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之间的冷空气,到睡觉之前都没有消退。
黄希言关上灯,在靠近窗户的那一侧躺下,黑暗里还有黯淡的光,是姐姐在用手机。
她其实睡不着,但是也不想找点什么杀时间。
喉咙里砂石摩擦的疼,像感冒症状。
黯淡的光也消失了,O@声响,姐姐躺下来。
紧跟有手来碰她的肩膀,姐姐说:“睡了?”
“没。”
姐姐说话的音色是偏于清冷的,又吐词清晰得不带语气词,很多时候听起来话语里有理智到不近人情的成分,就像现在:“我没有指望我们可以互相理解,阻止你当然有我的私心,但是你可以去问,大街上一百个人,九十九个都不会不介意自己的亲姐妹和自己前男友谈恋爱。都不用说姐妹,哪怕是关系普通的朋友。我也只是普通人,你不要高看我。退一步讲,你们在一起,不怕大哥他们也跟着尴尬吗?”
“……我已经说过和席樾不会有下一步。”
“那你就不要表现得好像是我在逼你。不管你怎样认为我,未来你遇到什么难关,还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会给予你支持。还有大哥。这种亲缘关系,你抹除不掉。”
黄希言想说,可是姐姐你根本不懂。
就好像从来考第一名的好学生,不会懂吊车尾的同桌为什么解不好一元二次方程,分明简单到理应一学即会、一点即通。
你体察不到,那些幽微的人心。
黄希言什么也没说,只是鼻腔里闷沉地“嗯”了一声。
黄安言也没再说什么,沉默之后,“睡吧。”
隔天,黄安言大早就走了,没留下多余的话,让黄希言实习结束就早点回去。
黄希言忙了整天,没空多想。
下班回家时,特意走在路的对面,避开了何霄家的超市,不想被何霄拦下,因为今天实在笑不出来。
黄希言在爬楼梯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很习惯这里。
老街道、旧楼房,早起刷牙的时候走到窗边远眺,街道早早就热闹起来,对街楼上小孩吵闹,防盗网上晾晒一水红绿鲜艳的衣服。
在这里大家藉藉无名地活,又放肆**地生,谁也不比谁低贱。
黄希言停在602的门口,钥匙在锁眼里停好久,始终没有扭转那一下。
最终,拔出钥匙,揣进裤子口袋里,上楼去。
敲门后等了片刻,门打开了。
席樾目光与她触及,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找我有事?”他头发胡乱扎着,些许散下来,几分凌乱,看样子,可能开门之前又在伏案画画。
“没有。”黄希言也笑,“可以进来坐坐么?”
席樾侧身一让。
黄希言低头看一眼,自发地上了席樾的那一双凉拖鞋,拖拖沓沓地进了屋。
“你姐姐回去了?”席樾往厨房走。
“嗯。一早就走了。”黄希言放眼看见电视柜上,那尊雕塑还在“面壁”,走过去时轻轻地将其转过来朝向自己,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她的睫毛。
收回手,指尖上沾了丁点儿的金粉。她吐吐舌头,偷偷在自己T恤上擦掉了。
黄希言往厨房里看一眼,席樾从冰箱拿出一个三明治,丢进了微波炉里。
她将背包放在沙发上,也走过去,“你还没吃晚饭么?”
“忘了。”席樾看她,“你吃了吗?”
“其实也没吃。”黄希言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
席樾转身去冰箱里又拿出一个三明治,放在流理台上。
两个人并肩站着,都盯着微波炉,等它运转结束。
黄希言意识到这样有点傻,轻轻地笑了一声。
片刻,微波炉“叮”的一声。席樾将热好的取出来,递给黄希言,再把另一只丢进去,定时。
三明治有点烫,黄希言先把它放下了,拧开水槽的龙头,洗手。
关掉龙头的瞬间,席樾也凑过来了,一并将手伸过去。
黄希言怔一下,又将水龙头打开了。
席樾的洗手的时候,肘关节碰到了她的手臂。她没有避开。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手指细长而关节分明,好像,除了适合画画,也适合弹钢琴,或者,执小提琴的弓。
席樾洗完手,伸手去关水龙头。黄希言也预备去关,两个人手指撞上。
黄希言手撤开了。
水声停掉,两个人却都没有动,肩并肩地站在水槽前方。
黄希言余光看见他皮肤偏白的小臂,流线到手腕处,一个突出的腕骨骨节,拐了一下,再顺之往下。
其实只要目光再往上几分就能看见他的脸,但是没敢。猜想灯光之下,他皮肤呈现脆弱感的苍白,眼睛干净到易碎。
她听见侧旁薄薄的、平静的呼吸声,心跳却在加速。
沉默的这秒钟,有种被什么抻长了的感觉,每一秒都藏了一粒炸药似的,焦躁又要谨慎,一脚也不敢往下探。
“希言。”
听见他说。
黄希言心脏往下沉了沉,“嗯”了一声,并没有转过头去,脑袋低垂,藏进自己落下的阴影里。
而席樾,仿佛只是无端地想叫她一下,迟迟地,没有下文。
微波炉再次“叮”的一声。
黄希言偷偷地出一口长气。
两个人像小学生放饭,一人拿一只三明治,出了厨房。
黄希言脚步要往餐厅去,席樾却指一指自己的书房。
他先一步进去,抬手拂开了书桌上的东西,腾出来一些空间,手掌抓住无线鼠标,点击一下音乐软件的播放键,蓝牙音箱里淌出来歌声。
There’snotmanypeople
I’dhonestlysay
Idon'tmindlosingto
Butthere'snothing
Likedoingnothing
Withyou
音量没有很大,刚刚好不会显得吵。
这首歌黄希言也听过,叫做《Nothing》,也在她的歌单里。她暗暗感到听歌喜好的默契。
没有说出口。
黄希言往电脑屏幕上看一眼,席樾好像在做场景氛围练习,好眼熟的桥和月夜。
她收回目光,要往沙发那边去,席樾却将椅子拉开,让她坐,他自己去了窗边的沙发上坐下。
她脚尖点在木地板上,将座椅转个方向,朝向席樾。
三明治是培根芝士蛋口味,冰箱里冻过再微波加热,口感有点软趴趴。咬下去的时候,嘴角沾上芝士,她害怕吃相不好看,又将椅子转回去。
听见身后席樾说:“你不要背对我。像是不认识的同学一起吃食堂。”
黄希言闻言笑了,只好再转回来,顺手抽一张他放在桌角的纸巾盒,拿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
她伸手指一指电脑屏幕,“是之前我帮你拍的照片?”
“嗯。”
“能派上用场就好。”
席樾顿了下,抬起眼,看着她,思索什么的模样。
黄希言觉得,他的表情分明有话要说的,然而她等了等,他却没有开口。
三明治也就巴掌大小,或快或慢,几分钟之内都吃完了。
黄希言把塑料纸的包装袋叠一叠,低头去找书房的垃圾桶,席樾走过来,拿走了她手里的,一并扔到外面。
等席樾丢了垃圾回来,黄希言自觉站起来,“你是不是要画画了。”
“可以现在不画。”
黄希言眨了一下眼睛。
席樾看住她,“你好像不开心。”
似乎,不那么完全笃定,于是又加一句:“是不是?”
黄希言怔了一下。
“做点什么?”席樾环视书桌,“看电影么?或者……画画?”
黄希言一笑,眼睛两枚弯弯的月牙,“我不太会。”
席樾抓了一盒48色的彩铅给她。
她打开来,那里面颜色按照色阶渐变排列,强迫症福音。
紧跟着,席樾又找一圈,从堆在角落的一沓画稿里随便抽出一张,摊在她面前。
那是一张复杂又细致无比的线稿,某个花园的一角,各种花朵密密匝匝堆积,却层次丰富,杂而不乱。
黄希言笑了,“秘密花园填色么?”
“差不多吧。”席樾也笑了。
“我不会配色,毁掉你的线稿怎么办?”
“是废稿,你随便玩。”
席樾自己拿上平板,去沙发那边坐下,把书桌的空间都让给她。
黄希言转头看他一眼,他黑色的T恤里撑出宽而平阔的肩膀的形状,皮肤被黑色映衬得更白,垂眼时,睫毛阴影落在脸颊上。他实在有一种过于清冷的美感。
但是,她知道的,他其实有多温暖。
席樾意识到她的打量,一下抬起头来,对上她的视线,“怎么了?”
黄希言摇头,“随便涂也没关系么?”
“嗯。”
黄希言捏着彩铅,一笔一笔将封闭图形填满。不懂配色,干脆随心所欲。
音箱里一首一首歌地往下播放,身后是席樾拿手写电容笔画画的“沙沙”声。
那个被所有人视为沉默寡言又极度自我主义的人,却是唯一一个,关切她的情绪,用他的方法哄她开心。
过去二十年所有的压抑、自卑和仓皇,比不上此刻更难过。
她想她可能会永远记得此刻。
他们近到只是一背身的距离。
却远到哪怕向他靠近一点也不可以。
她在一瞬间,想到那个和他困在公园凉亭的雨夜。
她知道自己不会再主动找他了。
这是最后一次。
心脏变成注满水的海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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