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士元去叫肖慕颜,屋里只剩下岑国璋,他忍不住在心里把朝中的烦杂事又扒拉了一遍。
沈平安原本还想在抵抗一会。毕竟从前朝开始,天降不详,皇上下罪己诏,内阁自辞这一招就不灵了。
那时天灾接连不断,要是次次这样,这朝政还怎么运作?
只是李浩、王典林这些清流词臣们,抓到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纷纷跳出来,引经论据,谈古论今,从三皇五帝扯到太祖太宗,翻来覆去只有一个意思。
出现白天慧星冲日这一不详之兆,就是因为朝中奸邪太多,皇上不肯亲近像他们那样的正直大臣,所以上苍才会降下这一警示。
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大顺的千秋万代,皇上你赶紧认识自己的错误,下个罪己诏,然后让内阁那群无能之辈麻溜地滚蛋,让他们这些代表天理正义的忠臣们接替。
众正盈朝,这样就能天下太平,四海宴清。
众正盈朝,前朝思宗皇帝就是被这么忽悠瘸的,最后身亡国灭。当今皇上可没有这么缺心眼,肯定不会下什么罪己诏。
不管博瀚公、典林公带着他们的徒子徒孙上了多少奏章,一概留中不发。紫禁城那么大,你就是把全天下的纸都拿来写奏章,它也装得下。
但是舆情汹汹,总得安抚。加上某些人觉得时机差不多,暗中怂恿着皇上。
于是皇上把其中少数的奏章转发内阁,都是些指谪辅政阁老们的。压力被转嫁到内阁,集中在首辅沈平安头上。
博瀚公、典林公看到皇上油盐不进,百毒不侵,无奈之下转移目标,直指首辅沈平安。在他们想来,拱倒了这一位,内阁其余阁老们依次补位,空出一个缺来,总能落到博瀚公头上。
想什么?又不是小孩争果子吃,还排各个,轮流吃的。
岑国璋暗暗嘲笑着清流词臣们的幼稚来。
沈平安在内忧外患,上下压力下终于请辞。
洪中贯递补首辅,兼任吏部尚书。覃北斗递补次辅,兼任户部尚书。陈可法继任阁老,转任礼部尚书。汪中岛继任阁老,继续执掌兵部。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博瀚公、典林公为首的清流词臣也就折腾了个热闹,落个寂寞。听说典林公气得一连五天没去天桥那个销金窟。
该!
不过岑国璋更担心以后的政局。
沈平安做首辅,王门一脉在几方势力间游刃有余。哪一方都在使劲地拉拢,价码都开得高高的。
现在沈平安致仕,很明显,内阁进入到洪覃互斗的阶段,以前携手合作的洪中贯和覃北斗,会毫不迟疑地进入到两虎相争。
权力就是这么回事,你不去争,下面的人也会推着你去争。你不想争,不是被对手干掉,就是被手下人干掉。
以前跟洪、覃密切合作的王门一脉,腾挪的空间就变小,没法再浑水摸鱼了。因为池子就两条大鱼,你不跟我站一边,肯定就是那边的,是我的敌人。
岑国璋想了一会,准备给老师和师兄们建议下,看看再说。反正皇上和内阁还需要王门办几件苦差事,不怕得罪人。
只是在岑国璋的心里,比较倾向于洪中贯。因为他隐隐觉得,覃北斗很有可能斗不过洪中贯这只老狐狸。
在自己没有完全掌控局面之前,岑国璋一向都主张站在胜利者这边。
但现在不急,他真的需要再看看。
肖慕颜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给岑国璋行礼。
“下官肖慕颜,见过臬台大人。”
“老肖啊,你是进士出身?”岑国璋的问话让肖慕颜有些摸不到头脑。
不过这位年轻臬台一向以做事羚羊挂角著称,所以在肖慕颜看来,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的。反正斗心眼我都斗不过你,不如躺平,逆来顺受。
“回臬台大人的话,下官是正弘元年恩科二甲进士。”
在答话的时候,肖慕颜心里转了好几个圈。
自己回答的时候,该用什么表情呢?
自豪自得?中进士是祖坟冒青烟的事,一般人肯定要自豪自得。可是眼前这位臬台大人,只是一介秀才,自己要是过于自傲于进士,会不会犯了忌讳?
那就继续以不变应万变,我一脸的心平气和就好了。
“那就好。你是进士,接任的新臬台,是你进士前辈。你们有共同语言,肯定很好沟通。”
听了岑国璋的话,肖慕颜心头一喜。
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打听下,新任臬台大人是谁。
扬泰府通判,直接上司是知府,现在是胡思理,那是岑大人的旧友故交,肖慕颜顺着这条线,施展十八般武艺,已经搭上线。至少跟那位田文礼田师爷称兄道弟了。
业务上司是江淮按察使。这位也要用心巴结好,三年期的磨堪稽考,他的评语也很重要。
肖慕颜的脸上却满是悲痛哀伤,戚戚不舍。
“大人,下官才聆听你的教诲不过几月,胜过了苦读十年书,犹如苦海里遇到了明灯。偏偏天不遂人愿,大人高升,下官却要错失良师益友啊!”
看着他声情并茂地诉说,岑国璋在某个时候都有些被感动了。都是中进士的人,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看人家肖慕颜,拿得起放得下。再看看某些清流词臣,自持会吟诗写词,就以为整个世界没有他的诗词就会在苦海中沉沦。看谁都是庸才,一言不合就骂人家是奸邪。
岑国璋摆了摆手,“老肖,接任臬台的人你也认识,许奉贤许大人。他会继续兼任两淮都转运盐使,一边继续改革盐政,一边梳理刑名。”
肖慕颜又惊又喜,还带了几分烦恼。
惊喜的是许大人确实是老熟人,而且这位也不是一根筋死心眼的呆板腐儒,非常务实灵活。烦恼的是,这位许大人十分聪慧,可没有那么好糊弄。
也真是的,皇上把这么多人精扎堆在江淮干什么?
“本官再告诉你一个小道消息,不久接任江淮藩司的是我师兄,现顺天府尹杨大人。我会好生跟他说说,扬泰府通判肖慕颜,是位务实能干的官,值得好好培养。”
岑国璋不在意提前告诉这些还没有定下的事。要是正弘帝和内阁不答应这些条件,他有一万个理由在江淮不挪窝。
西北灵武平叛,谁爱去谁去!
“扬泰知府胡大人,是我的知遇恩公。除了是礼部杨部堂的得意门生之外,更是同德会重点培养的干将。老肖啊,扬泰知府这个位子,他待不了多久,九卿才是他下一步的目标。所以,你好好干,”
岑国璋又点了一句,然后摇头晃脑地说道:“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这是屈大夫《离骚》的词句,后来被人寓意“云程发轫”。中过进士的肖慕颜当然听得懂。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大人的大恩大德,小的无以为报,只愿为门下走狗,以供驱使。”
岑国璋摆了摆手,递过去一张纸条。
“老肖,好好用心做事。此外,帮我盯住了这些人,每旬一期,或者有突发紧急事端,密信报于淮安城藩台经历司杨大人。”
“下官记住了。”肖慕颜毕恭毕敬地接过纸条。
在他心里,岑大人交待的这种私密事,比内阁交办的公事还要重要。
又聊了几句,肖慕颜识趣地告辞离去。
“益之,这种无德之人,你也敢用?”苏澹走了进来,看样子他在隔壁等了有一会。
“为何不敢用?有德有才之人,当然是最好。可是满天下有几个这样的人?就连我,也不敢说是有德有才。所以啊,无德有才,限制着用。无德无才,思量着用。有德无才,尽量不用。”
“益之,这种话过于偏激了。”
“不偏激。有德无才,或刚愎自用,或拘于名声。要不被胥吏小人玩弄于股掌,要不一意孤行,偏激执拗。因为有德,所以世人觉得他们会把事情办好,结果往往适得其反。好心办坏事,坏得更彻底。”
苏澹哈哈大笑。
岑国璋站起身来,挥挥手道:“不说这些,现在我要回家去。唉,不知道该如何劝家里的妻妾。西北苦寒之地,何必跟着去受这份苦呢?”
“益之稍等!我还有件要事与你相商”
“什么要事?”岑国璋转过头来,疑惑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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