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的选吗?”室内昏暗,一盏地灯泛着微光,照在女孩的脸上。
这是费难第二次直面崔时雨。
第一次是在几年前,她被堂姐领来,只和他说了几句话就推门离开。
她一直是抗拒与他沟通的,但几天前,她通过崔念真主动找到他预约了时间。
费难凝视她片刻。
女孩的脸很苍白,眼神懵懂,像一只误入凡尘而迷路的小鹿。
他轻声说:“你得知道,崔小姐,选择权一直握在你自己的手上。”
崔时雨扯了扯唇,说道:“我可以选择我没有什么‘约拿情结’?”
“约拿靠近了神,结局圆满。”费难不欲给她加深心理暗示,字斟句酌道,“你已经摆脱了困扰,你已经……和这个词无关了。”
崔时雨沉默。
他从她脸上看出了“不相信”三个字。
接下来,无论费难询问什么,她都不再开口。挨到时间结束,她起身平静地说“谢谢”,然后离开。
从电梯下来,大堂那样安静,崔时雨接到堂姐的电话,轻声应答。
对方说了什么,她根本没有入耳。
她自始至终认为“约拿情结”这几个字十分荒谬,更为荒谬的是,她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她不知道她想从费难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可还是来了。或许她想确认这件事的真实性,又或许,她走投无路,想寻求一个局外人的帮助。
在聂廷昀面前,她有的选吗?
电话在手心变得滚烫,她漫不经心地应着,顺着旋转门出去,然后看到了站在石阶下的聂廷昀。
崔时雨放下手机,居高临下地望向他,眼前的青年和遥远的记忆重叠。
那个穿着雪白柔道服,在赛场上奋力一搏,以致伤痕累累的少年。
那个冷眼看定她,说只给她一次机会的神。
那个前些时候不曾留给她分毫选择余地的暴君。
这个人,正拾级而上。
她看到他左膝轻微地颤抖,仿佛失了平衡。他尽量从容地维持正常姿势,但她是柔道选手,一眼就看出他在忍痛。
心脏揪紧,她浑身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好吧,聂廷昀。
好吧,我输了。
她听到自己沙哑而清晰的声音:“我会和教练请一段时间的假。”
他的影子凝滞在两级台阶下,不动了。
“聂廷昀。”她哽咽着说,“我投降。”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张开手臂,等待倦鸟缓缓撞进牢笼。
和冯媛西告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崔时雨花了一周时间做心理准备,结果是冯媛西主动找到了她,开门见山地问:“崔时雨,下次比赛,你是不是不想打了?”
崔时雨迂回地答:“我没有减重。”
冯媛西笑了一下,很嘲讽地说?:“我知道你没有做减重,所以才来问你,你是不是不想打比赛了?”
夜训已经结束,偌大的道馆里,只有对峙的师徒二人。
崔时雨跪在地面,停下擦地的动作,将湿了的抹布叠好,长久地沉默。
冯媛西没有再问什么,她转身,顿了一下,说道:“你以后不用留下来打扫道馆了,明天我会换掉队长。”
门打开,门又关上。
崔时雨起身,把抹布晾在窗台上,无声地滚了滚喉头,咽下眼泪。
崔时雨放弃重要参赛名额、中断特训,队长也被换成辈分最长的苏敏。
这一连串变化震惊整个体育传媒圈,因为事情发生在天英杯惨败之后,舆论对她也并不友好。
传说中的“金主”迟迟未有动作,开始有人猜疑崔时雨是否自己放出消息炒作,毕竟崔时雨在众人怀疑她即将出道后,收获了大量的关注度。
随着靳伊人宣布“签约公司”并开通红V后,大量网友一边倒地入坑靳伊人,并回踩了“只顾恋爱无心体育事业”的崔时雨。
于是,崔时雨正面帅气的健康形象,一夕之间崩塌。
体大Bot连发三条微博表达惋惜之情。
最后一条是:“谁曾料想数月间,武神陨落,阿斯加德消亡。”
这条微博,在一夕间被转发上万,其中出现频率最多的评论关键词为“武神陨落”。
至于陨落的武神本人,只是觉得生活突然变得简单起来了。
训练强度骤然减小,空余下来的时间全部被聂廷昀占据。
崔时雨慢慢进入聂廷昀的世界。
他带她去自己的公司,她知道他们在研发关于康复医学的软件,发现庄闫安竟是知名资本机构的合伙人,了解了他们架构体育资本的宏图……只是,这些都与她无关。
她麻木地倾听,心道,那么好,他每一步都走在正轨上。
那她呢?
“丫头……你想什么呢?”
办公室里,聂廷昀和庄闫安聊到一半,终于留意到她在走神。
崔时雨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打包回来的午饭——聂廷昀忙着和庄闫安开会,却还记得照顾她的胃口,潮汕粥、冬瓜汤……都是她曾不经意提过的“还可以”的东西。
“没什么……你们接着聊,我吃饭。”崔时雨拿着勺子,食不知味。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怀念赛场。
寒假开始的时候,张诚然出国了,临走前夜,大家为他饯行。KTV的豪华包厢富丽堂皇如宫殿,嘈杂声灌入耳里,她只是长久地在这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发呆。
张诚然举杯敬到跟前,她才在聂廷昀怀里回过神,下意识抬手,却被聂廷昀接过酒杯。
聂廷昀习惯性地解释:“她要……”“备赛”两个字在嘴边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
他偏头看着怀里的小丫头,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乖乖地由他替喝了这杯酒。
张诚然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俩一眼,越过这里,奔向下一处敬酒。
清丽的歌声传出来,是靳伊人在唱歌。
张诚然人脉颇广,和各个高校体育圈的名花名草都能称兄道弟。
光影里,靳伊人的轮廓修长曼妙,的确有几分艺人气质,许多头一次见到真人的男生都看得痴了。
崔时雨恍惚地问:“是什么歌?”
聂廷昀用拇指摩挲过她有点儿发红的侧脸,问道:“喜欢?”
崔时雨说:“听着有点儿伤感。”
歌声还在继续?:“明明是没以后,但怎么我仍牵手,让你减轻你内疚……”
聂廷昀漫不经心地吻了吻她的发鬓,说道:“回头帮你问问叫什么。”
崔时雨起身说:“我去洗手间。”
水流“哗啦啦”漫过手心,她捧起水扑脸,溅湿了卫衣。
包厢里的名花都在争奇斗艳,偏她仍穿卫衣和运动裤,非常不合时宜。
她抬头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好陌生。眉目柔软了许多,似乎失掉了英气,她甚至找不到自己视线的焦点在哪里。
“那个体大C位不过如此嘛,不如靳伊人长得好看。”
“你说她穿成那样,凭什么钓到聂廷昀?”
“哈哈哈——”
崔时雨走出盥洗室,正要进门的两个女孩一抬头,笑声蓦地止住了,表情一时有些难堪。
面前站着传说中的崔武神,仍是一身朴素打扮,气场较之前柔软了许多,面无表情时,眼底仍有冰雪之寒。
然而,她并没有看她们一眼,似乎也没有听到这些话,只是态度平和地侧身走出去。
背后静了一会儿,传来窃窃私语。
“她是不是听到了?”
“听到又怎么样?又没骂她,实话不让人说吗?”
“可是听F大的人说她打过丁柔啊……”
“她敢动手?也不看看这是在哪儿!”
崔时雨加快步子,走回包厢门口,语声终于消失。
她把手缓缓按在门把手上,“咔嗒”一声,有人转动门把手走出来。
“崔丫头?”张诚然诧异地道,“你干吗呢?不进来?”
她愣了一下,回答:“我……出来透透气。”
张诚然回手关上门,看了她半晌,仿佛下定了决心,低声说:“我有件事告诉你,你跟我来。”走到静谧的拐角处,张诚然才问道:“你和聂老大……发展到哪一步了?上垒了没有?”
这个词宋佳言是教过她的。她蓦地红了脸,摇摇头。
“崔丫头……你是只想和他谈个恋爱,还是想一辈子,结婚之类的?”
“我没想过。”她轻声说,“我……什么都没想过。”
“你脑子坏掉啦!”张诚然恨铁不成钢,脱口道,“他和庄芷薇是有婚约的!你要是认真的,趁早别和他在一块儿浪费时间了,聂廷昀这件事做得不地道,就算是我哥们儿,我也得实话实说!”
崔时雨面无表情,只是沉默。
张诚然心急火燎,摊了摊手:“你看,你这是什么反应?”
“他有他的理由吧。”崔时雨低低地说,“我就……当没听过你说的这些话。”
她说着转身:“我回去了。”
她说走,就真的走了。张诚然站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自言自语?:“这丫头说的是什么话啊?”
你看,你会先一步替他解释,仿佛做错事的人是你自己。
崔时雨垂下眼,推开门,往里走了两步,又站住。
隔着缭绕的烟雾,隔着变幻的光影,聂廷昀不知何时坐到了靳伊人身侧,起身之际,被美人柔柔地搭住手腕,仰面相望,仿佛一往情深。
没人注意到她走了进来,她的存在感一直很微弱,就像没人注意到她又关上门离开了一样。
崔时雨麻木地转身往外走,拿出手机给庄芷薇编辑信息:“庄小姐,聂廷昀和你的婚约是怎么回事?”打完,她又一个字一个字删去。
问了又怎样呢?你又算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是他的什么人?
她做了个深呼吸,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转身往回走。
包厢里一切如常,唱歌的换了别人,聂廷昀也坐回到原处。她回他身侧坐下。他展开长臂揽住她的肩颈,绕了一圈落在分明的锁骨处,拇指轻柔地刮擦着轮廓。
她躲了一下,恰是自投罗网,与他贴得更近,侧脸靠上了胸口,只听得心跳一下下在耳边震响,轰隆,轰隆。
她眨了眨眼,他的掌心已经盖住她的视线。裹挟热气的唇轻车熟路地寻到她耳边,轻声道:“累了就睡一会儿。”
她乖顺地点头,睫毛一下下擦过他的掌心,害他没来由地蜷起手指,心跳漏了半拍。
聂廷昀不知道怀里的小丫头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点歌台切了一首快歌,有人看到聂老大忽然抬手做了个“停”的姿势。大伙面面相觑,连忙按了暂停,四下一时静得能听到隔壁的歌声。
“怎么了?”
问的人却被边上的人狠狠撞了一下,那人指了指聂老大怀里。小丫头以雏鸟般的姿态偎在聂廷昀怀里,一只手抓握住他覆在腰间的食指,睡得无知无觉,还抿了抿嘴。
众人看到这世间罕有的奇景,一个个纷纷了悟。
靳伊人坐在点歌台一侧,脸色慢慢地沉下来。
那两个在洗手间说过崔时雨闲话的女孩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颇是困惑。
在崔时雨出现之前,谁想过有人敢当众窝在聂廷昀怀里,秀这种恩爱?为什么是她?就凭她是连比赛都打不赢的“武神”?
而聂老大垂眸凝视的眼神,让围观诸人无不感到脊梁骨酥麻。那眼神有点儿像老父亲看女儿,混杂着某种欣慰、温柔、深沉……总之十分复杂。
聂廷昀轻手轻脚地将小丫头打横抱起,冲大家使了个眼色,表示“我先走了”。
看他抱着人离开后,众人迟迟没有打开音乐。
有人感叹:“聂老大谈恋爱原来是这样的吗?太会宠了吧?我是个男的都想嫁……”
立刻有人嗤之以鼻:“就你?你也去打出个‘武神’的名头来啊!”
“你说他俩吵架的话,谁家暴谁啊?”
“估计得打成职业赛吧。”
“哈哈哈……”
七嘴八舌间,音乐重新打开了,鼓点疾速滚过鼓膜,气氛高涨,灯光忽明忽暗,转为瞎眼模式。张诚然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快失明了,终于起身走出去。
走廊寂静,只有侍者匆匆走过。
他无意识地摸出手机来,滑过联系人列表,最后停在“庄芷薇”三个字上,发了条短信过去:“我要走了,下次美国见吧,这是我的新号。”
等了一会儿,对方回复了两个字:“收到。”
张诚然笑笑,无声地叹了口气。
滨江,华尔道夫。
“你和庄芷薇怎么回事?”
聂廷昀想过郁令仪会找上门来,却没想过是为了这件事。
卧室里还有个睡着的小丫头,他将她的鞋子收进鞋柜,以致郁令仪一大早上门的时候,并没意识到套房里还有别人。
郁令仪端坐在沙发上,接过聂廷昀递来的水杯,目不转睛地观察儿子的反应。
聂廷昀没什么反应,说道:“十几年前的玩笑话也当真?”
其实那婚约严格来说并不算玩笑,只是他刻意想轻描淡写地带过。
郁令仪若有所思,问道:“有喜欢的人了?”
聂廷昀一顿,颔首。
郁令仪失笑,一下一下地点头:“蛮好的嘛。有喜欢的人了,怪不得。你觉得不合适,那就算了,回头我和庄家开口。”
聂廷昀挑了一下眉,颇为意外。
郁令仪起身,指了指卧室,似笑非笑道:“没什么事,我就是来确认一下。我先走了,把人吵醒不好意思喽。”
聂廷昀下意识回身,看到卧室门缝里露出一道影子,怔了怔,再回头,郁令仪早就走了。饶是聂廷昀自认比较了解母亲,也没懂她平白跑这么一趟到底是为什么。
正沉思间,小丫头已经穿着宽大的T恤走出来,脚掌踩在地毯上,没发出一丝声响,她神色怯生生的,欲言又止。
那个女人……是谁?
一个贵气逼人的美女,大清早出现在聂廷昀生人勿近的领地,很难不惹来疑问。
“醒了?”聂廷昀走近,蹲身握住她脚踝。她要缩脚,却被他抓住,抬眸盯了一眼。
只这一眼,她便不敢再动。
他探了探她的体温,果然有些发凉。于是他揽着腿弯将人抱起,放到沙发上,又去更衣室找了双袜子出来,要给她穿上。他刚握上她的足,却被扣住了手腕。
“我自己穿。”她低垂眼眸,耳垂已经红透了。
他从来不忍见她这个模样,松开手由着她自己来。
“入了冬湿气重。”看她慢吞吞套上袜子,他不轻不重地责怪。
崔时雨没吭声,抱着膝盖坐在沙发角落,宽松的短裤边缘向下坠,露出腿根处雪白的皮肤。他只瞥了一眼,喉头不由得发紧,撑着沙发的手扬起,落在她膝头,沿着大腿往下滑。
她吓了一跳,抓住他作乱的手指,反被掌控,十指相扣,半是强迫地让她自己的手背抚摸至髋骨处,仿佛自渎。而他的眼神在预告,还不够,还没结束,小朋友。
她急中生智,脱口问:“刚刚来的人是谁?”
他果然转移了注意力,扬眉道:“你猜?”
崔时雨不说话了。他问:“情人?”
崔时雨知他是开玩笑,还是罕见地别过脸去。他偏要继续惹她,抬手捏着她的下巴转过脸,笑道:“说不准是我的前任呢?”
崔时雨也困惑自己为何会突然心烦意乱,只是不吭声。
他两臂罩住她吻下去,吻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抓着他衣襟,眼睛湿漉漉的,躲闪着讨饶。
他得偿所愿,终于给了答案。
“是我母亲郁令仪。”停了停,他说,“也不知道跑这一趟干吗。”
她头仰在沙发背上,被围困在他的怀抱中,无处可逃。
他追问:“没什么想问我的?”
崔时雨眨了眨眼睛,佯作没听到关乎“庄家”的那些话,安静了片刻,道:“嗯。”
她不会说自己早就知道,动摇过,也怀疑过,只是最终选择了沉默。
她不循前因,在他眼里是乖顺至极的楚楚模样。她不问后果,连一丝一毫关乎未来的压力都不曾给他。她越是如此,越惹他心疼。
元旦后,聂廷昀的软件“动愈”上线,线下门店也正式投入试运营,至春节前已完成千万级别的Pre-A轮融资,投资方当然是作为合伙人的庄闫安的安宁资本。
发布会当日,聂廷昀这个前明星柔道选手以青年创业者的身份出现,在体育圈掀起了不小的议论。体育频道实时播报新闻短讯,网络上更有几大平台同步直播。
背靠安宁资本这棵大树,目前尚不被关注的体育康复领域终于稍稍引起了大众的注意。
所有人都在感叹,这是怎样的天之骄子,同样是毕业在即,单是起点已经够普通人奋斗一生都未必能够达到。
网上多半是以下言论:
“聂神果然是聂神。”
“听说聂神出身很牛的!”
“转发这个聂神,你的儿子也可能成为青年才俊……”
可没人知道,发布会开始前的二十分钟,“聂神”竟还在后台更衣室里做衣冠禽兽。
说是更衣室,其实更像是一个杂物间。
灯被他回手关了,四下漆黑。崔时雨坐在几只装满了杂物的纸箱上,被扣住后颈,疾风骤雨的亲吻里,她根本连呼吸都找不到缝隙。
明明是深冬,他却烫得让人发慌。
她的手被迫引向他腰腹,无措地、颤抖地要挣脱,接着被惩罚般咬住下唇。他含混地呢喃:“崔时雨,我在等你。”
她心跳得太快,仿佛要蹦出嗓子眼,发出不像自己的声音,那么轻,那么软,甚至带了颤音。
“……等什么?”她明知故问,装傻充愣。
他笑笑,浅啄她一口,退开。
有人不合时宜地敲门催促:“聂先生!发布会马上开始啦!您好了吗?聂先生!”
庄闫安的声音也传过来:“阿昀,你干吗呢?要来不及了!”
崔时雨面红耳赤,如遇到救星,忙道:“你该走了!”
他迫她的手触到更炙烫的所在,偏不走,揶揄道:“把你当女儿养了这么久,你说我在等什么?难道等你叫爸爸?”
这话太过分,崔时雨着了恼,狠狠地推在他的肩头,没留力。他倒退两步,险些踉跄,好不容易站稳了,才见她气得发抖,被欺负得狠了,连说话也变得颤抖。
“聂廷昀,你做个人!”这是小丫头说过的最重的话了。
他回身打开灯,看到她眼里有泪花,怔了怔,放柔语气:“我怎么不做人?”
她垂着眼不说话,从箱子上跳下来整理衣服。
门又被敲响,聂廷昀烦躁地皱了皱眉,说了句“来了”,匆匆凑近她摸了摸侧脸,说道:“等我回来,你乖一点儿。”
她无言——她在他面前什么时候不乖了?何止是乖,完全可以用言听计从来形容。
聂廷昀转身开门出去,庄闫安抬手要捶他,一眼瞥见里头脸颊红透的女孩,立刻明白这小子刚刚在忙什么,摇头在心里感叹,禽兽啊禽兽。
什么时候连聂廷昀这么一座冰山也堕落了?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为避免小丫头尴尬,庄闫安扯着聂廷昀立刻去前台,年轻的男助理要进更衣室,被他一把拽回来了,道:“看什么看!马上开始了!”
等门口的人都走光了,崔时雨才小心翼翼地走到镜子前,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她今天难得穿得正式,一袭纯黑香风外套,脚踩短靴,长发披散在背后,被化妆师揪着化了淡妆,却因某人无耻的行径,口红都被蹭没了,原来的唇色反而变得更鲜艳,恍如画报女郎。
发布会侧排为她留了位置,她迟迟才到场,并未引起记者注意。坐定后,她便一直望着台上。
聂廷昀在阐释“动愈”的经营理念。
他西装笔挺,又是从前气场夺人的冷峻模样,立足自己倾注了心血的事业,侃侃而谈。大屏幕将他的近景投映出来,仅一个侧脸就引起台下媒体人的惊叹。
她想起宋佳言形容聂廷昀的用词:天之骄子,睥睨凡尘。
崔时雨攥紧手掌,有些恍惚。
他们在一起……有多久了呢?为什么直至此刻,她都觉得好像是一场梦?
不知不觉,媒体提问环节进行到了尾声,最后一个问题问的是庄闫安。
“请问安宁资本为什么选择‘动愈’?”
“我可以先给一个官方答案。首先,体育健康化是我们看好的大方向?;其次,康复方面的潜在需求人群太大了,‘动愈’这样线上线下兼容的设计,符合我们对更大众化内容和产品的期望。”
记者又问:“难道还有非官方答案?”
庄闫安一脸神秘莫测,道:“当然。”
聂廷昀困惑地皱了一下眉,看向庄闫安——这个问题在流程里对过,但庄闫安并没有和他讲过另一种答案。
庄闫安望向台侧的女孩,短暂地与她四目相对。
崔时雨愣了一下。
庄闫安笑笑:“暂时保留这个秘密,未来某一天我可能会揭晓。”
他卖了一个关子,半真半假吊人胃口,记者们只当庄闫安在开玩笑。
下台时,聂廷昀抬手搭住庄闫安的肩,问道?:“你刚刚想要说什么?”
庄闫安回头,忽然扯唇道:“阿昀,你知不知道人这一辈子,是很难做到事业爱情两得意的。”
聂廷昀神色渐渐寒凉,没有应声。
庄闫安笑容不变,抬手拍了拍他,说道:“可能过段时间你会明白。”
聂廷昀站在原地,看着庄闫安走远。
一个长相年轻的寸头青年走过来问?:“聂先生,您要先去换衣服吗?”
寸头是郁令仪特意从自家公司给他选的助理,是个华人,说中文有点儿蹩脚,名叫文森。他眨着圆乎乎的大眼睛瞧着聂廷昀,看出老板似乎心情不太好。
聂廷昀走了两步,问:“崔时雨呢?”
文森说:“我看到她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
发布会大厅外,记者已陆续散尽。隔着一条街是滨江北面,与南面滨江大道建筑鳞次栉比、灯火辉煌不同,这一侧栏杆环围,只有江水奔流。
一辆纯黑的轿车靠江停着。
庄芷薇的手从方向盘上落下来,对刚刚上车的女孩眨了眨眼睛:“又见面了,时雨。”
崔时雨颔首:“你好,庄……”
“我大你三岁。”庄芷薇含笑打断她,“你叫我欧尼吧。”
崔时雨茫然:“欧尼是什么?”
庄芷薇大笑:“你都不看韩剧吗?”
见她仍是呆呆的,庄芷薇摇头叹道:“真是——可爱。”接着她又轻声说:“你好像过分相信我了,崔时雨。”
一个电话就能叫出来,带她去哪儿就去哪儿,说什么就信什么……庄芷薇出身高门大户,自小阅人无数,什么妖魔鬼怪、烟视媚行的没见过,却头一回遇上这么没心没肺的情敌。
有没有点儿情敌的自觉?
遇上崔时雨,也是够衰的,害她十八般武艺无处施展。
庄芷薇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守着看完直播才过来的,聂廷昀在镜头里人模人样的时候还挺帅,是吧?”
借着透过车窗的夕阳,庄家三小姐侧颜精致,像是艺术家笔底下的完美之作。
“完美之作”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大大方方地咬在嘴里,没点着。
这习惯与聂廷昀如出一辙。
崔时雨的平静终于裂了一个口子,听到心里“扑通”一声,有什么掉下去,砸得心湖涟漪不断。她再也维持不了占据高地的平和。
那些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过往她全部没有,于是失了敌不动我不动的从容,脱口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庄芷薇咬着烟转头迎上她透彻的眼,不躲不避,说道:“阿昀他爸出事了。”
崔时雨皱了下眉。
庄芷薇一笑,接着说:“你可能不明白他家里的那本烂账。”
她简单地说了说郁令仪和聂恕之间的恩怨情仇,然后讲起重点:“聂恕前段时间的收购案失败,合伙人不满决策,揭了他老底,牵连出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违规操作。行政处罚已经下来了,天价罚没金。接下来聂恕要么跳楼,要么一辈子还债。”
庄芷薇语气略带苍凉地说?:“第二个选择对他来说可能还不如跳楼。”
崔时雨听得不是很懂,却明白“跳楼”和“还债”两个词。
这些都太遥远了,她怔了半晌才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聂廷昀知道了吗?”
庄芷薇略烦躁地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掏出一只银色的打火机,将烟点着,甚至没问崔时雨介不介意。
她现在心情糟透了。她可是庄芷薇,什么时候不是高高在上,视凡人如蝼蚁?这一刻,在这个小丫头面前,她却突然有了向别人讨要东西的卑微感。
她憎恶这种感觉。
庄芷薇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道:“我先回答你第二个问题,聂廷昀还不知道。处罚公告还没正式下,我得到的是内部消息,大家都在瞒着他。我想,聂恕也不会想在他儿子创业正风生水起的时候说这些。”停顿片刻,庄芷薇接着说:“然后,我再来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
崔时雨心里忽地生出某种预感——某种冰凉、残酷的东西,正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象牙塔。
庄芷薇吐出一个烟圈,没有看她。
“郁令仪绝对不会救聂恕,但聂廷昀会救。所以他一定会找到我哥,甚至找到我。”顿了一下,她加重语气,一字一句道,“不惜一切代价。”
崔时雨猛地屏住呼吸。
烟灰落在脚下的地毯上,庄芷薇仿若未觉,只缓慢地偏过头,望着崔时雨苍白的脸。
她知道以崔时雨目前的阅历很难理解这一切,小丫头甚至可能想象不到,她口中的“债”远不止九位数。聂恕受到的是数罪并罚,是证监会做出的最高罚没。一般情况下,涉案自然人终身禁入市场。对于和资本打了大半生交道的聂恕来说,无异于断了生路。
庄芷薇将烟头信手丢在地毯上,毫不吝惜地用高跟鞋一碾,歪头笑了?:“小妹妹,你不会到现在还看不出来我喜欢聂廷昀吧?”
“你想让我怎么做?”
“我不想你怎么做。我只是来告诉你,我会怎么做。”
崔时雨平静地抬眸问道:“你会怎么做?”
庄芷薇凝视着她,慢条斯理地开口:“我会用这件事要挟他。”顿了一下,她接着道?:“所以……如果他哪天和你提分手,那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庄芷薇以为小丫头会愤怒,会怨恨,或许还会质问,你怎么能用这种手段来得到爱……
可崔时雨只是沉思了片刻,说道:“那他呢?他会开心吗?”
庄芷薇错愕一瞬,才答:“他不在乎开不开心,他只要选择正确,回报值得。”
崔时雨摇头:“他在乎的。”
庄芷薇无言地蹙起眉,崔时雨却头一次轻轻地笑了。
“他在乎的。”她低声说,“他虽然在别人看来凉薄寡淡,凡事都权衡利弊,但……我知道并不是这样。他把自己藏得很深,你要在他心里走一段路才能窥见端倪,再走远一点儿,才能触碰到温度,然后发现,喜、怒、悲、欢……他的每一个情绪都非常炙热。”
庄芷薇两颊渐渐失去血色,哑声道:“你炫耀爱情的方式……还真是别出心裁。”
“你就当我是在炫耀吧,我只希望他高兴。”
庄芷薇不以为然:“你不明白,我们这种人……想称心如意地活着,只是奢望。”
兜里的手机振动了无数次,崔时雨知道聂廷昀一定急着找她,说?:“我要走了。你不去见见他吗?今天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日子。”
庄芷薇眯起眼:“我还轮不到你施舍这点儿甜头。”
见小丫头被怼得说不出话,庄芷薇又放软口气道:“开玩笑的。”她开了车锁,说:“好啦,你走吧。”
崔时雨推开车门,又回头说:“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崔时雨穿过人行道。
离发布会所在的建筑越近,一切就越发清晰。
她看到站在石阶上、大厅门口的文森,以及他身旁脸色阴沉的聂廷昀。
崔时雨快步上前,未及抬脚迈上台阶,他已经走下来,抬手用臂弯揽住她后颈。
“你……”她吃痛地叫出声来。
紧实的肱二头肌在颈后压出不痛不痒的力道,崔时雨连声道歉,又被他顺势锁进怀里,大庭广众之下,咬了一下耳垂。她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看到文森正慢慢地侧过身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崔时雨一张脸早已红透,手撑在他胸口要推开,却没推动。
“别动——”聂廷昀在她面前不做人已久,兽皮穿上就不打算脱下了,额头抵着她的,逼迫地问,“跑去江边干吗了?”
“随便走走。”她眼都不眨。
聂廷昀盯了她一会儿,没看出什么来,只得眯了眯眼睛说:“放你一马。”
回华尔道夫的路上,崔时雨接到了尹楠的电话,表情平淡地应了几声。
聂廷昀与她并肩坐在后排,问道:“你妈妈打来的?”
崔时雨点点头,如实报告:“她说过年忙着准备晚会,赶不回来了。”
她习以为常,语气里并没有任何失望。
聂廷昀握住她渐渐柔软起来的手,没说什么。文森去地下车库停车,他和她乘电梯上楼。
崔时雨看着闪烁的数字,心想堂姐也要忙台里的事情,今年八成又要去杭市和父亲一块儿过年,但是崔崇年有女友,她并不想当电灯泡。
电梯门打开,聂廷昀突然说:“我过年回杭市老宅。”
崔时雨困惑地看了他一眼。
聂廷昀握紧她的手,仿佛不经意地问:“你和我一起回去?”
指骨被攥得有些发痛,她却无知无觉,兀自出了神。
他和她还能一起过几次除夕?就当是最后一次。
她任性地想,最后一次。我知道庄芷薇说的都是真话,我知道你将有的选择,我预料到你的痛苦,也看到如今卸下盔甲的我的痛苦。
可我的痛苦无关紧要,我在乎的是你。
请原谅我这么久以来,贪享着我本不配的所有。
走近你,接受你,是我做过最自私,也最勇敢的事。
无论得到你,还是失去你,痛苦都种在我心里,什么也无法阻挡它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巨木。而我之所以愿意承受这些,是因为能看见你得偿所愿。如果你不能,我忍受这些将毫无意义。
崔时雨安静地跟他走进房间。回身关门之际,她自身后抱住他,罕见地如此主动,如此用力。
聂廷昀整个人僵住,手抬起,覆住她交握在他腰间的手背,说道:“时雨?”
“带我回杭市吧。”她低声呢喃,“带我一起吧。”
“就为这个?”他掰开她的手,转身将人搂住,在鬓边吻了吻,道,“乖,会带你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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