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大学生柔道锦标赛在杭市正式开幕。
第一天预选赛结束,崔时雨成功进了半决赛。她毫无压力地回到酒店,继续和冯媛西开夜会。内容无他,分析当天的比赛,研究接下来的战术。
总结会议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崔时雨洗了澡,瘫在床上用按摩器按摩手臂,酸涩感从紧绷的肌肉蔓延开来,很快又变得松弛了。
等嗡嗡声停了,宋佳言才从浴室里出来,擦着头发问?:“明天没比赛,去西子湖玩啊。”
想到新闻上看到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崔时雨皱了眉,摇头:“不去,人多。”
电话在这时候响了起来,崔时雨看了看手机屏幕,脸色有一瞬间变得苍白,拿起电话走了出去。
走廊空寂,柔软的地毯踩在脚下,没有一丝声息,她握着电话的手微微收紧。
“什么事?”小丫头的声音带了一点儿警惕。
“听说你在杭市,我恰好有事过来。”
“……哦。”
“这么冷淡?”
崔时雨背靠着墙壁,不知怎么回答,更揣摩不出对方这句话的意思。是问责,玩笑,抑或撩拨?她向来不懂看气氛,没眼色,又无趣,只是自暴自弃地“嗯”了一声,也不管这是不是正确答案。
他似乎也不在意她的回答。
“在哪家酒店?我看了赛程表,你后天半决赛。”
她哑然。
他说:“我在你们住的酒店的一楼大堂,下来。”
呼吸微微一滞,她想,原来刚刚又是诓她。
电话挂断,她不由自主地往外走,越走越快,觉得电梯都比平常慢,走到大堂,一眼就看到旋转门边站着的人。
他穿一件米白色的连帽卫衣,黑色棒球帽压下来,遮住眉眼,在瘦削立体的脸上投下一道影子,一只手插在运动裤口袋里,漫不经心地望向旋转门。
近了,才隐约听见他讲电话的声音。
聂廷昀一回身,瞧见崔时雨,忍不住笑了。
她小脸雪白,透亮得和她的眼睛一般,半点儿杂质都没有,正平和地朝他看过来,像是怕打扰到他一样没敢再往前。
他抬手一招,对那头的郁泽闵说:“一会儿聊。”便将电话挂了。
小丫头朝他走过来,又停在一个安全距离。
“走吧,刚好雨停了。”
他抬手在她肩侧碰了碰,她就跟了上去。
车里开着冷风,她打了个喷嚏,这才发现自己穿着一身宽松的短袖T恤、运动裤,脚上还穿着一双凉拖,完全暴露了接到电话后魂不守舍,连衣服都不换就下来了。
难怪聂廷昀看见她就笑,原来是笑这个。
她低头玩自己的手指,他却迟迟没启动车子,她偏头一看,吓了一跳。
他在脱衣服。他双手扯住下摆边缘交错一扬,将卫衣脱了,里边倒是穿着一件短袖白T恤,露出紧实的手臂。衣服落在她膝头,尚有余温。
“穿上。”
“不用……”
“山上冷。”他淡淡地看她。
崔时雨蒙了——什么山?大晚上的要去哪儿?
“伍公山。”他面色如常,仍是有些淡漠,语气却半真半假,“帮你穿?”
她便拿起衣服套上了,很暖,带着他身上独有的那种柑橘调的香水味,或许还沾染了一点儿烟草气息。等她系好安全带,车子才启动,冷气慢慢散了,变成暖风。
一路上,小丫头始终很安静,聂廷昀扫了她一眼,觉得有趣。
约莫有半个月,他销声匿迹,像从没出现过一样。今天他又莫名其妙地冒出来,大晚上的带她上山,她却连原因都不问。
“不怕把你卖了吗?”
她转头看他,认真地说:“你比我值钱。”
“难不成你想卖了我?”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放轻了声音:“你是大家都想拥有的吧。”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她精致的脸孔不施脂粉,像是瓷娃娃,此刻裹在他穿了一整日的卫衣里,低眉顺眼,仿佛你对她做什么,她都会接受。
聂廷昀蓦地屏住呼吸,颇有点儿自嘲地挑唇。
就这样吧。
是她先明目张胆地表白,是她每次都不顾后果地顺从,是她撩拨他还无知无觉……是她先送上门来的。
用“咎由自取”来形容,似乎有些残忍,他自问不是一个坏人,虽连纵着她自我献祭都不忍,却也无法堂堂正正地说自己是个善人。
他和善良大约是不搭边的。
顺其自然,这真是个好词,好得让人上瘾。
杭市原来不止遍地景点,也有这样静谧的山。
雨后的夜像是被冰冻过,连空气都裹挟了冷意。
她走在前头,由于袖子长,一甩一甩的,倒真像一只小白兔。
“慢点儿,脚下滑。”他紧跟了两步,趁着两人并肩,抬手将那卫衣帽子给她戴上了。
“别动。”他出声阻止她想挣扎的动作,然后拉住抽绳,垂眸专注地打了个结才放手,见她鼻头红红的,忍不住伸手刮了一下,问道,“还冷吗?”
小丫头站在那儿没动,反问:“你冷吗?”
他身上的白色T恤很薄,被风一吹就透了。
本是炎热的夏末,谁能料想会赶上这样一场象征初秋即将来临的暴雨。山间有雨后的桂花香,她固执地停在几十级石阶上,抬头凝视他,还伸手握住他的小臂,试探他的体表温度。
接着,崔时雨做了个令他瞠目的动作,抬手要把衣服脱下来还给他。
聂廷昀及时握住那双扯住衣服下摆的手,在狭窄的石阶上跨近一步。
四下昏暗,上一盏路灯在三米外,斜斜地照着他与她的身影。
他的掌心竟然很热,她想抽出手,却不能够。她困惑地抬头,他已仿若无事地放开手,唇骤然凑近,贴近她耳畔。
“这可是荒山野岭,小丫头。你要是再不听话,我不介意亲手给你脱。”他的低音勾起气息震动,“那可就不止这一件了。”
这是陌生的聂廷昀。
居然没有恐惧、羞怯、反感,崔时雨的脑回路再次走偏,感到了新奇。
他单独面对她时,说出的话、所做出的行为……越来越让她感到陌生。
“……你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那惯常可见的局促消失了,他竟在她望来的视线里捕捉到了某种严肃,仿佛她这刻的提问是一个重要的课题。
这次轮到聂廷昀哑然,他一时分不清她是在挑衅,还是真傻。
但很有可能是后者。
“你可以试试。”他扔下这句话,试探地举步往上走。
身后静了几秒钟,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聂廷昀失笑,心想,还好小丫头没有傻透顶,还知道借坡下驴,点到为止。
终于到了山上,曲折的山路口,远远地可以看到山顶亮着灯的房子。
那是坐落在山间的楼阁,庭院深深,高墙绿瓦。叩响门环,便有衣衫古朴的青年出来开门,引他们进去。
一踏进庭院,便见昏黄的灯光下,满地残红映入眼底。灰墙上爬满了紫藤,一直蔓延到搭起的木质花架。紫藤架下搁着一张长桌,大约是为室外喝茶的客人准备的。
如果不是眼前青年穿着耐克鞋子,还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短发小哥,崔时雨险些以为自己穿越到了民国。
小哥看起来是认识聂廷昀的,笑着说:“聂先生,你可算来了。”视线落在身后,他迟疑着道:“这位是……”
未及回答,已有另一个声音笑着从高处传来?:“你不是说带朋友过来,怎么是一个小姑娘?”
崔时雨仰头看去,二楼阳台上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很快就消失,几秒后,有人从一楼出来。
那是一个年龄与聂廷昀相仿的年轻人,眉眼英俊,装束闲适,踩一双接地气的白色帆布鞋,气质倨傲,行止却透着一股懒洋洋的散漫,举步过来,却径直越过聂廷昀,朝她伸出手。
“你好,郁泽闵。”
“崔时雨。”
猝不及防地握了手,却听郁泽闵转头笑着问:“这就是庄二哥说的那个体大学妹?”
聂廷昀的视线在他手上一顿,抬了眉。郁泽闵已将手松开,顺势和他勾住手,撞了撞肩膀:“这就是你那个朋友啊?”
“不是,那人叫张诚然。庄二的公司投了个运动医学中心,现在打算自己拿过来,和我这边一起打通线上线下。张诚然马上要出去读DPT(物理治疗专业博士),我先牵个线,看看以后有没有机会合作。”
“体育我不懂。”郁泽闵说,“不过听庄二说国内挺缺DPT。”
聂廷昀并肩和他往里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见崔时雨落后,便在门口转身停住,等她过来。这样的体贴在聂廷昀的身上并不罕见,可把人带到郁泽闵跟前来,还这么体贴,就很罕见了。
虽然罕见,但还是看不出男女之间的暧昧来。
至少这小丫头是一脸正派的样子。
郁泽闵好奇地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朋友?”
崔时雨摇摇头:“不是朋友。”
他们还没有到朋友这么亲近。她……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
“那就是女朋友?”这话是聂廷昀问的。
郁泽闵好整以暇地在一旁抱臂看戏,还和店员小哥交换了一个眼神。
聂廷昀面色淡然,和她对视:“听过‘白马非马’的典故吗?”
她点点头,古人诡辩罢了。
“同理,对我来说,只有女朋友才不是朋友。”
崔时雨一时哑然。
聂廷昀又道:“所以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今天是非要和她有点儿什么关系的,她在这个逻辑怪圈上绕了一趟又一趟,到底也没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长时间的沉默让他无声叹息。
一阵穿堂风袭过,崔时雨略感烦闷地摘下帽子。
乌黑的发丝随风凌乱地飞扬,然后被他一只手轻轻地拢住,理顺了。他把她扣在颊边,虽然眼神平静,动作却是他惯有的、强势掌控的姿态。
那个对视在崔时雨的记忆里是很漫长的。
时间“嘀嗒嘀嗒”流逝,聂廷昀忽地一笑,歪了头看她,眼神平和,却锐利,道:“你知不知道你很奇怪?”
她蓦地垂下头,藏住眼底的一丝绝望——是啊,我很奇怪。
我本就和这世间的一切格格不入,不惧生,不畏死,一切就只是如此。每个存在都是存在,每个人生都无甚特别,我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介怀,只是赤条条地来了,等待着离开。
这人世里,独我没有悲喜,没有过往与将来。
如果不是你,我至今都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将走向何方。
我这么奇怪,本是不配走到你身边来的。
可是……
“是,我是奇怪。可是因为你,我已经正常了很多。”她坦然望向他,眼底不起波澜,却偏偏字字都打到人心里去,“所以谢谢你,聂廷昀。”
四下皆静,唯风声入耳。
聂廷昀怔住了,这个小丫头到底把他当成什么?
他平生头一次对一个人的大脑构造生出如此好奇,乃至于手扣着她冰凉的小脸,用了力,有一瞬动了把她就地开颅,看看里头都装了什么的念头。
不合时宜的掌声传来,郁泽闵难以置信地说道:“我刚刚都听到了什么?这姑娘是搞艺术的吗?开口就是花式告白啊。”
聂廷昀面不改色地往里走:“一个月前,我听过更动听的告白,你猜之后怎么着?”
郁泽闵巴巴地跟上去听八卦,问道:“怎么着?”
“把我撂在那儿,自己跟没事人一样,拍拍屁股走了。”
“哦,推拉高手?”
客厅放着罗汉床和茶桌,聂廷昀盘膝坐下,冷笑一声:“我倒希望是这样。”
崔时雨听着两人光明正大地聊她,有些局促,却还是乖乖地跟过来。
想到刚刚所见,郁泽闵对她是肃然起敬——敢三番五次地和聂廷昀告白还没后续,倒惹得聂廷昀自己凑上来的,不是高手是什么?
郁泽闵连忙伸手延请:“进来坐,崔选手。”
他以“恋爱选手”调侃,偏偏崔时雨是一个柔道运动员,听“选手”二字听不出什么,居然理所应当地颔首道谢,坐到了聂廷昀的对面。
郁泽闵再次感叹,高手就是高手,不显山不露水,乍一看,他还把人家当成了纯情小学妹。
“话说回来,你大半夜的折腾回来,到底为什么?”他这话是问聂廷昀的。
明前龙井煮好了,崔时雨不懂茶,但也觉出比普通的茶更醇香。
“她后天有比赛,我是来请年哥出马的。”
正煮茶的耐克小哥抬眸,温文尔雅一笑,偏头问崔时雨:“请问您有过旧伤吗?”
崔时雨捧着茶盏,一时没反应过来。
郁泽闵介绍道?:“这位是陈年,这处别馆的管家,也是顶级灸疗师。”
聂廷昀见她脸上露出一丝诧异,笑了笑:“你猜他多大了?”
她迟疑着道:“……二十五?”
聂廷昀和郁泽闵齐齐笑而不语。
陈年泡好一壶新茶,道:“谢谢你把我说得这么年轻。不过呢,再加上八年就刚好。”
这位完全看不出已过而立之年的灸疗师起身拉开门,说道:“跟我过来吧,崔小姐。”
她下意识地朝聂廷昀望过去,他放轻声音:“没关系,让他给你看看。才半个多月,脱臼最伤筋骨,没那么快完全康复,何况你最近又训练了。”
她便起身跟出去。
门拉上,郁泽闵才叹道:“这个崔时雨……有点儿意思,就是看着太乖了。”
郁泽闵见聂廷昀没反应,又问:“你大晚上的带人折腾到这儿来,真的就是为了给她做灸疗啊?”
聂廷昀说:“她脱臼我也有责任。”
郁泽闵对运动半点儿兴趣都没有,生怕他接下去要聊柔道,连忙道:“行,我信了。对了,我前几天入手了一幅画,你帮我看看?”
灸疗室内烟雾缭绕,崔时雨趴在床上,感受到右肩酸涩的痛。
“脱臼过几次?”
“两次。”
“都是右肩?”
“嗯。”崔时雨闷闷地答。
一次是刚练柔道的时候,还不懂怎么使力;还有一次就是不久前和丁柔对战,被腕挫十字固锁住身体又不肯认输,发生了意外。
“那以后要非常小心了。对运动选手来说,一旦出现惯性脱位,基本离退役不远了。”说着,陈年仔细地点上艾灸替她灸着穴位。
崔时雨应了一声:“但是……上了赛场,谁知道会怎么样?”
的确,意外是没法预测的。
陈年似乎颇有感触,轻声叹息:“聂先生也受过很重的伤,中间有一段时间不能比赛,在这边休养了很久。”
艾灸的烟让嗓子有些不适,崔时雨的声音便微微哑了,说?:“我知道。”
那是聂廷昀退役前不久的事情。
他在全国大学生联赛上,因伤病发作,连正赛都未打完就弃权,一度引起争议。在那之后,聂廷昀在体育圈销声匿迹,再出现时,就是宣布退役。没有原因,没有解释,他只是平平淡淡地说:“感谢这些年柔道带给我的荣誉,此后选择过一个普通人的人生。”
大家都猜测他是因为受伤才放弃柔道的。可即使到现在,当事人也没有出面回应过一句。
陈年低声说:“那次比赛,所有人都反对他参加。当时他是左腿半月板三度损伤,本该好好养着的。结果在赛场上……”
明明已经是过去那么久的事了,崔时雨却还记得,一想起来,心都跟着揪紧了。
那天,他一下场就被人用担架抬走。她遥遥地看了一眼,他左膝肿得老高,连弯曲都不能。
“……半月板撕裂?”
陈年点点头:“是。后来他来这边休养,那一个月也不怎么说话,好像什么都挺正常的。就是吃得少,整个人瘦了一圈,掉了得有十来斤吧。”
崔时雨突然觉得很难过。
困兽般的、失意的聂廷昀,明明她没亲眼看到,却好像每个画面都在眼前走了一遍。
她想了想,问道:“他和这里的房主……是什么关系?”
艾灸的烟渐渐浓郁起来,关节处又酸又涨,却很舒服。崔时雨觉得眼皮在打架,但还硬撑着。
陈年看出她昏昏欲睡,在旁边坐下了。
“你说郁先生?他俩是表兄弟。而且这处别馆真正的主人……其实是聂先生。因为聂先生平时人不在杭市,郁先生就偶尔过来住。”
崔时雨垂眸,咬住一点儿下唇,仿佛若有所思。
陈年其实摸不准她和聂廷昀的关系。但郁家这一辈的男孩,只聂廷昀一个非常直男,从没有过什么桃色新闻,一门心思扑在运动上。他这么坦然地把人带回别馆,是破天荒头一遭。
可就算是有点儿别的意思,也不能够啊。
陈年想,和这种清汤寡水没什么背景的小丫头玩个暧昧、谈个恋爱还好,要是动了真格,可就麻烦了。
“崔小姐,你可能不知道,聂先生家里……”
陈年话没说完,发现崔时雨的眼皮已经合上了。他叹了一口气,只好闭嘴,守着时间。
艾灸做完,陈年小心翼翼地收拾了东西,正打算把人叫醒,一转身,却见拉门半开。
聂廷昀立在昏暗中。
他身后的廊壁上雕着不知名的纹络,壁灯斜照,他的剪影仿佛也出自名家之手,经过精心雕琢。
“年哥,家里的那些事,就别和她讲了。”
“我……”陈年似要解释。他手微微一扬,将那话截断了。
“一来,我不是郁泽闵,没那么多露水姻缘。二来……”他顿了一下,轻声说,“她心思纯粹,说是喜欢我,和我却并没什么关系。”
陈年一头雾水,道:“那今天这是……”
“你就当是我想和她有点儿什么关系吧。”
陈年吃了一惊。
聂廷昀自小就是淡漠孤冷的性子,表面上能做得温和有礼,面面俱到,实则内里凉薄冷静。
理智到极点,难免漠然。
他是不善表达感情的,此时说出这样的话,可知即便没到喜欢,也有几分在意。
陈年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小丫头还在睡,模样如初生稚童一般天真。
“对不起,是我僭越了。”陈年低声说着,微微欠身退开。
聂廷昀走进去,一只手穿过她肋下,柔软的发丝便拂过手背,让他感觉痒痒的,另一只手勾住那纤细的腿弯,将小丫头打横抱起。
她很轻,浑身上下沾满了艾灸的味道。小脑瓜乖顺地蜷缩在他胸前,随着行走,发顶一下一下地碰到他的侧脸,草木香的洗发水,清新好闻。
回廊曲折,他忽地希望这条路更长一些。
两幢楼中间有一条走廊相通,他穿到另一头,二层是他从小便住着的房间,卧房连着古色古香的外堂,占了这平层一半的地方。复古式大铁床有些年头了,聂廷昀动作轻缓地将她搁在床上,带出床脚“嘎吱”一声。
崔时雨整个人陷进黑灰色的被褥里,翻了个身,没醒。
聂廷昀坐在床侧,探手拂开她纷乱的额发。
黑灰色的被单将她衬得白如美玉,她的唇泛着淡淡的玫瑰色,他不由自主地俯身,拇指落在她剔透的下唇上,数着心跳静待分分秒秒,却到底没吻下去。
她现在的样子,像只毛茸茸的小黄鸭。太稚嫩了,他反倒不忍下手。
这么多年来,他以为男女无非就那些事。
她总归是特别的。
上了赛场,好像千军万马在前,也能独当一面,毫不退缩。
下了赛场,又变成一只小蚊子,唯唯诺诺的,偏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你最敏感的地方叮了一口。
麻酥酥的,又痒痒的,让人想忘也忘不了。
什么灸疗,都是借口。
只不过是知道她和他在同一个地方,他就莫名想见见她。
崔时雨醒来时,觉得肩颈处又酸又涨,筋骨却仿佛卸下了重担,轻了许多。
她闭着眼,掀开被子,习惯性地用手抱住头,屈膝抬起,要做一组卷腹动作锻炼核心力量。
才动了两下,她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她掀开眼皮,正迎上聂廷昀似笑非笑的眼。
晨光穿过冰裂纹的窗,曲折照落,高挑的轮廓也仿佛失真。
崔时雨恍惚了一瞬,猛然坐起身道:“聂廷昀?”
他自然地“嗯”了一声,走近了,单膝跪上床,一只手撑在她侧边,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纷乱的发,很直接地冲破了象征安全距离的那条线。
随着两人的靠近,话也哽在喉咙里,崔时雨浑身僵直,连动也不会动了。鼻尖的距离也不过咫尺,若算上交错的呼吸,距离应该为负。
“起来吃早饭。”说完这句话,聂廷昀才放过几近窒息的小丫头,云淡风轻地撤离。
到了门口,却听她问:“你昨晚……也睡在这里?”
他无奈地回过头,在顺势调戏和关爱儿童之间选择了前者:“哦,你怀孕了?”
她迟了两秒,飞霞染上脸颊,再抬头,他已经带上门走了。
崔时雨洗了澡,换上他准备好的T恤和长裤,只是尺码都有些大,很明显是男款,穿在她身上活像是挂在小了一号的衣架上。她踢踢踏踏地走出来,却看见楼梯拐角处站着一个陌生的背影。
就算看不到正脸,那身精致的黑色露肩波点裙也足够勾勒出对方的完美身形,连脚踝都是漂亮的,半长的黑发刚过耳,露出雪白的后颈。
楼下传来郁泽闵的声音:“芷薇,下来吃饭。”
“好久没回来了,我四处逛逛,你们先吃。”
庄芷薇掌心搭在降香檀木的扶手上,略一偏转头,微微怔住。
走廊里站着一个……眼神很干净的小丫头。
“你就是崔时雨吧?”庄芷薇朝她走过来,扬唇一笑,露出颊侧的酒窝。
原来这就是崔时雨——看起来像个高中生啊。
在见到崔时雨之前,她听哥哥庄闫安提起过这个名字。那时她还没回国,某夜庄闫安突然打跨洋电话过来,跟她吐槽:“妹,你肯定不知道我看见什么了。”
她迷迷糊糊地问:“什么?”
“聂廷昀,吃饭的时候给人盛汤、布菜——”
她不禁“扑哧”一声乐了:“转性了?学会泡妞了?”
“泡妞?我瞧着不大对劲,两人没来电。要说哄孩子,也还差点儿父爱如山的感觉。”
后来聊了什么她早忘了,偏偏记得庄闫安说的那个女孩的名字——崔时雨。
蒙蒙时雨,霭霭停云。
这首诗她是在海市读初中时学的,冷不防从脑子里冒出来,不知怎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两人的名字也太过天造地设了一些。
幸好,没人晓得,只她一个人反复琢磨,也不肯承认自己吃醋。
古朴的楼阁间,庄芷薇缓步行来,在崔时雨眼里有点儿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周围的风慢了,光线柔和了,头顶的星星都落下来,亮晶晶的。
自带光环,说的或许就是这种气质非凡的美人。
崔时雨失了神,等人到了跟前,朝自己伸出手,才僵硬地碰了碰对方的指尖。
连手都完美无瑕,像绸缎一样,又滑又软。
“……你好。”崔时雨说。
“初次见面。敝姓庄,庄芷薇。”大美人语声朗朗,自我介绍,“是阿昀的朋友。”
崔时雨真心诚意地说:“你好漂亮。”
庄芷薇挑了下眉:“谢谢,我知道。”
崔时雨眨眨眼,没领会到笑点。庄芷薇已经自然地岔开话题,打量了一番她的装束,失笑道:“这不是阿昀的旧衣服吗?竟然让你就穿这个出来,不像话。”
崔时雨一时不知说什么。
“我这里有女孩子的衣服,没穿过的,先给你?”
崔时雨连忙摇头:“不用麻烦,我马上就回去了。”
庄芷薇也不勉强,笑了笑,招呼她一起走?:“也行,我们下去吃饭吧。”
惯常的早餐。糯米藕,糍粑,葱油饼,茶蛋,白粥,朴素又丰盛。
崔时雨闻到香味就饿了,偏头,却见庄芷薇径自朝聂廷昀走过去,熟稔地抬手和他勾住,碰了下肩膀。她哪怕穿着淑女至极的裙子,这个打招呼的动作也显得落落大方。
“不是我要烦你。”庄芷薇在他对面落座,不咸不淡地抱怨,“我好不容易回趟国,要找你们聚一聚吃个饭,你倒好,到处找人找不到,非等泽闵生日才露面,可见我是没有泽闵面子大。”
聂廷昀笑了笑,不置可否,起身替崔时雨拉开身侧的椅子,等小丫头坐下,才开口:“你电话打得不凑巧,两次都碰上我有要紧事。”
庄芷薇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地扬唇,表情倒和聂廷昀有几分相似。
“要紧事?多要紧?你说来听听?”
一次偶遇小丫头遇到麻烦,一次鬼使神差地保持通话没挂机。
聂廷昀瞥一眼小丫头,见她没心没肺地喝粥,抬手给她夹了一块糯米藕,才答道:“私事。”
庄芷薇的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了。郁泽闵开口似乎要打圆场,却越说越像挑事:“庄大小姐,你何必大早上赶过来就兴师问罪?”
“我反正迟早要找回场子。”
郁泽闵摇了摇头,“呵”了一声?:“在阿昀的地盘上,还喊着要找回场子,谁给你的脸?”
要是别人,听了这话多半要拉下脸。崔时雨顿住筷子,一时没敢动。聂廷昀在一旁淡淡地说:“别理他们,吃你的。”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果然,庄芷薇也没恼,皮笑肉不笑地瞥了一眼郁泽闵?:“一个月不见,你骨头痒啦?是不是得找正儿八经的庄姓人士过来给你正正骨?”
郁泽闵更是拿腔拿调,瞧都不瞧她一眼,说道?:“哦,你哥压着我一头,你姐断着我终身幸福,合着你也得把我踩在脚底下才舒服?”
“终于被你发现我的居心了,原来你不傻呀?”
“你回去前给我小心点儿……”
“我回去前,你给我小心点儿吧。”
这完全是小学生吵架的样子,崔时雨听得有点儿头疼。
庄芷薇觉得郁家小男孩实在没劲,视线一偏,落在埋头吃饭的崔时雨身上,慢悠悠地挑唇,炮火转向聂廷昀:“新女友?从哪儿骗来的?”
“年纪还小,你说话注意点儿,别把新女友吓跑了。”聂廷昀半真半假,就坡下驴。
庄芷薇还要说什么,席间就响起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不是。”
一桌人安静下来,齐齐朝崔时雨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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