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打车回应泽住处。
路上,应泽想起什么,侧头问孟越:“你记不记得——”
孟越捏一下他的手,问:“三亚那会儿?”
应泽微微笑了下,说:“嗯,你还记得?”
孟越失笑,“我记性哪有那么差。”
那不过是二月的事。
当时,他们没有租车,也是乘出租,从港口回酒店。
路上,司机与应泽聊了很多。孟越旁观,却察觉:应泽好像非常不善于应对来自陌生人的热切与善意。
所以当时他觉得,接下里的一路行程,不止是为自己,也可以为小泽。
应泽从前宛若身处孤岛,不能放松。嘉诚是老牌企业了,又是重工行业,于是有严格的上下级划分,哪怕胡婧被应泽叫一声“姐”,可说到底,仍然是下属。
可这一路走来,应泽与王璐、赵志新等人接触。“候鸟”与嘉诚截然不同,是依托互联网的新兴产业,工作室群里每天都刷满各种消息,应泽原先习惯的纯粹上下级关系被打破。
而当时应泽一心牵挂孟越,并未察觉其中区别。直到后来,他才恍然发现,原来温水煮青蛙中,自己与王璐等人不止是“共同创始人”,也算朋友。
在孟越之外,他终于有了纯粹的朋友。
虽然仍然有利益牵扯。可往后,他是投资人,倒是不会沾手“候鸟”内部事务。换言之,往后,恶人基本会由孟越来做。
对于应泽这种想法,孟越评价:“我?来唱白脸?”
应泽:“嗯——”
孟越眯了眯眼睛,逼问:“我很凶?”
应泽:“……”
太凶了。
两人在出租车上,还算“普通朋友”。可下了车,从小区大门进入。这个点,抬头看小区里的高楼栋栋,大多已经暗下灯光,只有少数几间仍然亮堂。
孟越口袋里揣着纸人,清心道长仍然在五感尽失的状态中,惊恐不安。
而应泽背着他那个和衣着打扮很不相称的包,心中仍有关于小叔的疑问。可侧头看孟越,见灯下孟越面容。又转头,看两人背后的影子。
他们身后终于有两道长长黑影。
应泽唇角弯起一些。
孟越冷不丁开口,说:“是不是又想强吻我?”
应泽一怔。
孟越转头看他,嘴巴微微抿起,是很英俊、很性感的模样。应泽看着他,眼里多了点痴迷情绪。孟越心中满意,想:小泽这么爱我——
他听应泽说:“是啊。”
既然是“强吻”,那就不必征询意见。
两人原本就并肩走。假孟越在时,会与应泽保持二十公分距离。可此刻,他们亲密无间,肩膀都贴在一起。应泽只要稍稍倾身,就能吻到孟越。
孟越听到应泽急促的呼吸。
亲吻间隙,应泽喃喃说:“忘记买东西。”润滑剂、安全套。
孟越扣住他的腰,稍微捏了捏,应泽就软得一塌糊涂,把包晃到身前。
孟越好笑,说:“没人看到。”
应泽说:“可能还是有人。”
他从前会在这个点离开嘉诚,到家。虽然小区多半寂静,可仍会有夜跑者、遛狗者。还有很尴尬的时候,撞到分手现场,男方还是在商会上与应泽有过一面之缘的一个小开。当时对方是跟在对方父亲身边,长辈来和应泽打招呼,应泽顺势记住对方面孔。两人都不知道,原来他们住一个小区。
他天马行空想了片刻,觉得自己耳畔濡湿,是孟越在一点点亲他,说:“不会看到。”
应泽瞬时明白:对,这是孟越。
他小声求:“回家再继续吧。”
孟越轻轻“嗯”了声,但还是在细碎亲吻应泽颊侧。应泽的理智在和情绪拉锯,只觉得身上每一寸都被点燃,火焰汹汹烧灼,要把理智烧成灰烬。灯光混合着月色,一起洒落。孟越就在他面前,眉眼如昔,应泽神魂颠倒。
而后,听孟越叹口气,说:“也对,还没问清清心道长的事。”
应泽:“……”
孟越报复性地呼噜一把应泽头发,笑道:“回家吧。”
应泽叹口气,说:“嗯,回家。”
到最后,还是忘记买他先前想到的东西。
从进楼、到电梯停住,应泽其实有一刻记起。
但他转而想到小叔,于是心情一沉,其他想法倒是烟消云散。
等进门,孟越果然先把应泽的包拎过来,从中取出刘辉栖身的瓷瓶。应泽记起什么,告诉他:“之前你在瓶子里放了两团东西吧?”一团是原先拴在刘辉脖子上的红绳,后来变成孟越与应泽手上的红线。再一团,则是孟越在兰亭那边遭受的攻击,被他一并团吧团吧,收为己用,“刘辉把那一团吞下去了。”
孟越“哦”了声,说:“难怪。”以刘辉的资质,能走到今天这样,也有点出乎孟越意料。不过小泽这么一说,倒是有了解释。
应泽问:“会有什么问题吗?”他其实有些猜测。
孟越看他,放松道:“没事。被污染了的灵力,说到底也是灵力。”
应泽皱眉:“小叔到底……”
孟越在瓷瓶上随意摩挲记下,刘辉只觉得眼前一昏,失去意识。这之后,孟越将瓷瓶放到一边,带应泽去沙发上坐。
他拿出纸人。
应泽屏息静气。
孟越沉吟片刻,把纸人放在桌面。纸人看起来薄薄一片,却违反物理常识地立在原处。一团颜色不明的东西从中被拉扯出来,应泽看到,眉尖微微拧起,见那团东西渐渐凝聚成人形。
经历先前五感尽失的处境后,清心道长心气消磨,神色惨淡,恹恹道:“孟越,走到这一步,是我技不如人。但,”一顿,像是垂死挣扎,说:“我总是小泽的亲人。”
虽说讲了这样的话,可此刻,清心道长眼睛盯着孟越,不看应泽。
清心道长哑声道:“我知道,你和小泽是那种关系。既然如此,你怎么忍心让我魂飞魄散?”
听到这里,应泽皱眉,想说点什么。但孟越察觉到,先捏了下应泽的手。
应泽一顿。
手心被强塞了一根手指,在掌面勾画。应泽潜心分辨,想知道孟越在写什么。片刻后,发觉:孟越好像只是随便画画。
应泽无奈。
有这个插曲,他心态平稳一点,继续往下听去。
清心道长发现两人之间这个小插曲,心中一喜,觉得自己搔到了孟越的痒处。
他继续说:“可以把我炼化作为纸人,总比刘辉那废物有用。”
清心道长身体已经被火化,说来还是自己造下的因果。
如果他不去抢占孟越身体,至少还有二十年好活。只是当时,他一心觉得在一副残败身躯中苟活是生不如死。哪想到现在,连最后的寄居之处都没有。
孟越听完,评价:“这倒是真的。”
清心道长更喜。
孟越慢吞吞补充下一句,“不过,我要你也没用啊。”
清心道长眼中闪过仇恨,转眼又颓然,喃喃说:“可你总要做些不方便的事。”
孟越轻轻笑了下,嗓音散漫,说:“小叔,你误会了,我可是守法公民。”
他手指在虚空转了下,原先僵直身体、不愿将视线转向侄子的清心道长终于还是被迫看向应泽。
孟越说:“坦白从宽。”
清心道长冷笑:“从哪门子宽?”
孟越:“让你轻松一点,回该回的地方。”
说到底,清心道长已经死了。
早在那场车祸发生、医院宣布抢救无效的时候,属于清心道长的魂灵就该溢散在天地之间,成为下一个生命的基料。
而非像现在这样,仍然顽强留驻。
清心道长嘲讽,说:“照你这么说,你岂不是更该去死?!”
孟越纳闷:“我一个植物人,如果不是你们背后捣鬼,兴许早就能醒,这是一码事吗?”
说到最后,他停顿一下,说:“也别浪费时间。小泽,有什么问题,你直接问。”
应泽睫毛微颤。
孟越侧头看他,觉得此刻的小泽流露出一丝脆弱,面孔白皙隽逸,俊美无俦,很适合被搂在怀里好生厮磨。
他欣赏片刻,微笑着补充:“他会如实回答。”
最先,听到“如实回答”四个字时,清心道长尚且不以为意。
他觉得当下最差的结果就是魂飞魄散,可应泽既然还一心想问清从前事,那反倒是自己拿捏住孟越。
可他没想到。自己闭口不答,片刻后却觉得整个灵躯被架在火上炙烤,又有千万根针扎来,灵气拼凑成的魂魄仿若凭空生出筋脉,再被硬生生抽出。
片刻后大水淋下,他一如倒立被浸在水中,窒息、憋闷,可又明晃晃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不会再因这种折磨死去。
所以折磨无穷无尽!
无法超脱!
他睁眼看沙发上的侄子与孟越。那恶魔在他侄子面前倒是温柔斯文,说什么“小叔好像还要考虑,不如咱们先去休息”。
清心道长意识到:他能做出这种事!
而应泽甚至不知道自己小叔此刻的痛苦。他像是失望,但还是要答应,说:“也好。”
清心道长终于开口。他心下惊恐,不知孟越究竟成长到如何地步。自己是有多愚蠢,才想与他为敌?
他长叹一声,说:“当初,应泽,你带他来天问观。我一眼就瞧中他这具皮囊。”既然已经撕破脸,他也就不再假模假样,把应泽叫“小泽”。
应泽问他:“小叔,你那一身……伤口,”停顿,“怎么会那样?”
清心道长眼神一晃,“你知道?”
应泽说:“我看到了。”
清心道长冷笑,“哦,又是你那好情人做的?是,我一身烂疮,一身腐肉!当初须弥那道貌岸然的老畜生夺我身躯不成,被我捏碎魂灵。他临死反击,给我下了恶咒,让我不得超脱!”
他的声音忽然轻了下去。
清心道长说:“如若你知道,应松养你长大,只是为了在自己老朽之日披上你这身年轻皮囊,你又是什么心情?”
须弥道长虽然不是清心道长亲生父亲,可他抚养应柏多年,早年应柏也曾真心孺慕过他。
所以一朝得知师父野心,知道师父在自己出生起就盯上这具躯壳。清心道长只觉天崩地裂,又惊恐不安。
他不知如何是好。
当时,须弥道长告诉他,自己知道如何让弟子解脱。
那会儿应柏并不明白,原来自己的“怪病”,说到底,是须弥道长作怪。当时须弥只有三十余岁,一次交流会上,他见到一本古书,说是从图书馆借来。须弥拿来打发时间,闲来无事照猫画虎,然后发现,古书上描述的东西,竟能成真。
须弥道长万份惊喜。
约好还书的日子近了,他留下影印本,将原本归还。
后来夜观天象,得知会有一个命格奇好的幼童降生。于是找到时机,接触婴孩时的应柏,在他魂灵中洒下一把灰雾。
于是日夜病痛,日夜折磨。家人求医问药,都无法疗愈。
终于有一天,应柏被家人带到天问观。须弥道长知道,时机已至。
应柏的前半生,都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他躺上一床黄符,经历无边痛苦,然后魂灵离体。
接着,他愕然发觉,自己不说真心假意,好歹确有信服的师父也成了魂灵,试图进驻自己的身体!
那一刻,电光石火间,应柏想明白所有事。
到当下,他语气平平,承认:“我解不开须弥的恶咒,只好把它转嫁给血脉亲人。”
后面应松出国,便不再发病,则是因为他远离海城、远离自己弟弟。
听完一切,时针已经指向两点。应泽身心俱疲。
孟越推他去睡。
应泽说:“我醒来之后,是不是就见不到小叔了?”
孟越有些纳闷,说:“你还想见他吗?”
应泽叹气,说:“我知道……我只是——”
孟越自发地理解,“哦,‘人’就是这点很麻烦。”
情感归情感,理智归理智。
他说:“可小叔早该死了。”
应泽沉默片刻,说:“也对。”
那些认识应柏的人,他曾经有所交集的人群,他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早已在告别厅中与他告别。
应柏已经“死去”很久。
应泽侧头,轻轻吻了下孟越唇角,说:“明早我们会一起醒吧?”
孟越笑了下,答应:“会的。晚安。”
应泽起身去卧室。
孟越给自己倒了半杯酒。他看酒架,觉得小泽收藏不错。之前也有用过,以后应该能有更多用处。
而后转头,问清心道长:“你也算‘命格奇好’?”
清心道长说:“都要死了,不如给我一杯酒?”
孟越说:“你又尝不到。”话是这么说,可他思忖片刻,还是大度答应,给清心道长面前放了一个杯子。
酒液潺潺而下,滚入玻璃杯中。
清心道长眼神复杂,看孟越,说:“比起刘辉那样愚昧凡人,我不算‘奇好’?”
只是天才遇到天外天罢了。
孟越说:“也是。”
清心道长把当下当断头饭,畅所欲言。他忍不住问孟越:“你怎么做到的?”
孟越:“什么?”
清心道长言简意赅:“从昆仑回来。”
孟越说:“因为小泽啊。”他坦然,“我想要小泽。只有继续当‘人’,才能和小泽在一起。”
清心道长说:“值得吗?”
孟越好笑,说:“你当做‘神’有什么好?没有私欲,只有天理法度。哦,那还是‘你’吗?”
这仿佛涉及一个亘古不变的问题。
什么才是“人”?
什么才是“我”?
孟越说:“我是孟越,是孟先生和岑女士的儿子,是小泽的老公——这些社会关系,定义了‘我’。同时呢,我对他们的感情,也定义了‘我’。”
至于性格里的基石,对于“开拓”的野心勃勃,对于新事物的兴致盎然,反倒要排在其后。
应柏却没有这些。
他父母已逝,哥哥远在国外,侄子与自己一年只见几次。
要说亲近,反倒是与天问观弟子关系更加紧密。可因为须弥道长的关系,应柏始终对弟子心怀抵触。他一度不想在自己身上看到须弥的影子,可到头来,他成了另一个须弥。
孟越思来想去,说:“对你来说,当‘人’可能确实不太快乐。”
其实应柏仍有**。
他自幼长在道观,从未接触男欢女爱,却心向往之。他沉迷金钱权利,向往“神”的境界。可他唯独不知道,当“神”的第一步,就是抛却作为“人”的自己。
“不过现在,你也选不了了。”孟越说。
应柏沉默。
孟越:“我还要和小泽一起睡。所以,再见吧。”
你先前要杀我、要夺我身躯作皮囊,要顶替我的身份活下去。
而我要你去该去之处。
在这最后一刻,清心道长再度挣扎,屋内一阵风起。
然而毫无作用。
孟越看他这样,放下手中酒杯,轻轻“啧”了声。
在酒杯碰到桌面的瞬间,一股灵气自应总名下的公寓向外扩散。楼下树影婆娑,草木繁茂滋长。
世上再无清心道长,再无应柏。
刘辉身在瓷瓶之中,倒是无知无觉。
孟越看到那瓶子,有些嫌弃。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不过小事。当下,还是小泽更重要。
于是他进门,轻手轻脚地洗漱,然后脱衣服、上床。
温热身体滚到怀中。
孟越搂住男友,问:“还没睡?”
应泽仿佛笑了下,抬头亲他,说:“想你。”
孟越嗓音微沉,问:“只想我?”
应泽呼吸有些乱,说:“想睡了。”
孟越叹道:“真不乖。”明明想睡,还要撩拨。
应泽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孟越低头看他,觉得男友额头、眉眼、鼻梁……无一处不好看。
所以他吻了吻男友眉眼,说:“睡吧,晚安。”
应泽原先还提着心。可孟越的声音于他,仿若有什么魔力。
不知不觉间,就真的沉沉睡去。
这回,在他身边,孟越皮肤温热,是活人才有的温度。到第二日晨起,也有活人才有的热度。
晨光照进,又是一个寻常日出。
孟越反倒后醒。
他醒来时,应泽已经穿着整齐,还去楼下晨跑、顺道买了早餐。
窗帘拉开一些,屋内明亮,阳光落在应泽发梢、眼角、肩头。
他刚刚洗过澡,确信过往数月的郁气尽消。往后,就是崭新生活。
于小叔,该做的告别、该说的话,已经在骨灰盒葬入坟墓那一刻说尽了。
应泽笑吟吟道:“早上好。”
孟越看他。
应泽眨了下眼,说:“起来吃早饭吧,买了生煎,之前你说这家好吃——唔。”
孟越扯住男友胳膊,将人拉到床上。
他叹口气,语重心长,教育:“小泽,这种时候,你该问‘是先吃早饭,还是先吃我’。”
孟越听到应泽在笑。
他在孟越被子上抬头,眼睛亮晶晶的,说:“嗯,我想先吃你。”
他唇瓣微微张开,嘴唇红润,能看到里面洁白的牙齿、嫩红的舌尖。
孟越:“……”
孟越痛快答应,“好,来吃。”
从晨光初醒,吃到日光灿灿,再到夜幕降临。
起先,他觉得,这是很快乐、很快乐的一天。
往后,却觉得,这只是生命里非常寻常的日子。
孟越花了短短数月时间,从地面,走到云端,看到无边风景。
而后厌倦。
发觉:我还是更爱这烟火人间。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完啦=v=
感谢大家一路追更。还有点没交代清楚的事情会放在番外。
明天(17号)应该没有更新,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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