“我们是朋友。”

    傅思嘉微微一笑,点点头,转身跨出门去。

    傅思嘉走时说有空再约,但她是个大忙人,这个“再约”也就成了一句空头许诺的客套话。

    接下来一个多月,孟聆笙都没有再见到傅思嘉。傅思嘉的先知报社机构齐备,运营得有条不紊,办报的事情有专人同孟聆笙接洽,只半个月,这份名为《新女性》的报纸就正式上市发行了。

    这份报纸以女性为导向,既刊登有女性作家的小说连载、散文杂文,也向沪上女性介绍上海的摩登去处,推荐口红香水等化妆品和登样时装,还有荐工专版,以及孟聆笙主笔的法律学堂。兼顾上中下层女性,兼具实用性和趣味性,雅俗共赏,很快就在上海女性读者中流行开来。

    托赖这份报纸,孟氏事务所的生意也大有长进。

    再见傅思嘉,是在金陵酒家。

    这一天,孟聆笙去金陵酒家赴饭局,饭局的东道主是她的旧东家肖可法大律师,是为景教授接风洗尘。景教授是东吴大学法学院的教授,如今在立法院任职,他是孟聆笙和肖可法共同的恩师,孟聆笙读书时多得他照顾,毕业后去肖可法的事务所工作是由他介绍,傅六小姐也是看在他的分上才会让孟聆笙做遗产案的代理律师。

    有一年过年时,孟聆笙还曾去武汉景家拜访过,和景师母以及景家的三位小姐一位少爷关系都不错,师母甚至开玩笑说,孟聆笙就是景家的第三个半女儿。

    恩师来沪,孟聆笙当然要去迎接,更何况,某种程度上,恩师也算为她而来。

    三年不见,景教授见老了,但依然精神矍铄,他向其他人介绍孟聆笙:“孟聆笙,我的第三个半女儿和得意门生。”

    孟聆笙心头一热。

    在场的除了景教授、肖可法和孟聆笙师徒三个,还有一些上海法律界的同仁,有法院推事、检察官、律师公会的干事……都是平时孟聆笙难以求见的大人物。

    律法界看重关系,一条人脉胜过万语千言,今天,景教授就是有意要向这些大人物介绍孟聆笙。

    有景教授坐镇,其他人都是晚辈,一顿饭吃得也算是其乐融融。

    吃到一半,孟聆笙起身去洗手间。

    刚走出包厢门,就和一个人狭路相逢打了个照面。

    走廊狭窄,孟聆笙和云观澜尴尬对视,片刻后,她垂下眼帘,盯着地面上的花砖:“好巧,云先生也在啊。”

    云观澜还没回答,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烟嗓:“咦,孟律师,你也在?”

    傅思嘉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她今天的打扮很不寻常,不似平常那样张扬艳丽,而是穿一身白色连衣裙,显得温良乖巧,仿佛一个……好女儿。

    她走到孟聆笙身边,亲昵地挽起孟聆笙的胳膊:“真巧,我和观澜还有老太太在这儿吃饭,你要不要一起?”

    孟聆笙用余光瞟一眼云观澜,他侧着脸垂着眼,嘴角咬着香烟,面容隐没在烟雾后,看不清表情。

    孟聆笙推辞说:“不必了,我还有饭局。”

    傅思嘉很感兴趣:“饭局?和谁?”

    孟聆笙只得回答她:“景教授和肖师兄,还有其他一些法律界的朋友。”

    傅思嘉惊喜道:“景教授来上海了?那我一定要去问声好。”

    傅老生前和景教授是朋友,傅思嘉还要叫景教授一声景叔叔。

    孟聆笙尴尬地道:“我想先去一下洗手间……”

    傅思嘉松开挽着她的手:“没关系,你先去,把包厢号告诉我,我一会儿和老太太一起去拜访。”

    孟聆笙这才得以脱身。

    从头到尾,云观澜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只是站在一旁,虚倚在墙上,垂着眼静静地抽烟。

    就像那天在墓园,听到她那一番话后,他也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便转身独自离开。

    站在洗手池前,孟聆笙任凭冷水冲刷着双手,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刚才云观澜冷漠的侧脸,她的心很空。

    明明是自己先决然转身,为什么眼见他这般冷漠时,还是会这样难过?

    她抬起头,瞬间汗毛倒竖。

    镜子里照出一张脸,一个熟悉的人,就站在她身后。

    她听到一声嗤笑。

    “傅思嘉出身名门,美貌多金,称得上是一朵真正的人间富贵花,你的云先生眼光可真好,运气也不赖,能得傅六小姐垂青,这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只可惜,她瞎了眼,才会看上这样一个男人。

    “一个月前才被你拒绝,一个月后就已经佳人在抱,这就是你的云先生。可笑你就是一个有眼无珠的女人,当初信弟对你一往情深,可你偏不识抬举。”

    孟聆笙拧上水龙头,转身道:“我又不是庙会傀儡,何劳他人抬举。倒是郑推事,身为推事却如此热爱尾随跟踪,不如离开法院转投复兴社做特务。”

    回到包厢后不久,傅思嘉果然来了。

    她带着老太太和云观澜,一进门就引起了一阵骚动。

    她是名门之后,傅老相交满天下,在座的大人物们十有七八都认识她,一声声甜甜的叔叔喊过来,哄得个个都眉开眼笑。

    孟聆笙坐在一旁,只觉得人微言轻,自惭形秽。

    傅思嘉又向众位叔叔介绍云观澜:“这是云观澜云先生,联懋电影的老板,我生意上的合伙人。”

    有人打趣她:“生意上的合伙人?就这么简单?和合伙人吃饭用得着带亲妈?我看更像是女婿见丈母娘。”

    这话引起哄堂大笑,傅思嘉也抿嘴笑,嗔道:“难怪我父亲生前老说,杜叔叔是个老不正经。”

    她这话,等于是没承认也没否认。

    敬过一轮酒后,傅思嘉和母亲还有云观澜离开,回了他们的包厢。

    孟聆笙长舒一口气,举杯饮尽杯中物。

    只觉得,今天的酒,仿佛分外辛辣苦涩。

    金陵酒家那次邂逅之后,孟聆笙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傅思嘉和云观澜。

    但她总能在报纸上看见他们的消息。

    联懋电影仍然在充满野心地扩张,孟聆笙知道联懋又收购了一家维持不下去的小制片厂,知道联懋又新开了一家电影院,知道联懋旗下的几个女明星又在电影皇后选举里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关于他的一切事情,她都只是听说。

    傅思嘉的先知报社又办了一份新杂志,叫《电影之光》,是一本专门介绍联懋相关内容的杂志,上面经常刊登联懋的新片消息,联懋明星的新闻以及联懋参加的各种社会活动。

    孟聆笙是这本杂志的忠实读者。

    作为联懋的老板和合伙人,云观澜和傅思嘉经常出现在杂志上。

    七月份,他们一起参加了一场慈善募捐晚宴,以联懋的名义共同捐款五万元,一时之间传为沪上佳话。

    八月份,他们共同出席了联懋的新片新闻发布会。

    ……

    与此同时,孟聆笙自己也忙得不可开交。

    随着事务所的名声逐渐传播出去,接到的委托越来越多,贫民法律扶助会也还是要尽责,她不得不开始考虑让小陈和小静转正,再聘助理律师。

    《新女性》的法律学堂专版也十分受读者欢迎,越来越多的报纸找上门来向孟聆笙约稿,孟聆笙对看得上的报纸来者不拒,一时间身兼数个专栏,每天不得不熬夜写稿。

    有时写稿到深夜,仰起酸胀的颈子,看见窗外一轮残月,清风入室来,吹响挂在窗棂上的风铃——喜鹊登梅、寿山福海、莲莲有鱼、事事如意、富贵封侯。

    这串风铃随着她漂洋过海,她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无论身处何地,只要还有一扇窗,她就会把它挂在窗棂上。

    深情错爱感激不尽,今生今世无福消受。

    这一生,能拥有他的祝福,她于心足矣。

    她会努力变成他祝福的模样:成为中国一等一的大律师,替弱者除暴,为女性发声,做中国法律的奠基者,女性运动的先驱。

    而他也必会如他希冀的那样,做一个逐光的电影人,为中国电影揭开一角序幕,让光芒涌入,未来会被铭刻在中国电影的丰碑上,永远不朽。

    只不过,到那时与他并肩的,不会是自己罢了。

    民国二十五年过得特别快,仿佛一场精彩而短暂的电影,转眼间就到了尾声。

    这一天,孟聆笙办案归来,余玫瑰正跷腿坐在她的办公桌前,百无聊赖地等她。

    小陈殷勤地端茶倒水,小静坐在一旁气呼呼的,时不时拿恶狠狠的眼神剜小陈和余玫瑰的背影。

    孟聆笙觉得好笑,她忍笑朝余玫瑰走过去:“这不是余娘娘吗,今天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余玫瑰刚刚在新一届的电影皇后选举里荣登冠军宝座,她笑吟吟地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来:“受人之托来给你送喜帖。”

    孟聆笙的手定在半空。

    半晌,她接过信封,假装不在意地问:“谁啊,哪位老朋友,送个喜帖还这么没诚意,要托人。”

    余玫瑰端起茶杯,徐徐吹散袅袅热气:“一位老朋友,你别说,我也吓了一跳呢,真没想到。我还嘲笑他呢,说好的一辈子单身,还不是假仙,感情是过去没碰到对上眼的。他也不好意思亲自给你送请帖,只好麻烦我走这一趟。”

    一辈子单身……傅思嘉是一个不婚主义者。

    孟聆笙强装淡定,把信封往桌子上一扣:“行吧,那你帮我转告他,我一定准时到。”

    余玫瑰走后,孟聆笙看着那个信封发起呆来。

    意料之中的事情不是吗?

    志同道合并肩作战的两个人,男未婚女未嫁,一个英俊倜傥,一个美艳动人,连高堂都已经见过,这半年来更是频频亲密亮相,她也曾听人背后议论他们,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郎才女貌。

    应该送什么贺礼呢?他们都富贵显赫应有尽有。孟聆笙心酸地想。

    到底还是要看看具体时间。

    孟聆笙摸过信封,抽出里面的喜帖。

    很喜庆的大红色,设计得十分精美,孟聆笙慢慢翻开喜帖。

    看到里面的字,她先是一怔,旋即笑了。

    孟聆笙律师启:孙霖、纪晗瑜于民国二十五年新历十二月二十六日于远东第一厅举行结婚典礼,敬备喜宴,恭请光临。

    孙霖,原来是孙霖。

    那个被余玫瑰嘲讽为不解风情,拍不来爱情戏,注定要单身一辈子的老实人孙霖。

    原来是他。

    孟聆笙准备了一副首饰,作为送给孙霖夫妻的新婚贺礼。

    作为联懋旗下首屈一指的大导演,孙霖的婚礼在远东第一厅举办。联懋二老板傅六小姐为这场婚礼专门清场,远东第一厅歇业一天,歌女舞小姐们也都摇身一变,成了婚礼上的接引招待。

    老实人孙霖人逢喜事,一张木讷的脸激动得如幕布般通红,新娘子纪晗瑜是一名在聋哑学校任教的老师。她是孙霖的邻居,年初刚搬到孙霖家楼下,有一天孙霖大清早在楼上练声,唱的是他最拿手的程雪娥,楼下的纪晗瑜也是个票友,听见楼上唱得好,探头出来看,见对方竟然是个中年男人,忍不住“扑哧”一笑。

    老孙听到笑声往下看,两个人的视线堪堪对上,彼此都尴尬地转开了脸。

    没想到,倒就这样成就了一段姻缘。

    纪晗瑜比孙霖小十几岁,两个人是真正的老夫少妻,陈摄像师老不正经地调侃他们:“一树梨花压海棠,孙导演好福气啊。”

    新娘子倒也落落大方,被调侃也不恼,只是抿嘴笑。

    倒是旁边有一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冷哼一声:“把低俗当有趣。”

    气氛瞬间有些尴尬。

    孙霖忙解围:“这是晗瑜的弟弟晗璋,今年二十岁,别看他年轻,现在已经是圣约翰大学的教授了,晗璋是个天才,十五岁就进了圣约翰大学学化学。”

    言外之意即,天才嘛,性格总是比较乖僻,叫众人不要与他为难。

    众人当然也不好和新娘子的弟弟计较,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

    孟聆笙却有些困惑。

    这男孩子的声音,她总觉得有些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似的。

    怀抱着疑虑,纪晗璋去洗手间时,她悄悄地跟了过去。

    进女卫生间是幌子,她走到外面的公共洗手池前,等纪晗璋出来。

    男卫生间终于传出脚步声,孟聆笙忙拧开水龙头,佯装洗手。

    纪晗璋也走到公共洗手池前洗手。

    孟聆笙借着镜子用余光观察纪晗璋,这年轻人有一张严肃中透着稚气,英俊中透着不耐烦的脸,老是板着脸蹙着眉,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情,好像十万斤的江山就扛在他肩上似的。

    孟聆笙有点想笑,像纪晗璋这样的年轻人,她过去在校园里见过不少,都是一些热衷政治激情澎湃愤怒满腔的爱国青年……爱国青年!

    孟聆笙一个激灵,她想起来了,这个声音!

    是那年她在圣约翰大学的小道上听过的!纪晗璋极有可能是民国二十一年四海大剧院爆炸案的策划者之一!

    她想起那年云观澜说,他认为偷换片源与安装炸弹的是两路人马,爆炸或许只是放错电影的衍生产物,是激进分子对“卖国贼”的警告。

    纪晗璋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孙霖也说了,他学的是化学……他完全有能力搞到原材料,用自己的专业知识自制炸弹!

    她佯装镇定,假装不经意地同纪晗璋搭讪:“纪先生是圣约翰大学化学系毕业的?好巧,我也在圣约翰住过一年。不过我从事的是法律相关的工作,对化学一窍不通,化学到底是做什么的?做塑料,还是做炸弹?”

    纪晗璋声音清冷地敷衍她:“塑料和炸弹都做。”

    孟聆笙的心狂跳。

    “炸弹”两个字,听上去越发像那年在小道上听到的声音了。

    她还记得,那年她听到对方说:“炸弹安好了,定时炸弹,十二点八分准时引爆。”

    纪晗璋拧紧水龙头转身离去,孟聆笙双腿一阵发软,忙扶住洗手台。

    回到宴会厅里,云观澜和傅思嘉已经到了。

    云观澜穿一套深灰色西装,傅思嘉着一身淡紫绒面连衣裙,两个人倚靠在酒水台前说话,不知道云观澜说了什么,逗得傅思嘉花枝乱颤,笑得前俯后仰。

    孟聆笙有一瞬间的恍然。

    她想起那年自己和云观澜来远东第一厅,那是云观澜和傅思嘉第一次见面。

    那时只是为调查林阿蛮杀夫案,没想到后面竟会为云观澜和傅思嘉牵出这样一段故事,世事当真难料。

    她端起一杯葡萄酒,走到与他们遥遥相对的角落里。

    突然间,在她被玻璃质地扭曲了的视线里,纪晗璋朝着云观澜和傅思嘉走了过去,他的一只手插在裤兜里,裤兜鼓鼓囊囊的,像是揣着什么东西。

    孟聆笙心一惊。

    她大步朝酒水台走过去,最后几乎要小跑起来,终于赶在纪晗璋到他们身边之前截住了他。

    不顾纪晗璋惊讶不解的表情,她不由分说地挽住他的手臂,生拉硬拽地把他拖到通往卫生间的走廊里。

    空无他人的走廊里,她气喘吁吁地仰头看着纪晗璋,伸出手来,严厉地说:“把你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

    纪晗璋皱眉。

    半晌,他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把手里攥着的东西放到孟聆笙摊开的手掌里。

    是一大把巧克力糖果。

    孟聆笙呆住了。

    这一直面无表情的年轻人戏谑地笑了:“怎么,你是婚宴稽查处的,职责是严防别人偷糖?”

    孟聆笙喃喃道:“怎么会是糖果……”

    纪晗璋“扑哧”笑了:“那你以为是什么?手榴弹?拜托,孟律师,我就算再疯,也不至于炸了自己姐姐的婚礼。”

    孟聆笙不禁后退一步:“你知道了?”

    纪晗璋冷笑:“塑料还是炸弹……你当我是傻瓜?我知道,孟律师,那年是你代人受过进了医院,姐夫一说你的名字我就想起来了。”

    他上前一步,把孟聆笙堵在角落里,放低了声音:“这下可怎么办,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是不是应该杀人灭口?”

    说完,他自己先“扑哧”笑了:“装流氓可真难,孟律师,你放心。那时是我年少无知,才会狂热盖过理智,被人利用。对于那件事我一直很后悔,这几年来看到联懋的所作所为,我也明白了,云老板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我刚才只是想过去和他说句话而已。”

    孟聆笙长舒一口气:“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她的手里还捧着大把巧克力糖果,嘴上却像个严肃的老师,纪晗璋忍不住又笑了。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孟聆笙头皮一紧,转过身去,只见云观澜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此刻她和纪晗璋姿势暧昧,她紧贴墙站着,纪晗璋手撑墙壁把她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她的手里还有一大把糖!

    云观澜瞟了一眼那把糖。

    孟聆笙下意识地手一攥,往身后一藏。

    云观澜走进男卫生间。

    纪晗璋笑了:“原来云先生才是婚宴稽查处管糖果的。”

    孟聆笙没有吭声。

    她想起了那一年,和云观澜假装新婚小夫妻去吉祥里查案,一查查到黄昏还没有吃上饭,两个人饿得饥肠辘辘,还好云观澜带了糖,他把所有的糖都拿去堵阿乐的嘴,只留了两颗甜头给她和自己。

    那个黄昏,躺在云观澜手心里的糖果,是她这辈子吃过最甜的糖。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吃过别人给的糖。

    她把糖塞到纪晗璋的手里,转身走回宴会厅。

    搞了这么一出乌龙,纪晗璋反倒对她感兴趣起来,一整场婚宴下来,纪晗璋大半时间都缠着她问东问西逗她说话,这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有一手专戳人痛处的谈话好技巧,比如,他问孟聆笙:“我看你和云老板关系不怎么样啊,怎么还肯为他拦炸弹?”

    孟聆笙懒得理他。

    她越冷淡,纪晗璋反而越要哄她:“你不要这样子拉长着脸,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我帮你想办法,你可算得上是我的一笔良心债呢。”

    孟聆笙脱口而出:“我要你帮我杀人,你干不干?”

    纪晗璋吓了一跳,想了想,说:“看杀的是什么人,要是坏人,义不容辞。”

    他一脸稚气又一本正经,还是个孩子。

    孟聆笙“哧”地笑了,她摇摇头:“算了,以暴制暴叫什么王者之道。”

    婚礼过后就是年,民国二十五年快过去了,民国二十六年的脚步越发近了。

    小陈和小静都是外地人,孟聆笙特地早早给他们放了假,好让他们回家过年。

    虽然事务所只有三个人,但尾牙也还是要办的,尾牙订在洪长兴,在一个小包间,三个人清清静静地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羊肉火锅。

    饭桌上,小陈扭扭捏捏地宣布了自己明年要和小静订婚的消息,这次小静也会和他一起回老家见他父母。

    孟聆笙忙恭喜他们,又借去洗手间为由,悄悄向饭店老板要了个红包,给小陈和小静包了个大红包。

    小陈好奇地问孟聆笙:“孟律师,你要留在上海过年吗,不回家吗?”

    孟聆笙的微笑在白色的热气后模糊:“我呀,我是……”

    我是家在咫尺不可回,爱于唾手不能应。

    送走小陈和小静,事务所里就只剩孟聆笙一个人。

    临近年关,事务所生意冷清,孟聆笙索性挂了歇业招牌。

    离除夕夜还有一星期,余玫瑰打电话给她,问她今年在哪儿过年,要不要去参加联懋的年夜宴。

    孟聆笙拒绝了。

    如今她和云观澜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她又不是联懋的员工,搞不好这个年夜宴傅思嘉作为联懋二老板也会到场,她孟聆笙一个外人去,算怎么回事?

    原本已经做好了一个人过年的准备。

    除夕当天,孟聆笙正在楼上的厨房准备年夜饭,突然听到楼下有人敲门。

    下楼去,一打开门看到外面的人,孟聆笙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这才惊喜地尖叫出声:“兰阿姨!”

    眼前站着的笑意盈盈的人,可不就是顾忆梅的养母傅兰君。

    兰阿姨不是应该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吗?怎么会出现在上海,还出现在除夕夜的她家门口?

    在美国的三年,顾家对她颇多照拂,回国后她也没有与顾家断了往来,一直在通信,开事务所的事情也有告诉顾家,每次她都会在信里写一句“如若回国,恭候大驾”的客套话,但也只是客套话,她从来没想过,顾家人会真的来看她。

    还是在除夕夜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

    她探头朝外看,傅兰君微笑着道:“别看啦,这次就我一个人,我今天上午刚到上海,想着来碰一下运气,如果你在家就陪你吃顿年夜饭。我也不久待,还要去拜访另外一位故交。”

    孟聆笙忙把人往屋里请:“您上楼坐,刚好,我的年夜饭也马上做好了。”

    她把傅兰君请到小饭厅里坐着,自己跑去厨房看最后一道还在炉子上煮的汤。

    把菜一道道端上桌,菜刚上齐,汤也煮好了。

    孟聆笙把两块毛巾叠得厚厚的,捏住砂锅耳朵一路小跑着端到小饭厅,放下砂锅,忙不迭地跳着脚捏耳朵。

    傅兰君扭身朝窗户坐着,歪着头,一条手臂搭在椅背上,一只手食指在窗玻璃上无规则地滑动着。今天外面鹅毛雪飘,寒风吹彻,屋里温度却高,窗户玻璃上蒙了一层白茫茫的冰花儿。

    她滑得专心致志,浑然不觉得有人靠近。孟聆笙凑近了看,原来她在画画儿,简单的线条勾出一幢四四方方的小房子,紧挨着房子竖着画的几根线条,大概是树?旁边几条波浪纹兴许代表的是条河。

    孟聆笙问她:“您在画什么呢?”

    傅兰君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没什么,是我本来可能有的后半生。”

    她扭过头来坐正,看见一桌子菜,笑了:“一个人过年也做这么多菜啊?很好,你不是个因为孤单就凑合过日子的人,看见这一桌子年夜饭,兰阿姨就放心了。”

    孟聆笙笑:“都是跟桃枝姨学的。”

    三年前,她还是个只会做梅花糕和煮面,用白水面和学校食堂敷衍三餐的人。在美国的三年新年假期里,她跟桃枝姨学了一手厨艺。

    如果注定了往后余生孤独是主色调,那么不如趁早做好准备,一个人的晚宴也可以很丰盛,独角戏也可以唱得很漂亮。

    孟聆笙搛一筷子青菜到傅兰君碗里:“这大过年的,兰阿姨怎么突然回国?”

    傅兰君道一声谢:“其实每年我都会回一趟国,这次是九月里到的,再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孟聆笙好奇:“您回国有事?”

    傅兰君垂下眼睛,她的声音缥缈如烟,犹如叹息:“找人。”

    片刻后,她抬起头,眼神平静,语气淡淡地道:“我和我先生二十四年前因故分离,十年前他失踪了,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找他。”

    孟聆笙瞠目结舌,她一直以为顾忆梅的养父早就去世了。

    傅兰君展颜一笑:“算了,不说我了,你呢,怎么不见你那位云先生?”

    孟聆笙轻声道:“他不是我的云先生,我们……我们现在连朋友也不是了。”

    傅兰君蹙眉:“那年在华盛顿不还是好好的?是他变了心,还是你变了心?”

    孟聆笙摇头:“是我拒绝了他。”

    “可是你喜欢他,对吗?”

    孟聆笙迟疑片刻,点点头。

    “那为什么要拒绝他?”

    孟聆笙低声道:“兰阿姨,我家里的事情您是知道的,我不想把他拖进我的泥潭。”

    孟聆笙用勺子反复搅动着碗里的汤:“三年前去美国时,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和郑无忌对抗到底,但这是我一个人的战争,没必要拖别人下水。郑无忌是个疯子,他连林阿蛮都不放过,我不敢想,如果我和云观澜真的在一起,他又会怎样对付云观澜?”

    “那年云观澜去美国是为参观好莱坞。回国前,我也去了一趟好莱坞,回国后,我去看了联懋闸北片场,看到片场规模比三年前离开时又扩大了很多,看到好几个剧组同时开工。我走在上海的马路上,路过电影院,看到正在上映的联懋的新电影;走过报刊亭,看到摆着联懋的电影杂志;坐在电车上,听到漂亮的小姑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要去联懋的明星培训班报名。

    “这是他的联懋电影王国,是他一手打造的东方好莱坞,是他的梦想。我对电影一窍不通,我什么都帮不了他,我能做的,只有不给他添麻烦。”

    傅兰君没有回答。

    半天,她才慢悠悠地开口:“宣统元年,我同我先生说,想跟他和离。”

    孟聆笙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她。

    “那时候的我呀,觉得他是个醉心名利的坏人,为了得到权势,出卖兄弟,弹压革命,手上血债累累。可是因为我父亲与他上司是政敌,他备受上司打压。我很怕他,可是也仍旧爱他,我想,既然我不能阻止他追求名利,那我也不想当他追名逐利的绊脚石,所以我跟他提出和离。

    “后来经过了很多事,我们和离了,然后我带着儿子出了国,直到十四年后回国,才从他的老师和他的日记里知道当年那些事情的真相,他是个潜伏在敌人中的革命者,原来我一直在冤枉他。

    “老师说,有天他喝醉了,他说了一句话。他说,‘如果她爱我,刀山也要和她一起上,火海也要跟她一起下’。”

    年夜饭的热气扑到窗户玻璃上,凝成冰花儿,傅兰君刚才用手指勾勒出的房子、树木、河流正一点点被覆盖。

    “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找他,想找到他,跟他一起上刀山下火海。

    “聆笙,能跟相爱的人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是一种福气。千万别因为自作多情亲手毁了这份福气。兰阿姨糊涂半生所获无多,能给你的告诫,只有这个。”

    墙上的挂钟“当”地响了一声,抬头看,七点钟了。

    她们这顿年夜饭吃得早,傅兰君站起来:“我也该走了,还要去拜访另一位故交。”

    孟聆笙送她下楼:“兰阿姨这位故交是谁,我认识吗?”

    “说起来,你可能真认识,她在上海办了份报纸,叫《针石日报》。”

    孟聆笙笑道:“原来是沈蓓老师!我在《针石日报》上有法律专栏,没想到你们是故交。”

    推开门,风雪瞬间涌入,傅兰君跨出门去,朝她挥挥手:“快上楼去吧。”

    一直目送傅兰君消失在风雪中的长街尽头,孟聆笙才转身上楼。

    傅兰君这顿年夜饭吃得少,满桌子菜只动了些微,砂锅里的汤羹还带着余温。

    刚才只顾着说话,孟聆笙也没吃饱,她端起砂锅回到厨房,重新划火柴点燃煤气炉子。

    坐在木头小板凳上,托着腮出神地看着蓝色火苗,她的耳边一直回响着刚才傅兰君的话。

    能跟相爱的人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是一种福气……

    千万别因为自作多情亲手毁了这份福气……

    可是现在,云观澜还愿意和她一起上刀山下火海吗?或许现在,要求云观澜和她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才是最大的自作多情。

    他现在应该正坐在云公馆或者金陵酒家,热热闹闹地和联懋众人吃年夜饭,而傅思嘉就坐在他身旁,他们以大老板和二老板的身份,同一桌子员工谈笑风生说俏皮话,聊聊公司的趣事,说说未到场的同事的闲话,总结一年来的得失,展望明年的收成……

    正想得出神,突然又听到敲门声。

    今天这是怎么了,大过年的客似云来。

    她关掉煤气炉,飞奔下楼开门。

    一开门,一双冰冷的手就伸进来捧住她的脸使劲揉搓,一枚冷香的吻“啵”地印上她的脑门儿:“三个半,想姐姐没?”

    这人的到来,带给孟聆笙的惊讶毫不逊于傅兰君,她抬手擦掉脑门儿上的口红:“明嬛姐,你怎么来了?”

    站在门外的是景教授家的二女儿景明嬛,她是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的毕业生,如今在政府里做事,到底做什么孟聆笙也不清楚。但是这大过年的,她难道不应该在武汉的家里?

    景明嬛回答得敷衍:“没什么,执行特殊任务而已,正好事办完了,赶回武汉也来不及了,所以想着来你这里搭伙吃个年夜饭。”

    景明嬛说完,转身招手:“顾老师。”

    孟聆笙这才看到门外还有一个人,一个高瘦的男人,倚着路灯站着,听到景明嬛叫唤,这才走过来。借着屋子里的灯光和雪光,孟聆笙看到这人有一张英俊文秀的面孔,看面相倒还年轻,眼神却似饱经风霜。

    景明嬛向她介绍:“这是我的老师,称呼他顾老师就好了。”

    顾老师向孟聆笙点点头:“打扰了。”

    他的声音清而冷,如同落雪天里清越的竹笛声。

    孟聆笙引他们上楼,心里不住地胡乱猜测,景明嬛和这英俊的顾老师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真的只是师生关系这么简单?

    到了饭厅,景明嬛笑道:“要叫我妈看到这一桌子菜,又该让我多学学你了。”

    看到桌上摆着两副碗筷,景明嬛问:“还有别的客人?”

    孟聆笙忙道:“是一位长辈,已经走了,我去给你们拿新碗筷。”

    景明嬛说是来搭伙吃顿年夜饭,真的就只是吃饭而已。

    她的这位顾老师人很沉默,一顿年夜饭下来也没说几句话,满桌子就只听见景明嬛和孟聆笙聊天的声音。

    一顿饭吃到九点钟,景明嬛向孟聆笙道别:“谢谢你今晚的款待,明年记得来我们武汉做客。”

    临出门,景明嬛一只脚都已经跨出门去,又突然转过身来,揽着孟聆笙的脖颈,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记住,你今天晚上没见过我们。”

    孟聆笙被她这句话吓了一跳,但还是点了点头。

    送走景明嬛和顾老师,孟聆笙收拾了桌子上的残羹,把厨房打扫干净已经是晚上十点,距离新一年的到来只剩两个小时。

    她给自己泡了一杯茉莉香片,端进卧室,钻到床上,朝窗户玻璃哈一口气,伸手一把抹掉冰花儿,捧着玻璃杯,头靠着窗看外面大雪飞扬。

    孟氏事务所对面就是东亚旅社,孟聆笙刚回国时在里面住过几个星期,今天是除夕夜,东亚旅社竟然还有几格窗子里亮着灯。暖黄的灯光,让窗户变成了一块块小而方正的蛋糕,温暖而可爱。

    孟聆笙发现,有一间亮着灯的房,似乎就是之前自己住的那间房。

    不知道今夜住在里面的是什么人,是一位旅人,还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夜已经这样深,他还亮着灯,他在做什么?他在等什么?他也在守岁吗?新的一年总是让人心怀希望的。

    夜色渐浓,对面的灯光渐次熄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叉子,把蛋糕一块块叉起来吃掉,最后只剩下那间房的灯光。

    孟聆笙抬起手腕看一眼时间,还有一刻钟,就是新的一年了。

    一刻钟后,饭厅的挂钟传来“当”的一声响,十二点了。

    孟聆笙拉一下灯绳,熄灭了灯光。

    对面东亚旅社仅剩的那盏灯光也熄灭了。

    孟聆笙仰面躺下来,把被子拉到胸口,轻轻说了一声:“晚安,新年好。”

    从小父母就教育孟聆笙大年初一一定要早起,早起看见新年的第一缕阳光,这一年才会顺顺当当。

    所以虽然昨晚凌晨才睡下,第二天孟聆笙还是一早就起床了。

    窗外雪已经停了,推开窗,给即将熄灭的炉子换上新煤饼,孟聆笙拿起扫帚去扫门前雪,推开门,北风吹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隔壁家的老妈子吴妈也在扫雪,见到孟聆笙,忙说“新年好”。

    两个人一起扫雪,扫着扫着,吴妈突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对孟聆笙说:“孟律师,侬知道吧,昨天晚上出事了。”

    孟聆笙蹙眉。

    吴妈压低了声音:“离这儿几条街的地方,昨晚死人了,听说是个和日本人走得很近的人,回家的路上被人枪杀了,我邻居家有个小子在巡捕房里做事,他们巡捕房怀疑这个人是被锄奸了。”

    孟聆笙的心猛地一震。

    最近中日局势紧张,战争一触即发,时常听到某某官员与日本人走得近,某某官员之死是被锄奸的传闻,已经不稀奇了。

    她只是想到了昨天晚上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景明嬛和顾老师。

    景明嬛走之前对她说:“记住,你今天晚上没见过我们。”

    难道这件事和明嬛有关?

    吴妈见她走神,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孟律师,孟律师?”

    孟聆笙回过神来:“昨天晚上睡太晚,有点精神不济。”

    吴妈好心地劝她:“那你还是再去睡会儿吧,剩下的我帮你扫,顺手的事。”

    孟聆笙谢过对方,心事重重地回屋上了楼。

    或许是出门扫雪时穿得太单薄受了风,这会儿她的太阳穴有点隐隐作痛。她拉开抽屉翻出感冒药,就着冷水吃了两片药,缩回床上补觉。

    这一觉她睡得极不安稳。

    一直在做梦,都是些片段。

    一会儿梦到她站在午夜的巷子口,漆黑的巷子里突然响起枪声,一具沉重的肉体倒下,洇出大片大片暗红的血,一只黑猫脚步轻盈敏捷地自巷子里蹿出来,蹭着她的小腿跑过,忽然又见到了景明嬛,景明嬛红唇如血,脸上带着神秘的笑,竖起食指按在唇上,对她说“记住,你今天晚上没见过我们”。然后又是一声枪响,景明嬛脸上的微笑凝固住,孟聆笙伸手拉她,她却像一阵烟一样飘散在浓浓夜色中。

    一会儿梦到云观澜。她和云观澜站在远东第一厅门口的路灯下告别,他穿西装她着绿裙,依稀是民国二十一年秋天那次的打扮。暖黄的路灯光伞一样洒在云观澜的身上,衬得他高大英挺,他嘴角微扬眉眼含笑地看着孟聆笙:“今年的年夜饭,我在云公馆等你来。”

    她垂着颈子,不知道该不该说好,突然,一个慵懒娇媚的烟嗓从他背后响起:“观澜,到我这儿来。”

    她抬起头,看见傅思嘉正倚在门上,笑容妩媚地看着云观澜。

    云观澜便转身向傅思嘉走去。孟聆笙伸手想要抓住他,他却突然变成了沙砾,被夜风吹得四散而去。

    一会儿梦到林阿蛮,也不知道到底是林阿蛮还是余玫瑰扮演的小曼,蜷缩在牢房的一角,背着门仰头望着高窗,看不清脸,只听见她在哼歌,哼的是那首《盼春归》……

    场景又突然一转,变成了孟聆笙的桐庐老家。

    她梦到了老家假山嶙峋碧波荡漾的后花园,她和弟弟两个人在假山间追逐嬉戏,弟弟脚下一滑摔在地上磕破了额头,嗷嗷大哭引来了奶娘和大妈,大妈满面寒霜地看着她,她背贴假山站着,心里害怕极了……

    还好,爸爸来了,爸爸没有如往常那样穿长袍马褂,而是穿了一身白西装,温柔可亲,笑眯眯地拉起她的手:“又调皮了是不是?这次弟弟摔,再调皮,下次就该轮到你了。”

    他摊开一直握着的左手,里面有两颗西洋奶糖:“好啦,一人一颗糖,都别哭啦。”

    弟弟看看爸爸的白西装,又看看旁边仆人手里提着的藤箱,问爸爸:“你要出差吗,我和姐姐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爸爸笑眯眯地说:“不可以,这次要去的地方,爸爸只能一个人去。”

    一种恐惧感突然攫住了孟聆笙的心脏,她想要大声对爸爸喊“不要去”,可是嗓子却仿佛被奶糖粘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爸爸转身走出垂花八角门。

    从梦里醒过来时,孟聆笙的脸颊和耳朵又湿又冷。

    屋子里黑黢黢的,推开窗看,外面已经是暮色四合。

    她披上大衣走出屋子,吴妈正站在板凳上摘腊鱼,见到她出来,忙跳下板凳,反手擦一把围裙:“孟律师你可算醒了,白天有你的电报,我替你收了。你等着,我去给你取。”

    吴妈转身急急地进屋,一会儿就举着一封电报走了出来。

    孟聆笙道一声谢,接过电报。

    打开电报,看到里面的内容,她的脸瞬间血色褪尽。

    电报纸晃晃悠悠地飘落在雪地上,上面简洁地写着一行字——

    父亡,速归。弟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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