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围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宋文的眼前是一条漆黑的甬道,在甬道的尽头,开着一扇门,从门里冒出丝丝的冷气,像是通往地狱的入口。门里的灯是亮着的,那是一种有点瘆人的光亮,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似乎已经知道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可是他无法阻止自己的脚步,也无法阻止自己的手。
外面正在下着雨,他听到了雨声,还有雷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像是鼓槌在重重地敲击着地面,天与地都因这雷声炸裂开来,宋文几乎怀疑,有一道闪电就劈在了不远处。
在他的记忆里,在他的理智深处,宋文觉得这件事情发生过,一切又像是以前重复了无数次的梦魇一般……门打开了,眼前是数具腐烂的尸体,空气里是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那些尸体睁着眼睛望向他,似乎随时会坐起来……
又是那个梦。
宋文猛地睁开了双眼,窗帘没有拉紧,从缝隙里透进来一丝阳光。如果没有这个噩梦,这是一个普通的清晨。宋文躺着翻了个身,心跳才逐渐恢复了正常,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逐渐清醒。
宋文一直不知道,如果当年他没有推开那扇门,是不是他的人生会有不同。这件事至今对他都有一些影响,他不喜欢狭小黑暗的房间,电梯间也好,地下室也好,只要走进,身体就会发生本能的排斥,心跳会加速,呼吸会不顺畅,那是种令他厌恶的失控感。
那件事发生在他七岁那年,那时候他全家都住在南城。十几年前的南城可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人们的衣着朴素,互联网还没有这么发达,苹果手机刚刚开始普及,整个城市只有中心一小片是繁荣的,道路错乱复杂,地铁还没有建设,老旧的排水系统早已失修,每次一下雨,就能淹了半个城。
七岁的宋文,正如他的小名一般,是猪狗嫌弃的年岁,皮到不得了,在大班里打败天下无敌手,称霸了整个幼儿园,老师成天叫他爹妈过来谈谈心,家长会回来,宋城就用戒尺对他手心一顿打,不打到肿了绝不罢休。
可宋文也有个和他爹一样的倔脾气,专门和宋城作对,错误可以承认,毛病坚决不改,甚至还多出了离家出走的坏毛病,气得宋城开着警车公器私用满街找儿子。宋城在警局里,也是人人称道的支队长,把几十个猴崽子理得顺顺的,可偏偏次次都被自己的亲儿子将军。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鸾芳和宋城早早就给宋文报了名要去上的小学,只等着九月一到就给他丢到学校去,好脱离看着熊孩子的苦海。
那是五月的一个周末,李鸾芳的医院里忽然来了一个遭遇了车祸的危重病人,几个实习医生不敢做手术,她下午四点半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
没人做晚饭,父子两个大眼瞪小眼,到了六点,宋城带着宋文出去打了顿牙祭。
宋文现在还记得那天晚上吃的是肉包子外加西红柿鸡蛋汤,那小笼包子肉还挺多,就是特别咸,弄得宋文多喝了两碗汤,宋城却是很爱吃,吃完了还打包了几个要当明天的早饭,就在两人开车回家的路上,宋城忽然接到了一个警局打来的电话。
宋文没有听到那个电话具体说的是什么,只记得那时候宋城的面色格外凝重,给他解释了一句:“等下爸爸带你去个地方,你千万别乱跑。”说完就调转了车头往家相反的方向开去。
车外的雨越下越大了,车胎划过路面,不断发出哗哗的分水声,有几处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车胎,车在厚厚的积水里开着,像是船一般分水而过。
宋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他看得出父亲的表情格外严肃,车一路往城郊开,最后停到了一座破旧的小楼前。雨声中,宋城安抚了他几句,就把他放在了车上,冒雨跑了进去。
宋城走了两分钟,宋文就后悔了,在这个黑灯瞎火的雨夜,车窗外黑漆漆的,雨声中仿佛还能听到野兽的叫声。对于一个只有七岁的男孩,独自呆在一辆车里实在是太可怕了,天空中不时划过闪电,然后就是闷闷的雷声传来。
“爸……你在哪里啊?”年幼的宋文越来越怕,自己打开了车门,斗着胆子冒着雨跑到了小楼里,小楼客厅的地面上满是尘土,上面有着暗红色的痕迹,地上画着各种线,有穿着警服的人正在神情严肃地说着事情,没有人留意他。
宋文哪里也找不到宋城的身影,他一直往里走,顺着一条楼梯走到了地下,那是一处老旧的地下室,墙壁粗糙,渗着水,到处都是灰尘和蛛网,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人打理,里面有个屋子亮着灯,电压不稳,灯丝有时候会忽然变得暗淡,有时候却又格外地亮。宋文又害怕,又好奇地凑了过去……
天空中哗哗地下着雨,外面不停地打着雷,空气中带着闪,斑驳的树影映在墙壁上,像是聊斋里的鬼画。那扇门虚掩着,没有关,宋文推开了门,就看到了梦里的景象……
那天宋文被吓到了,外加淋了雨,被送进了医院,后来他连续发了很久的高烧,烧退以后才出院回了家。再往后的一段记忆是模糊的,只记得那段时间,李鸾芳因为这事天天和宋城吵架。宋文每次醒来都能够听到他们在客厅里吵得不可开交。
“你是怎么当爹的?你怎么能带孩子去犯罪现场呢?如果你不带他去,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
“哭哭哭,就知道哭,你哭了这事儿就能倒回来,那么大个案子,整个警局都过去了,我能不尽快到吗?而且我早就告诉他不能乱跑,我怎么能够知道就这么巧?”
“你的责任还怪起孩子来了,他才七岁,七岁的时候你懂什么?看到凶案现场是一辈子的阴影,而且你还把他扯进来!你为什么要……”
李鸾芳那刺耳的声音夹杂着宋城的怒吼,吵了好多个回合总也不分胜负,母亲怪父亲把宋文带去犯罪现场,而且还是恶性案件的现场,父亲则是怪母亲明知道他工作忙还把孩子丢给他管,每天不回家。
都说人的大脑会选择性地忘记那些不想记得事情,也许是因为连续高烧,那段时间宋文所经历的其他事忘了个七七八八,甚至想起来就会头疼,唯有那几具尸体的模样,一直在午夜梦回时挥之不去。
为了让宋文的心理不受影响,宋城还带他去见了几次心理医生,还有什么所谓的催眠疗法,宋文过去了就是回答一些问题然后睡一觉。宋城还会给他一堆图来看,问他各种问题,但是他越是问,宋文就越是不耐烦,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那个案子似乎牵扯了很多,那一段时间之后,家里和附近总是会出现奇怪的人,后来宋城和李鸾芳玩了一把大的,他们离婚了……
这个消息像是突如其来的陨石,把只有七岁的宋文砸蒙了。而且宋城还去修改了户口和档案,把宋文的档案申请了特殊保护,进行修改和封存,能够查到的所有资料里,宋文的父亲都是他的远房大伯宋涛。宋文见到宋城,只能叫他叔叔。再后来宋文被送到外婆家托管了,直到初中毕业。
年幼时,宋文不知道这些是为什么,他气愤过,抱怨过,失望过,哭过,闹过,长大以后,他终于可以平静面对这一切。
后来宋文才知道,宋城当时是在处理一个极其危险的案子,也就是519专案,他怕连累家人,所以才做了那样的安排。姥姥家有个柜子,里面放的是他和他母亲的证件,里面还有一份宋城亲笔写下的遗书,准备随时派上用场。
519专案组成立了一年,后来因为一些原因解散,当时的人员被分遣到了各处,宋城被调往了省局,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荣升为省局的局长。但是从宋文的角度而言,他认为宋城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和义务,他从心里记恨着宋城,至今也不太喊他爸爸,每年见他的日子,用一只手数得过来。
宋文高中以后,宋城和李鸾芳又复婚了,只是宋文的户口档案都没有给他恢复过来,还是挂在他远房大伯家名下。
宋文长大以后,故意和宋城对着干,走上了和父亲同样的一条路,直到他警校毕业,宋文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父亲的羽翼,回到了南城老家,宋文来南城市局报道的时候,顾局面试的他,那时候顾局看着他的档案问:“唉,你姓宋啊,省局的局长也姓宋。你认识宋局吗?”
宋文摇摇头:“不认识。户口本上写着的,我爸爸叫宋涛,而且我家要是和省局长认识,也不至于从基层刑警做起。”他知道自己的户籍证明,相关资料都是被宋城一手改掉的,机密级别比顾局还高,查证都查不出来。
顾局想想也对,再没往这方面怀疑。就让宋局长的儿子在自己手下一干三年。整个警局毫不知情,到了现在,这个秘密依然无几人知晓。
做了刑警以后,宋文还一直被那个梦魇纠缠着,他也曾经想知道,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人是谁?为什么会死在那座老楼里?他在老刑警的讲述下才得知,519大案是南城近二十年来最严重的一起恶性绑架杀人案,三名劫匪绑架了南城当时的首富季氏夫妇,问出了保险柜的密码,从中取出了三百二十八万的现款和珠宝,可是穷凶极恶的劫匪还不满足,把人质绑到了那处老楼不断折磨,想让他们说出更多的财产所在。
无人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就在季氏夫妇失踪六天后,有人匿名报警说在这片郊外的树林里发现了匪徒的踪迹。可离奇的是,警方赶到后,发现劫匪和两名受害人一起死在了那座老宅中,根据尸体的腐烂程度判断,劫匪和人质都死于三天前,那些钱款不翼而飞。这个案子始终没有破获,甚至市局对这件事都讳莫如深,一切成为了一片迷雾,淹没在了时间的长河里。
青春期的宋文极其叛逆,大胆,他时常觉得,自己连那么恐怖的人间地狱都见识过了,人世间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后来宋文发现他错了,真正可怕的并不是死人,而是活着的人,世界上没有鬼怪,那些死去的人无法再跳起来捅人刀子,而活人……可以做出一切事情来。
他不再惧怕尸体,可是那间黑暗的地下室,留在了他的潜意识里,他排斥电梯,排斥封闭的黑暗环境,到现在依然无法克服。
宋文收回了他的思绪,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拿出手机看了看日期,原来距离那一天,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七年了。十七年,他从一个懵懂的孩子,成长为一名刑警,现在,他再也不畏惧那些尸体了,可是这个迷案,却可能永远无法找到凶手。
结束了上个案子以后,宋文所带的那一队终于闲了下来。也自打那天晚上开始,南城再没见过太阳。
宋文刚穿好衣服,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拿起来接了,就听周易宁的声音传了过来:“宋队,算起来,那个新人到你那边也一个多月了吧?最近情况如何?”
宋文不知道为什么周易宁忽然打电话来问陆司语的事,而且是这上班前的大早上,他一边穿鞋一边道:“挺好的,听话,聪明,用着挺顺手。”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想起了两个案子的一些细节,“不过……我确实觉得他……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哪里有点怪怪的。”
“我这里最近托人查看他的档案。”周易宁继续道,“然后,发现了点东西。”
“什么?”宋文皱眉问。
“一般来说,一个人的档案反应了一个人的所有状况,档案是很难作假的,但是有时候却有一些特殊的状况。”周易宁顿了一下,“那就是警方修改过的档案。在事故中的证人,被害人,相关人员,线人,卧底等,为了对这些人进行保护,警方会进行档案的修改。这种修改,是没有痕迹的,只有高级权限,能够查询到修改记录。我在查询时,发现了他的档案可能被修改过。”
宋文听到这里,微微皱了眉。
周易宁继续道:“上一个被我发现这种痕迹的,还是宋队你。”
宋文当然知道,他的档案为什么有修改记录。而这就代表,周易宁所找的人的权限,甚至是在顾局之上:“所以,你的意思是……”
周易宁直接问宋文:“你是否考虑对他进行调职?”
宋文握着手机,思考了片刻:“暂时不必,我会查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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