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都督。”楚谣出声喊住他,“这只是一张普通的藏宝图,来源于咱们大梁的开国首富沈方,并没有您要寻找的东西。”
她没说出“不死丹方”四个字,在场知晓之人并不多,冒然说出这种无稽之谈,往后更会以讹传讹,惹出更多麻烦。
宋亦枫原本没准备理会,却又觉得她的话可笑之极:“寇夫人,《山河万里图》是宋朝的,沈方是我朝的,中间相隔了几百年。”
楚谣心知无论自己怎样解释,宋亦枫也不会相信,她想拖延时间,多拖一会儿,寇凛便多一些时间思谋:“那是因为真正的藏宝图并非原图,而是沈方所绘之赝品……”
话说半茬,脖子某处忽然一痛,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尔后便觉得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了。
她仰头看向大船上的江天屿,见他把玩着本该挂在腰间的蛊盅,知道自己可能被他封了穴道。
宋亦枫果然也不在意,带着人准备登岛,却又被挟持着楚谣的黑衣人喊住:“宋大都督,在下只负责替你们抓住寇夫人,你们和锦衣卫之间的争斗,在下就不参与了,余下的钱……”
宋亦枫朝身后使了个眼色:“阿靖。”
又一名戎装男人出现在楚谣视线里,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封,当暗器一般抛了下来,被黑衣人接住。
楚谣凝视宋世靖,宋亦枫的二儿子,年前在京城行刺她父亲的,正是此人。
据寇凛说,宋世靖是宋家除了定国公宋锡之外,最长脑子的人。
黑衣人打开信封,抽出一沓银票。
楚谣看那银票厚厚一沓,五十两一张,有些奇怪。先前宋亦枫想要收买寇凛时,直接拿了一张十万两的巨额金票。
再看黑衣人数金票张数时,时不时用拇指沾一沾舌头上的口水,她明白了,银票定是浸过毒。
宋家人之前与他接触,应是发现他有这个毛病,如今用以杀人灭口。
楚谣说不了话,没办法提醒他。
但她身体能动,是可以制止的他的。
不过楚谣想不到任何制止他的理由,再说他已经沾了毒,制止也晚了。
“合作愉快,后会无期。”黑衣人数完银票后,塞信封入腰间的防水囊中,砍断锁链,放下小船,独自离去。
甲板上只剩楚谣一人,扶着船舷站立。
江天屿朝那远去的黑衣人扫了一眼:“大都督何必呢,我们天影内也有这样的人才,竟还劳烦去请江湖人士,多花银子不说,靠得住么?”
“江护法放心,靠得住。”说话的是宋世靖,抿唇一笑,“我们并不是信不过江护法,毕竟天影内有个内奸,至今都没有抓出来。”
“内奸在京城里,我手下的人,我都是很放心的。”江天屿说着话,收起蛊盅,拍着船舷从自己的船上,跃到锦衣卫的船上,将楚谣拦腰抱起,“事不宜迟,咱们走吧。”
楚谣嫌恶的瞥他一眼,却也没有挣扎。
她走不了山路,肯定是要有人抱着她的。
“走。”宋亦枫留下二十人看船,带了将近百人登岛,其中有一位算命先生装扮的人,左手持着一个转经筒模样的铜质物,右手拿着一个罗盘,宋世靖对其极为恭敬,屈身在后,一连说了好几个“请”字。
而江天屿只带了十来个人。
一行一百多人,称不上浩浩荡荡,但也颇为壮观的直奔着溪谷而去。
*
溪谷中,众锦衣卫们还在发愁怎样破除洞口的木藤阵。
小河不懂五行阵,也就没跟着一起想办法,一直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驻足一地久久不动,他愈发感觉真的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们,若真的是动物,也不该是野兔野狗,起码是野狼野熊之类的。
“刀。”寇凛突然伸出手。
一名手下抽出绣春递给他。
寇凛解了兵器匣,扔给小河。又从袖中摸出一锭金子,肉疼着攥成一把金粉:“金克木,试一试吧。”
小河猜到他要做什么,急忙道:“让属下试吧,您的轻功比属下差多了!”
“横竖都是一句话,你就不能说的好听点?”以刀背将小河拨去一边,寇凛足下一点,借力跃入半空。
靠近藤蔓时,那墙藤蔓果然如同冬蛇苏醒,再度扭动起来。伸出触手,伸向寇凛的手腕脚腕以及腰部。
寇凛反应极快,挥手撒出金粉。
“滋”的一声,藤蔓冒出一丝烟,有退缩的意图,寇凛手起刀落,瞄准根部,连扎根的山体都被他砍下一大块。
其它伸过来的藤蔓,寇凛也是同样的办法,躲,洒,追,砍。
不一会儿,便将一整片木藤拆的干干净净,随后,一个不规则的洞穴大门暴露于众人眼前。
一众锦衣卫看直了眼。很多时候,他们不得不昧着良心不得不夸他们家大人厉害,现在是真想往死里夸他,可包括爱乱说话的小河在内,此时此刻都不敢吭声。
一口气的功夫,他们家大人“啪啪”捏碎了好几锭金子,心头肯定正在滴血,谁开口谁完蛋。
寇凛落地后,果然一副快要窒息了的面孔。
绣春刀还回去,没等他喘口气,一名锦衣卫忽然道:“大人,小江来了!”
众人望过去,待瞧清楚人数后,脸色的血色都被抽空了。段小江他们本该在船上看顾夫人,此时全都跑来了,却不见夫人,九成出了事。
“大人,出事了!江天屿和宋大都督突然出现,夫人被他们抓住了……”
段小江没让他们失望,说出口的第一句话与他们预想中的一模一样,然而下一句又惊了他们一跳。
刷刷,他们接连抽出兵刃,看向四周的眼神充满戒备。
小河的感觉是对的,自他们登岛,的确有人始终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皆是暗卫出身,竟无法发现此人的踪迹,足见其能耐。
“别管这盯梢之人了,大人,咱们先回去救夫人吧!”小河心急火燎。
“回去打得过?”寇凛站着不动,冰凉的眼神环顾四周,“等他们来。”
……
不多时,宋亦枫一行人便抵达了溪谷,一看到寇凛,就想起自己最疼爱的长子宋世钧被他活活冻死的场景,拳头都要攥出血来:“寇指挥使,别来无恙。”
宋世靖看向寇凛的目光,与他父亲如出一辙。
后排的宋家死士们速度出列,将近五十人,包抄起寇凛一行锦衣卫。
寇凛没理会他们,看向宋亦枫身侧的江天屿,不辨喜怒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会儿,最终落在被他打横抱着的楚谣身上。
楚谣说不出话,扭头与他对视。
寇凛见她没有损伤,微不可察松了口气的模样:“江天屿,你怎么着她了?”
“寇指挥使放心,尊夫人只是被我封了穴位,暂时不能说话而已,除此之外别无损伤。”江天屿还特意看了眼她的腹部,“但你若不肯配合,那就不好说了。”
“配合什么?”寇凛冷笑,“要本官束手就擒?还是饮刀自尽?”
“哪里可能,你若死了,你夫人也保不住。你不是傻子,我也并非信守承诺的君子。”江天屿笑着道,“你帮我们寻找宝藏,拖延着时间,或许还有机会翻身,你说是不是?”
寇凛眯起眼睛:“这不是已经找到位置了,还指着本官做什么?本官真纳闷,宝藏只不过是个传说,本官跑这一趟,本也做好了空手而归的准备,你们竟这般确定存在宝物,为此机关算尽,不辞劳苦?”
江天屿啧啧:“我家老影主自然有确切的消息来源,这藏宝地比帝王陵墓里的机关还多,正需要你这大梁第一聪明人来破解。”
“不敢当。”寇凛懒懒散散地道,“你们应该请的是盗墓贼。”
江天屿努努嘴:“寇指挥使身边,不就有一个江湖中一等一的盗墓贼?”
众人的视线聚焦在段小江身上。
段小江摊手:“我已金盆洗手许多年,手艺远不如从前,不入流了。”
江天屿没忘先前的仇恨:“麻风岛闯过我布下的重重毒障,偷走我的药人,你说你不入流?”
段小江讪讪一笑:“那不是我厉害,是你的毒障不入流。”
江天屿气白了脸,冷哼一声:“呵。”
寇凛嘴角轻提,神情显露出几分轻蔑:“江护法,上次逃过一死,不老实躲着,还要撞本官枪口上来?”
“说句真心话,我实在佩服寇指挥使精湛的演技,心里明明都一团乱麻了吧?”江天屿抬头瞧了眼昏暗的天色,“我早告诉过你,这海上不比陆地,变化多端,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有本事笑到最后。”
“行了。”宋亦枫皱了皱眉,不想听他们做这些无聊的口舌之争,看向山壁上那个不规则的洞口,也不知询问的谁,“是这个洞吗?”
只见一人形似鬼魅,从不远处的草丛里窜了出来,落在宋亦枫身边,指着山脚被砍断的藤蔓:“是的,先前这些藤蔓挡在洞口外,活的一样,连绣春刀都可以绞断。”
一众锦衣卫看向他,近几日在岛山上跟踪他们的,便是此人无疑了。
长着一张成年人的脸,身材却似五六岁大的孩童,是个侏儒,肉干般清瘦,难怪不易发觉。
宋世靖侧身让路:“赵天师。”
被几个宋家死士保护着,算命先生装扮的赵天师从后方走出来,低头注视手中罗盘,连连点头:“山为阳,水为阴,此地适不适合藏宝贫道不知,但却适合布阵。”
“寇指挥使,请吧。”宋亦枫指了下洞口,示意寇凛打头阵。
他很想在寇凛面前折磨死楚谣,让寇凛也尝尝滋味,再将寇凛给千刀万剐了。但眼下必须忍耐,稍后不迟。
寇凛没有出口拒绝,眼下的形势似乎也轮不到他拒绝。
他看向楚谣,见她一双秋水般的眼眸溢满了担忧,便温柔笑了下,示意她不要担心。
这笑容落在外人眼中,强颜欢笑的意味儿浓厚。
“小江,走。”寇凛招呼一声,取过自己的兵器匣,再度一跃,进入山洞中。
“你们机灵些。”段小江嘱咐留在外的锦衣卫。
“你千万保护好大人啊!”小河也忧心忡忡的叮嘱他,心道要是千机在就好了,千机的应变能力只比大人稍差点儿,他们远远不如。
段小江点了点头,追着寇凛飞身进入洞中。
“爹。”见宋亦枫准备跟上去,宋世靖喊住他,“里头不知是什么情况,不如让孩儿去吧,您在外先观望观望……”
“你留守在外,我进去。”宋亦枫打断了他,点了三十个亲信,连同那位赵天师,接连进入洞中,“江护法,你也来。”
江天屿将楚谣放下来,交由宋世靖看管,只带一人入内。
一柄重刀立刻架在楚谣的脖子上。
小河在对面喝道:“你们是多没自信?这么多人将我们包成粽子,还怕我家夫人一介弱质女流跑了吗?”
宋世靖微蹙眉,扬起手臂,动了下手指,示意收刀。
他看向那个洞口,内心忐忑,担忧着他父亲会有危险,毕竟寇凛狡猾多端。
可他父亲是个自负又固执己见的人,连他这个亲生儿子都信不过。
同时他也很想不通,就算有宝藏,他们宋家也没那么缺钱吧?
为何要冒着这般风险亲自出海?
肩膀轻松后,楚谣看一眼洞口,又瞧一瞧宋世靖的神情,见他眼眸里的狐疑,知道他并不清楚不死丹方的事儿。
天影与宋家接触这些年,他一直在外戍边。
他有疑惑,楚谣也有。
她不懂寇凛怎么一句也不和宋亦枫解释,告诉谢煊一直都在骗他。
……
外头天色已晚,洞内更是漆黑,宋家的人早有准备,是提着灯进来的,寇凛这才看清楚洞里的情况。
没任何特殊,就是一个坑坑洼洼不断向内和向下延伸的山洞。
“属下走前面。”段小江跳去寇凛前面的大石头上,从地上捡了不少小石头,取出几颗曲指弹向前路,确定没有机关陷阱才抬步,“大人,踩着属下走过的路。”
寇凛点点头,步步谨慎,同时与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宋亦枫低声聊天:“下官实在费解,宋大都督竟会相信长生不死这种荒诞之言。”
宋亦枫冷笑:“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以你贱民出身,都能在京城横行霸道将近十年,与我堂堂定国公府为敌,岂不比长生不死更加荒诞?”
如此羞辱之下,寇凛不见恼意:“下官是虚心求教,大都督不肯指教便罢,何必挖苦下官?堂堂定国公府气度何在?”
“我只是不解你为何费解,自古以来长生不死的传闻少么,有何稀奇?”宋亦枫倒真在意这份气度似的,回答了他,“何况对我来说,这点儿付出不算什么,宁可信其有。”
寇凛勾了勾唇:“这点儿付出?与天影合作多年,出钱出力,恶事做尽,如今您还大老远亲自跑来……”
宋亦枫打断他:“大老远跑这一趟,即使一无所获,能将你给宰了,为我儿子报仇,一雪前耻,也是值得的。”
寇凛唇角那抹笑意愈发浓郁:“那怕是要令大都督失望了。”
宋亦枫:“怎么?”
寇凛:“京城内您劳师动众的陷害下官,也没见下官丧命。说句您不爱听的,凭您的头脑,打仗还行,想要下官的命,怕是比得到不死丹方更难。”
宋亦枫:“京城规矩多,你身边又高手环绕。现如今你自己贪财跑来荒岛,即使我没抓着你夫人,就凭你带着区区十几个人,拿什么和我斗?”
寇凛:“人多欺负人少,赢也胜之不武。”
宋亦枫:“不好意思,我打了一辈子仗,只信兵不厌诈。”
寇凛挑眉:“巧了,下官也信。”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不见停歇。
一行人在段小江的带领下已经越行越深,腹地也越来越开阔,原本只能容纳两三人并肩的甬道,如今并排走五六个人没问题。
可惜脚下渐渐有了积水,段小江以石头原距离探路的法子已经无用,只能持着绣春刀鞘当盲人杖探路,走的愈发小心翼翼。
“咚。”当段小江的刀鞘捣在前方时,突然从两侧山壁交错飞射出无数箭矢。
“大人小心!”段小江旋身后退,挡在寇凛身前。
宋家人也纷纷上前护住宋亦枫。
“没事了。”等箭阵过后,段小江继续前进。
一刻钟后,前路终于豁然开朗。
这个山洞,就像一个被放倒在地的细口花瓶,一路走来都是瓶颈,此刻终于进入花瓶肚子里。
开阔的同时,再无前路。
“似乎走到底了。”段小江回头道。
“空的?”宋亦枫站在腹地四下打量,这十数丈长宽之地,空无一物,一览无余。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江天屿。
江天屿皱眉:“应该另有机关。”
宋亦枫吩咐手下:“找找看。”
五人保护着宋亦枫,其余人散开去摸索墙壁。
很快有人道:“大人,这块儿墙壁刻了字!”
宋亦枫拨开挡路的护卫匆匆上前。那些字,像是拿尖锐利器凿上去的,字体很小,而且歪歪扭扭,密密麻麻,不易分辨。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是李白的《将进酒》,紧接着是白居易的《长恨歌》。
这是字谜?
众人都这样想,认真看着。
看着看着,那些字像是小蝌蚪在溪水里游来游去,越凝神想要看清,小蝌蚪游弋的更快。
突听赵天师大喝一声:“别再看了,这些字有古怪!”
宋亦枫陡然惊醒,心口“砰”的一跳,发现自己刚才竟然晕晕乎乎,仿佛被人控制了心神。见心腹还有一些人陷入字中,也喝道:“醒醒!”
他这声厉喝威力十足,本可将人震醒,洞穴内却陡然响起一阵笛音,高高低低,断断续续,不成调子。
古怪的字体与诡异的音律相结合,双重冲击之下,连那懂风水阵法的赵天师都招架不住,直接昏了过去。
宋亦枫功力深厚,勉强能撑住,但他带进来的高手多半吐了血,只剩下几个清醒过来。
单看墙上的字,宋亦枫原本还以为这是藏宝地原本就有的,但后起的笛音,却是从他们身后传来的。
洞中还有其他人?!
宋亦枫惊了一跳,看向传出声音的后方石壁,只见寇凛和段小江站在前面,手中并没有笛子,不是他们吹的!
再看寇凛和段小江的模样,并未受到笛音影响。
相比较寇凛的镇定,段小江满脸莫名,刚才他也想去看石壁上的字,却被寇凛给捂住了眼睛,拽着他后退,贴在石壁上。
尔后就听见石壁后方有人吹笛子,甚至可以听到吹奏之人换气的呼吸声。
他全身毛孔都吓的张开了,有那么一瞬间差点儿认同了小河,怀疑有山妖作祟。
但一抬头间,瞧见他们家大人嘴角那抹惯常的、狡诈似狐狸般的笑容,段小江也镇定了。
不等宋亦枫质问,寇凛身后的石壁忽然裂开个口子,竟是一道石门。
“想逃!”宋亦枫出手去抓他,只迈出三步,便愣住。
寇凛并没有逃,而是拽着段小江挪去了角落。只见一个个手持兵刃的锦衣卫从他身后的石门里冲了出来,足有一百多人,几乎将整个腹地站满。
“大人!”见寇凛背着手漫步上前,锦衣卫们让开一条道,对敌也不忘请安问好。
“宋都督,您方才说您相信兵不厌诈,喜欢人多欺负人少?”语气轻佻,寇凛漫不经心的视线,扫在被围起来的宋亦枫一行人身上,“您现在不只人少,还都是些重伤之人了。”
“你、这是……”宋亦枫反应不过来。
此时,一名身穿黑衣的男人持着笛子,也顺着锦衣卫让出的通道走上前。走到寇凛身边时,男人驻足,将笛子插在腰间,微微躬身:“大人再不来,我们就要饿死在这了。”
寇凛眯眼笑:“老白,外头那藤蔓挺吓人的,差点儿将我的手下给绞死。”
“无妨,我操控着,自然有分寸。”柳言白淡淡道。
谢煊一直将柳言白保护的很好,宋亦枫从前与他书信往来,并未见过本人,也不知晓身份,只认为是锦衣卫中人,怒极攻心:“寇凛,你早一步派人来了,拿走了宝藏,还故意演戏骗我!”
寇凛本要下令杀光他们,转身之前,想了想,微弯唇角:“宋大都督,让你做个明白鬼也无妨,本官的确提早一步派人来此,但这根本不是什么藏宝岛。本官先前询问过金大老板,东南海域哪个荒岛人迹罕至,又有适合设伏的山洞,金大老板混迹东南海十数年,对这附近的岛屿了若指掌,着重向本官推荐了这座岛。”
柳言白接着道:“于是我就带人提前来此,设伏等着您。”
寇凛感叹:“为了让您确信本官财迷心窍,中了你们的计,本官带着夫人在海上受了一个月的罪。来到此地后,又带着手下满岛的转悠,整整折腾了六天,虚耗体力不说,花了本官多少钱您可知道?就门口的藤蔓阵,便耗费了四百多金。”
“原本此地我可以设个更高级的阵,根本不必刀兵相向,轻而易举就能要了你们的命。”柳言白指了指对面石壁上的《将进酒》和《长恨歌》,“大人为了省钱,才选了天竺摄魂术。”
“不是本官抠搜小气,主要是他的命,不值本官花费这么多。”寇凛在柳言白肩膀按了下,抿唇。
“你这奸贼!”宋亦枫被气的又吐一口血。
败军之将,寇凛不予理会,淡淡然拂了下衣袍下摆:“老白,走了。”
他转身,从石门出去。
柳言白也跟着出去。
宋亦枫被团团围住,冷汗淋漓,他本想和江天屿商量,却发现江天屿竟然不见了。视线快速巡睃,惊觉锦衣卫人群中站着一个满脸疤痕的男人。
宛如古木逢春,他的目光骤然一亮:“世非!我是你父亲啊……”
阿飞无动于衷,带上斗篷的帽子,转身追着柳言白走了。
诛杀宋亦枫,是天影的行动。
天影将他养大,出钱培养他,他不知宋世非是谁,也不想知道。
他是阿飞。
*
因那山洞甬道过长,腹地内的声音传递不出来,溪谷内的锦衣卫以及宋家人都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情。
锦衣卫还被宋家人围着,他们的目光都凝固在宋世靖身边的楚谣身上。
纷纷在心里盘算着,有没有可能救下楚谣,杀出重围。
但敌我人数实在太过悬殊,围困他们的敌人非泛泛之辈,没有把握,不敢妄动,以免弄巧成拙。
“啪”。
突然有个小石头块儿从天而降,落在众人身侧的溪水里。
入水之后,腾起一缕白烟,因以入夜,视物较为模糊,无人在意。
稍后一阵“噼里啪啦”,像是下起了冰雹,纷纷砸进溪水里,“嘶嘶”腾起大量浓郁白烟。
“什么东西?”
“毒雾?!”
“别慌,快捂住口鼻远离溪边!”
双方都因恐慌而引起了骚动,楚谣不知这是什么,怕影响到腹中孩儿,忙掩住口鼻。
突地一只揽住她的腰,骤起的烟雾中,她以为是宋世靖怕起乱子丢了人质。但当她被抱起时,身体熟悉的贴合令她立刻分辨出是寇凛。
“是我。”寇凛低声交代了句,抱着她穿梭人群,跳去矮山上方。
如楚谣所想,宋世靖的确是准备扣住她的,可惜动作慢了寇凛一步。
“谁!”烟雾中看到一个影子抱走了楚谣,他抽刀去追,却被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矢逼退回去。
烟雾来的快,散的也极快,但等散去后,溪谷内双方皆是目瞪口呆。
但见两侧矮山上,尽是手持弩|箭和火|枪的锦衣卫,居高临下,占据所有的有利地形。
小河一行被包抄的锦衣卫乐了,包粽子的突然成了陷儿,这滋味可真酸爽美味。
完全掌控局势之后,寇凛从不处理善后,抱着楚谣大步离开,头也不回:“小江,交给你们了。”
段小江抱拳:“是!”
心里明白他们家大人为何着急走,得赶紧给夫人解释,看夫人的模样,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楚谣的确满腹疑问,奈何喉咙依然发紧,说不出话。
双手紧紧环绕于他的脖颈,她安静趴在他肩头上,看着一排锦衣卫的侧影,蓦地瞧见一身黑衣、灰头土脸的柳言白。
心里多少明白了些。
……
寇凛抱着她走回船舶停靠的岸边,临近飘着三艘被锁链连在一起的船:他们的船,宋家的船,江天屿的船。
楚谣望过去,甲板上也都成了自己人。
一名锦衣卫官员慌忙来迎:“指挥使大人,他们留守于船上的刺客也全都制服了……”
“做得好,回头你们家陆大首领重重有赏。”
寇凛慷他人之慨,赞许的笑了笑,抱着楚谣跳上船,回到舱中卧房。
将楚谣放在床上后,他坐在床边,覆手在她还很平坦的腹部轻轻抚了抚:“儿子,有没有被吓到?别怕,论武功你爹打不过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斗计谋,你爹可谓是但求一败。”
不见楚谣有任何反应,他飞速抬眸看她一眼,眼底透着些心虚。清清嗓子,硬着头皮道:“谣谣,事情是这样的,我随爹一起回到麻风岛那晚,和老白商量好了……”
详细解释了一遍。
手从她腹部移到脸上,寇凛捏捏她的脸颊,叹气:“别恼我,这步棋走的险,我怕提前告诉你,一路你都会担心。再者,我这‘引君入瓮’加‘瓮中捉鳖’的计划着实考验演技,怕你演不好……毕竟这次对付之人,是咱们身经百战的中军大都督,我对他了解不算深,心中忐忑,甚至连小江都瞒着。”
楚谣不忙关心这些,先指指自己的鼻子和肚子。
寇凛会意:“那些遇水蒸腾的粉末,对身体没有害处,不必担心。”
楚谣放心了,嘴唇干燥,以舌头舔了舔。
寇凛起身倒水:“我原本不想带你来涉险,但芽里堡如今更不太平,我这一来一回至少两个月,放心不下。”
楚谣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抬眸:“夫君,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完才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了。
寇凛将杯子放回去:“我不知道,只是《山河万里图》拿回来的太过顺利,令我有危机感。”
楚谣揪着两弯柳眉:“那也叫顺利?依我看,因为不是你亲自拿回来的,心里不踏实吧?”
“聪明。”寇凛莞尔,忽地想到一个严重问题,求生欲极强地解释,“别误会,我并非不信任爹,只是人各有所长,爹最擅长的是权术党争,阴谋诡计他没我在行,而且……”
“而且爹是外公挑中的女婿,外公和谢煊对爹知之甚深。”楚谣也想到这一茬,“我明白的。”
“你不生气就好。”寇凛最喜欢楚谣这一处,在正事上,她对他百分百的信任,且通情达理,从不耍小性子。
楚谣心道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反还要夸他:“亏得你多想一层,不然咱们这次真是完了。”
“不会。”寇凛重新坐在她身边,微笑,“即使我没有察觉,也不会落入谢煊的圈套。他了解爹,却不了解我,你有孕在身,我绝不会带着你,或者丢下你去寻宝的。他太想当然了。”
楚谣半信半疑:“真的?”
寇凛一刹收回笑容:“这话问的诛心,我在你心目中,真是这样拎不清的人么?”
楚谣愈发疑惑的模样:“难道……不是么?”
“啊。”寇凛仿若遭受穿胸一箭,悲呼一声,双手捧着心,一副心已碎成残渣的模样,倒在床上。
楚谣扑哧笑出声,拧他一把,让他别再闹了。寇凛却一动不动,楚谣连喊了几声也没见他有反应,也不知他刚才在山洞里遭遇了什么,吓的不轻,推着他连喊了好几声夫君。
着急的准备出去喊人时,寇凛忽然憋不住似的笑了几声,楚谣才知道自己被他骗了,在他腰间又狠狠掐了几把,掐到他求饶为止。
两人闹了会儿,寇凛近段日子紧绷的神经舒展多了。
……
吃罢晚饭,锦衣卫提来热水,寇凛在房间里泡澡,每当做完一件大事,借泡澡放空一下思绪,是他的习惯。
楚谣搬了个椅子坐在他身后,帮他揉着太阳穴,温热的水汽熏红了她的脸:“那咱们稍后要去寻宝么?”
“又来试探我?”
“不是,真去寻我也不会说你什么的,毕竟来一趟沿海不容易,若真是个宝藏,数目不小,我也是有些心动的。”
“不去了。”寇凛闭着眼睛,“真正的藏宝地与这里相距甚远,咱们稍后就绕回芽里堡,走陆路慢慢回京城去,你这肚子就要大起来了,耽搁不起。反正藏宝的岛屿就你我知道,迟早是咱们家的,等往后何时闲了,安稳了,再带儿子一起出海玩玩儿。”
他回的不假思索,应该思虑过后已经拿定了主意,楚谣也就不劝了。
提及回京,她忍不住蹙眉:“夫君,宋亦枫不是宋世钧,身为中军大都督,你就这么杀了他,怎么和定国公府交代,和圣上交代?”
寇凛伸了个懒腰:“大梁境外,他来杀我,被我反杀,需要什么解释?”
“定国公……”
“定国公也不知道他儿子为何出海,若知道是奔着《山河万里图》来的,他敢声张?”寇凛拍拍她的手背,劝她放宽心,“千机在京城呢,会处理好。再说宋家没有人情味儿,祖传的,宋锡又不是绝后了,是不会闹起来的,顶多往后私下里报复我,我也不怕他。”
整个大梁,除了两个姓楚的,没他寇凛怕的人。
“千机回京城了?”楚谣微微讶然,揉着太阳穴的手停了下来,“江天屿难道不是千机易容的?”
“当然不是。”寇凛笑道,“你为何这么想?”
“你既然早有准备,岂会置我于危险之中,毕竟我怀着身孕,经不起多少磕碰。”楚谣拨了拨他背上湿漉漉的散发,“你留我在船上,定是绝对放心的,你放心谁?不是宋家人,那只能是江天屿。他还对我眨眼睛,稍微有些反常。”
寇凛夸赞:“谣谣果然聪明,他的确是千机易容假扮。”
“不,你骗我,千机不会控制中了蛊的大鱼,那是如假包换的江天屿。”
寇凛正要说话,楚谣警告他,“说实话。”
“好吧,千机的确是回京了,国宴将至,我让他将《山河万里图》带回去。”寇凛知道瞒不过她,颇无奈地道,“同时,老白给了他少影主的身份标识,并将谢煊的藏身之地告知,千机会易容成老白的模样,接近谢煊,杀了他。”
楚谣微惊:“那晚你去找老师,不但与他摊牌,还将他可能是我外公兄弟俩亲生儿子的事儿也告诉他了?”
“对。我还说了谢煊所做的一切,很可能是为了扶他做皇帝。”
“他……信了?凭你的揣测之言?”
“他原本就有些疑心,经我一说,更加确定。我给他指出两条路,要么与我合作,要么我挟持他去找谢煊,将他们一起杀了。”
“然后老师平静接受了与你合作?立刻与你商量起了这些计划?”
“恩。”
楚谣吸了口气,难以置信。
寇凛扭头仔细观察她吃惊的表情,好笑道:“贺兰夫人不是我亲姐姐的事儿,你不也是直接狠狠给我一棍?我能扛得住,老白怎就不能?我俩都是而立之年的大老爷们,谁还没经历过挫折,咬咬牙就挺过来了,难不成还要像那些毛头小子,意志消沉一通不成?”
如此一说也是,楚谣心中佩服他们,值得学习。
她又问:“那江天屿是怎么回事?”
“我与老白达成共识之后,坐在一起推测,都认为江天屿或许没死。兹事体大,仅是瞎猜是不行的,需要佐证,于是我去了趟哨岛。”
“去哨岛做什么?”
“虞总兵和爹一起拜访金爷,船就停在哨岛外。爹想留娘在麻风岛,所以是带着棺材来的,棺材一直在底舱里。我上了船,将爹钉好的盖棺钉偷偷拔掉,看了眼……”
楚谣拧了拧眉,知道他看什么。
江天屿说过,由于寇凛突然从药室带走她母亲的尸身,供养不及,尸身超过二十日就会开始腐败。
他没有说谎的必要,应是真的。
“娘的尸身,并无任何变化。”说话间,寇凛的目光逐渐幽深,“可见娘尚在芽里堡时,江天屿偷偷混进去,已经接触过娘的尸身。但他却不带走,是怕引起我们的察觉,定有阴谋。”
“那你是怎样逮着江天屿的?”那阵子他腹部有伤,几乎卧床不起,楚谣没见过他离岛出门,揣测道,“是老师去的?”
“老白身为天影少主,想钓江天屿出来并不难,随后千机带人抄了天影在东南海的老巢,抓到了他,与他谈判。”
背对着楚谣,寇凛神色严肃,“谣谣,有件事本不想告诉你,千机、老白以及我经过再三权衡,都认为铲除天影,不如收为己用。”
楚谣不是很明白:“收为己用?”
寇凛道了声“是”:“天影教徒在大梁国境内估摸着三万以上,其中许多教徒,与小河他们类似,孤儿出身,由天影出钱培养,多半人并无对错观念,只有忠诚。再者,天影势力盘根错节,牵扯到众多利益集团,多数集团并未参与太多运作,目的是想捞好处,譬如郑国公和几位王爷,想连根拔起他们,可能会在国境范围内掀起一阵巨浪。”
楚谣懂了,他们三个想要采用柔和手段,低调处理。
由陆千机秘密杀了谢煊,柳言白身为少影主,便可名正言顺的接任。
而陆千机在天影内潜伏数年,原本就是堂主。
“另外三名堂主,负责西北、中原、辽东,唯有江天屿才知道是谁。江天屿是除谢煊以外,最了解天影根骨脉络之人,唯有他可以相助柳言白彻底掌控天影,引着这支邪教走上正途。”
寇凛转了个身,双臂搁在浴桶边缘,语带惭愧,“谣谣,因为娘的事儿,你先前求我一定要杀了江天屿,我应下了,却不得不食言。不过,他必须为他从前的恶行付出代价,我们决定将他囚禁于麻风岛的地下药穴里,由段冲看守,等同终身监|禁。”
楚谣瞪大了眼睛:“他愿意?”
“他有什么资格反对,原本就被我们抓住,柳言白一倒戈,他也知道无论配合与否,谢煊都完了。答应与我们合作之后,还可以继续他的医道研究。”看到楚谣黑了脸,寇凛忙不迭道,“放心,只是金爷出钱提供药材给他炼药,拿活人实验是不可能的了,千机提议可以用死刑犯,被我拒绝了。”
楚谣的面色缓和下来,温柔笑道:“我知道这是你们三个经过各种权衡之后,做出的最佳选择。”
“真是通情达理。”寇凛见她表情自然,不由舒了口气,又伸了个懒腰,趴在浴桶上无限感慨,“想起来自《山河万里图》丢失,圣上召我回京侦办此案,竟已经过去半年了。”
“半年怎么了?”楚谣盯着他浓密睫毛上的水珠,“是你办过的案子中,耗时最久的?”
“不是,一两年也是有过的。但这半年似乎格外漫长,感觉不同。”
“哪里不同?”
“我娶了妻,还即将为人父,像是经历了半个人生。”
*
善后工作完成后,锦衣卫回到岸边,已是将近三更。
因是明日一早才启程,寇凛也没给他们安排什么任务,一众锦衣卫没上船,在岛上燃了几个篝火,抓了不少的野味烤来吃。
寇凛原本就晕船,这六日是强打精神,泡完澡便睡下了,楚谣翻来覆去睡不着,坐起身。
寇凛睡梦中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含糊着道:“去哪里?”
楚谣知道他还是半梦半醒:“我想去和老师聊一下。”
寇凛没松手,似乎迷迷蒙蒙想起两人的血缘关系,手慢慢松开,翻个身继续睡了。
楚谣轻声穿鞋,披件斗篷出了舱。
柳言白被安排在他们斜对门的舱室内,但门是开着的。
楚谣往里望了一眼,房内无人,她扶着腿走到甲板上,柳言白果然站在那里。
已经不是先前在溪谷见到的狼狈模样,估摸着也洗了个澡,穿着一身干净的靛蓝长衫,清爽磊落。
柳言白听见身后的响动,转过头看着她。
楚谣竟不知该称呼他什么好,思忖半响,喊了声“老师”,走上前去,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看向岸上的篝火。
气氛一时极为尴尬,柳言白先笑道:“你是想知道,我内心有什么想法?是不是很受伤?”
楚谣点点头,这种身世,真不是谁都可以接受的。
双生弟弟的意识,操控双生哥哥时,睡了自己的嫂子,生下来的孩子,究竟算是谁的儿子?
柳言白直言不讳:“实话讲,大人刚告诉我时,我的脑袋是懵的。”
楚谣道:“我夫君也是猜……”
柳言白截住她的话茬:“江天屿证实了。”
楚谣险些咬了舌头,试探着问:“老师,您没想过去见一下谢煊么,与他聊一聊你们之间的问题?见也不见,直接就让陆千机假扮您去杀了他,真的不会后悔么?毕竟谢煊再坏,他对您应是很好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
楚谣不是在指责柳言白,更不是为谢煊抱不平,她是怕柳言白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怕影响到他。
柳言白问她:“阿谣是否知道,我是怎样加入天影的?”
楚谣没听寇凛提起,摇摇头。
“我原先也有你这种想法,犹豫着是否回京与谢煊聊一聊。可江天屿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打消了我的念头。”柳言白扬起右手,罕见的没带手套,大方露出缺失的小指,“长于开封,我吃过许多苦,但我从未曾计较过。自开封上京赶考,我以卖字画为生,还养活着路上捡来的几个孤儿,也遭受不少欺凌,但我同样不计较,我心里总是想着,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后来,越来越多的厄运,压的我透不过气来。譬如我收养的孤女云儿,那一年,和你一样才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在京城的街道上玩耍,说不见便不见了,我寻找了两日,最后在广安伯府后巷子里,找到了她伤痕累累的尸体……”
楚谣想了很久才想起,这个广安伯喜好幼|女,但广安伯府好几年前就已经败落。
“我状告无路,反还遭受污蔑,险些连科考的资格都被取消。那段晦暗的日子里,幸好我遇到我的夫人。知我拮据,每日都要来买走我一副画。见我郁郁,每日写信来逗我开心。”
楚谣还是头一次听到他提起他的妻子,郑国公府的一位小姐,虽是庶出,以门第来说,柳言白是攀了高枝的。
“我原本以为,遇见她,娶到她,我一定是耗尽了三生的运气。可随着我殿试失利,不讨圣上喜欢,被扔进国子监做个助教之后,她像是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与从前判若两人,整日里羞辱我……原来,我只是她一次失败的‘奇货可居’。”
楚谣听他讲着,慢慢懂得他为何不再画菩萨的原因:“所以,老师您就加入了天影?”
“是,此刻回头看,那时的我病的不轻。我恨世道,但我的痛苦,原来并不来源于世道。”柳言白仰头看着星空,“江天屿告诉我,云儿是被谢煊派人掳走,送去广安伯府的。而我夫人,也是被谢煊以她母亲和亲弟的性命,逼迫着她来羞辱我……”
楚谣渐渐睁大了眼睛,道:“逼迫你入天影,认他做义父的手段?”
“一方面吧。”柳言白颔首,“另一方面,他对江天屿说,我的性格不像他,像谢埕比较多,他不喜欢,他想我像他……”
楚谣在心中骂一声“变态”。
柳言白收回看向星空的视线时,见她气的两颊涨红,弯唇笑道:“无所谓了阿谣,此事带给我的喜悦,其实远比苦涩更多,对我而言,称得上是个好消息。”
楚谣平复心情后,点点头。这似乎真的是件好事,解开了柳言白不少心结。
“夜深了,快回去歇着吧,省的大人待会儿出来找你。”
“恩。老师也早些休息。”楚谣的确怕寇凛担心,也不知自己能安慰柳言白什么,扶着腿转身。
柳言白凝视着她的背影,唇角徐徐勾起。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家宅不宁,他常住国子监那阵子,发现楚家兄妹的秘密之后,便对楚谣多多留意了一些。
这一留意不打紧,竟发现两人甚有默契。
为此,他心底常觉羞耻,不解自己为何会对自己的学生产生某种特殊的感情,不似知音之情,也不似男女之爱。
而今豁然开朗,应是血亲的缘故吧。
*
翌日一早,海船返航芽里堡,又过去将近一个月。
四省联军的剿匪行动还在进行中,只不过海战不会留下太多战争痕迹,一个大浪拍下去,枭雄英雄尽沉海底。
抵达芽里堡后,柳言白改骑马,带着阿飞先行回京去了。
而锦衣卫则需要去采买马车和物品,楚谣不能入军营,寇凛带着她在驿站待了两日,第三日日出时启程回京。
小河一干暗卫上岸之后,自然又隐去暗处,赶车的任务交给了段小江和袁少谨。
驿站门口,楚修宁抽空来送送自己的女儿和女婿。
楚谣朝他身后张望:“爹,哥哥没来送我?”
楚修宁拢了拢眉:“我从议事厅直接来的,他……”
“来了。”寇凛倚着马车站着,朝他们身后一指。
楚箫牵着一匹马走上前来,马上挂着一个包袱。
楚谣看他这身打扮:“哥,你是要跟我们一起回京么?”
“不是。”楚箫走到楚修宁身边,“爹,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恩?”楚修宁随着他走远了点。
楚箫欲言又止:“爹,您能不能不要拿我和虞清的婚事,来作为楚虞两家的羁绊?”
楚修宁淡淡看他:“虞清和你抱怨了?她不想嫁?”
楚箫摇头:“她想嫁给我,但她更想嫁给军营。”
楚修宁无语:“所以你这是再闹脾气?”
“和她没有关系,是我觉得,我还配不上她,不想娶她。”楚箫诚恳的看着他父亲,“我还没有找到我想走的路。”
“你……”楚修宁的头有些疼,他这个儿子,有时候奇奇怪怪的道理太多。
“爹,我是认真的。”眼眸似一汪清泉,楚箫默默道,“这些日子,你们在商讨战事,我则每天都在思考,何时方能变得像你们一样强。可是,就像射箭一样,无论我怎样刻苦练习,总是差一点。为了差的这么一点,我虚度了无数大好光阴,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不如早早放弃……我会酿酒,我可以去开一间酒楼,我会煮茶,我也可以开一间茶楼。都是我所爱,我所喜,为何非得执着于做一个强者?”
“我也从来不曾要求你做一个强者。”楚修宁静静听他说,半响才回一句,“可你想清楚自己是想开酒楼,还是开茶楼了么?或者,只是一时兴起?”
“我全都不确定。”楚箫摇摇头,“所以我决定多走一走,看一看,以获得更多的感悟。待我思考出自己因何而生,又当如何自处之后,或许我会开间书院,以我所悟,授业解惑,以您口中强大的‘思想’作为武器,自强,强人。”
楚修宁懵怔片刻,眼中只看到儿子期待认同的目光,旋即点头:“好,在外小心些,时常写家书给我。”
“谢谢爹,我会将我的所思所悟告诉爹的。”楚箫笑容灿烂,走过去抱了抱楚谣,“妹妹保重,先前与你拌嘴是我的错,待你生产时,我会回京看你的。”
楚谣眨眨眼,看着楚箫翻身上马,绝尘而去,一头雾水:“爹,哥要去哪里?”
袁少谨同样满脸茫然:“他还真走了……”
楚修宁看向寇凛,知道他们的谈话,肯定是落入寇凛耳朵里,他应知道怎样做。
对于自己这位大舅子,寇凛忍俊不禁:“暗卫已去追了,爹放心。”
楚修宁松口气,摆摆手:“行了,你们也走吧。”
楚谣不肯走,揽住楚修宁的手臂:“哥究竟是去哪里了啊?”
“管他去哪里,难得他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让他去吧。”只要安全不成问题,对于楚修宁而言,儿女想做什么都行,“上车吧,我也该回议事厅去了。”
“走了谣谣,有阿松阿柏跟着,没事的。”寇凛走上前将她打横抱起,放进车上去。
马车调转了个方向,准备驶入官道。
寇凛掀开马车的侧窗帘,趴在窗口认真看着楚修宁:“爹,您究竟是怎么生出诸如楚箫这般怪人的?传授一下经验,让我引以为戒。”
“怪人?”楚修宁方才有些迷瞪,回味过儿子那番言论后,眼眸中隐隐燃起几簇小火苗,“我却已经隐隐看到了他未来的路,我楚家,或许会出一个圣人。”
若不是怕楚谣捶他,寇凛真想笑一笑:“您听他口口声声谈顿悟,我怎么觉得,咱们楚家往后会出一个修行的和尚呢?偏偏您还由着他,就不怕楚家绝后?”
“绝后是不可能的,我不是还有你这个入赘的女婿么?”楚修宁半分也不担心的模样,转身回军营去,“照顾好阿谣。”
“会的。”寇凛难得应了一声,放下窗帘,握住楚谣的手,“走吧,回京。”
段小江甩了下马鞭,驱车前行。
……
因为沿海正在打仗,楚谣也经不起颠簸,寇凛求安稳,决定走福建建宁府转入江西,从道路平坦的中原北上回京。
马车行了十日,终于按照计划出建宁入了江西的广信府,官道上竟守着一行七个锦衣卫,隶属于广信府百户所。
见到寇凛的马车,便急急上前来问安:“指挥使大人!”随后又向马车驾驶位上的段小江和袁少谨问好,“袁百户!段总旗!”
楚谣挑开窗帘,询问寇凛:“夫君,是你找来的么?”
瞧见寇凛皱起眉头,知道不是。
这就奇怪了,马车没插旗子,也没人穿官服,他们做普通商户打扮,怎么会被认出来?
临近城市,又是上午,官道上南来北往的不少人,虽听不见这些锦衣卫称呼什么,可他们恭敬行礼的态度,瞬间让他们这辆马车成为焦点。
从京城到地方,哪里的锦衣卫不是横着走,皇亲国戚都不会放在眼里。
段小江笑着道:“锦衣老爷们怕是认错人了。”
领头的锦衣卫从袖中摸出一张画像,双手呈给段小江。
段小江展开看一眼,又瞅向袁少谨:“像你。”
袁少谨凑过去,立刻瞪大眼睛,哪里是像,这就是他的画像,仔细分辨了下:“咦,这好像是柳老师的手笔。”
“我看看。”楚谣敲了敲车壁。
袁少谨跳下车,从窗口递过去。
楚谣看罢点头:“是柳老师画的。”
他骑千里马先行两日,如今差不多快入河南府了才对。
寇凛挑窗:“怎么回事?”
锦衣卫与他说话战战兢兢:“回指挥使大人,留画之人有您的令牌,让咱们这两日在四处官道口守着,恭候您驾临。”
“老白搞什么鬼?”寇凛摸不着头绪,与楚谣对视一眼,“他人在何处?”
“他人已经走了,只说等着您之后,让您去一趟济世堂,那里常请一些游方的大夫坐堂,近来有一位专治腿骨的大夫,姓丁……”
此话说出口,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几个地方锦衣卫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袁少谨先回神:“是咱们原本要找的那位神医吧?”
段小江仔细想想:“应该是。”
“不是说在福建么。竟然在江西。”楚谣抚了抚腹部,三个多月的身孕,依然很平坦,有些忧愁,“如今离的这么近,可惜了。”
“先过去让他给你瞧瞧,有没有能力为你医治。”寇凛倒是极为开心,“有的话,等你生了之后再求他不迟,若他说治不了,咱们稍后也不用再折腾着找他了。”
楚谣点头。
寇凛询问:“那济世堂在城内哪个位置?”
锦衣卫忙道:“属下们这就带路!”
寇凛摆了下手:“无需你们带路,说出位置之后,回去通知你们百户所,都离本官远一点。”
“是!”
锦衣卫详尽的描述了具体位置,段小江驱车入城。府城虽大,好在道路笔直,很容易便找到了济世堂。
寇凛下了马车,又将戴着帷帽的楚谣抱下来。两人站在济世堂的门外,都有些意外。
神医坐堂,理应是大排长龙才对,岂料并没有,只有寥寥几个病人上门。
寇凛扶着楚谣入内,掌柜见两人衣饰虽普通,料子却不俗,亲自来迎:“两位……”看向了楚谣的腿,“夫人这腿是崴着了?”
“腿疾,八岁时坠楼落下的。”寇凛朝内堂看一眼,“听闻你们这有位丁大夫,最擅长医治这类陈年骨病。”
“夫人这不是骨头的问题。”声音从门外传来,一个清瘦的中年人背着一个药篓子跨入门槛内,“是膝盖筋带损伤。”
帷帽下楚谣露出吃惊的神色,不必检查,单是看她走路就能看出来,果然是神医。
寇凛也是眼光精亮:“神医可否为内子诊治一下,瞧一瞧她这腿可有痊愈的希望?”
“来内堂。”丁大夫将药篓子递给掌柜。
寇凛抱她进内堂。
在寇凛的目光监视下,丁大夫托起她的小腿。
“弯曲一下。”
“伸直。”
“再弯。”
楚谣一一照办,膝盖传来的剧痛,促使她抓紧了寇凛的手。
“如何?”寇凛急不可耐。
见丁大夫眉头紧皱,沉吟不语,他的心凉了一半。
楚谣问不出口,心里紧张的很,手心黏腻,以为是自己出了汗,原来是寇凛。
终于,丁大夫轻轻点了下头:“有的治。”
有的治。
这三个字听的楚谣百感交集,不管是否真能治好,至少十二年来,这是第一个有自信说能治好的大夫。
楚谣正要说自己有孕在身,治疗也不是现在,却听丁大夫道:“夫人是否有孕无关紧要,我从不为官家女治病,尤其还是寇夫人这般身份尊贵之人,除非……”
楚谣一讷:“丁大夫……”
“想问我为何知道这么清楚?”丁大夫满脸无语,“我被你们派来的人从福建追到广东,又从广东追到江西,攀山下海,上天入地,想不知道都难。”
楚谣不知因自己之故,竟令他颠沛流离至此,愧疚道:“实在是抱歉,我稍后立刻写信制止他们,不会再给丁大夫添麻烦了。”
寇凛才不管麻烦不麻烦,敏锐捕捉到了关键词:“丁大夫说‘除非’,不知你的条件是什么,但凡本官能够办到,定不推辞。”暗暗咬了下牙,“价钱随你出。”
“草民知道寇指挥使有钱,但草民若是图财,便不会一直躲着金大老板了。”丁大夫笑道,“草民对您原本是没有星点好感的,但前几日结交了一位柳姓友人,讲诉了一些您的故事,对您赞誉有加,说您破案如神,且不畏权贵,着实听的草民热血沸腾。”
“谬赞,谬赞。”寇凛心头一松,原来柳言白已经与他套过近乎,好办了。
丁大夫眼睛骨碌碌,拿出早已想好的说辞:“草民也不想被你们无休止的纠缠下去了,我可以医治,诊金则是寇指挥使侦破一百件悬而未决之案,待寇夫人诞下麟儿之后,我自会上京为夫人治腿。”
楚谣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一百件?悬而未决的案子??”
悬而未决是什么意思?
难上加难的意思。
寇凛也被惊了一下,不过很快恢复平静:“不限地域?”
“不限,但不能随意枉判。”丁大夫提醒他。
“好。”寇凛答应的干脆利索,“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出了济世堂,坐上马车。
楚谣扯扯寇凛的袖子,苦着脸道:“一百件做到哪一年去,丁大夫分明是刁难。”
“其实还好。”寇凛心道不就是破案子么,比被敲竹杠给金子强太多了。
楚谣舍不得,揽住他的手臂,将头歪在他肩膀上:“非得做的话,慢慢来吧,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我是那种慢性子的人么?”寇凛已在心里盘算人选了,按照约定,他得亲自侦办,但没说不能找帮手,陆千机,柳言白,一个也逃不过,都得拉来当苦力,正好还可以培养一下袁少谨。
楚谣张嘴想说话却打了个哈欠,虽一直没有太严重的妊娠反应,嗜睡却颇为严重。
寇凛将毯子铺在自己腿上,抱她来睡觉:“你不是也一直希望我能多办些民间的案子,别总将脑子用在勾心斗角上?安心养胎,不必理会太多,等你生完,身体恢复好,等着大夫来给你治腿就行。”
楚谣知道劝阻不了他,也不再多费口舌,枕着他的肩膀渐渐睡着了。
轻微的摇晃中,马车驶出了城,沿着既定轨迹,继续北上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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