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说来,张少白和秦鸣鹤不仅算是同朝为官,还同属太医署。大唐的太医署设有医、药两部,医部当中又设有医、针、按摩和咒禁四科。
秦鸣鹤乃是针科中人,不过一直备受排挤,所以只是针师这般小小官职。张少白则隶属咒禁科,并且是其中的一把手——咒禁博士。只可惜这位年纪轻轻的咒禁博士性子闲散,居然一直没来上任。
还好咒禁科中人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当年太子弘一案牵连到了咒禁科,最终是当时的咒禁博士张云清扛下了所有罪名,牺牲自己保全了诸位同僚。从那之后咒禁博士一职便空置着,似乎谁也不愿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于是咒禁科变得愈发冷清,好似从太医署中除名了一般,如今只剩下一个垂垂老矣的咒禁师带着几个小徒弟。
老倌姓陈,名当,和张云清算是亦师亦友,只不过年纪更大的他反而更像是徒弟。太子弘一案过后,其余人怀揣着各种心思纷纷离开了咒禁科,或是去了太医署的其他地方,或是干脆离了朝堂。
唯独他没走,独自一人看守着咒禁科,日子过得倒也悠闲。旁人都说他无妻无后,此生也就这样了,懒得折腾。
只是,悠闲往往和清贫做伴,好比那天高云淡最配粗茶淡饭。
又是百无聊赖的一天,陈老倌躺在一把摇椅上,这椅子还是当年张云清找人打制的,也不知是从哪儿得到的奇思妙想。
在陈老倌的周围,还有几个年纪轻轻的小学徒纷纷忙着手头的活儿。其中有个学徒耐不住寂寞,主动找了个话题问道:“陈师傅,这几日咱们为了筹办‘普度大会’累得活活脱了一层皮,可那大会到底是个啥呀?”
陈老倌闭目养神,感受着早秋的大好阳光,此时的太阳既有夏日余温,又带着秋日凉爽,正是晒太阳的绝佳时候。他仍闭着眼睛,懒洋洋地答道:“普度大会乃是三十多年前三藏法师西域取经归来而创,据说原本只是场普普通通的水陆法会,但他老人家想要借此机会弘扬佛法,于是灵机一动就弄了这么个名头。道门一看这等于给自己下了挑战书,便也只能捏着鼻子参加了。”
“那佛门和道门斗法岂不是好看得很?”
“一般般吧,开始的时候无非是五百僧人对上五百道士,划条界线,开始互相对骂,谁的声音大些就算赢了。直到后来朝廷插手此事,许诺普度大会的胜者可获得一块御赐金牒,这事情才变得好玩起来。”
学徒一听金牒顿时来了兴致:“居然是金子做的,一定很值钱!”
陈老倌冷哼一声:“小家子气,那金牒可不是金子做的,而是朝廷的一份认可。谁得到了这个,就相当于受了朝廷认可的天下正统。”
“您越说我越好奇,都有谁得了这金牒啊?”
“说起来无趣得很,朝廷放出金牒作为赏赐之后,普度大会便多了许多奇人异士,甚至还有不少异族人。不过他们哪里是佛道两门的对手,一个是三藏法师取经归来,正处鼎盛;另一个传承千年,在大唐根深蒂固,还出了袁天罡、李淳风这等惊才绝艳之?辈。”
有个学徒一拍脑门,大声说道:“我明白了,其实普度大会就是各个宗派广纳信徒的一个噱头,赢家还能获得朝廷认可,何乐不为!”
其余几人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揶揄道:“你才反应过来啊?”
陈老倌更是连白眼都懒得翻,继续讲道:“掐指算来,普度大会也举办了足有六次,今年这次算是第七次喽。”
“那前几次都是谁赢了?”
“佛门赢多输少,道门输多赢少。”
“您倒是仔细说说。”
陈老倌咳嗽一声,一伸手便有人端茶送水,他润了润嗓子:“第一次自然是佛门赢了,三藏法师取经归来名声正旺,谁能说得过他?之后三藏法师便定下了规矩,这普度大会每六年一次,就在七月十五举行。至于大会比什么,则由上一次的胜者出题。”
老倌饮尽茶水,把杯子往身边随手一放:“不过到了第二次的时候,三藏法师便不参加了,否则道门实在是胜算渺茫。可惜啊可惜,谁也想不到这次居然有尊佛像从地下莫名其妙地破土而出,一时间人人都说这是真佛现世,故而道门不战自败。”
学徒急匆匆地问道:“后来呢?”
“后来道门派出了楼观派、上清派的高徒,总算是赢了两场,可佛门法相宗出了个奇人,还是赢了一场。”
有个学徒扳着手指头算道:“如此说来佛门胜了足足三场,道门则有两场,那还有一场呢?”
陈老倌慨然一叹,脸上神情复杂难说,既有几分豪气又有遗憾。
他说:“还有一场,就是六年前的那场,胜者既不是佛门也不是道门,而是一位祝由传人,也是咱们咒禁科的上一任咒禁博士——张云清。”
学徒们顿时一片哗然:“这么厉害?!”
陈老倌点头道:“当然厉害,那年佛门派了窥基大师,道门更是派了潘师正,结果张云清硬是胜了这二人,夺了金牒,张氏祝由也因此名扬天下。”
多数人不知张云清是谁,但窥基和潘师正之名却是如雷贯耳,他们一听张云清居然胜了这等大师,便觉得此人也相当不一般。
“只可惜,这六年本应是张氏祝由风风光光的六年,可他获胜才没多久,就碰上了……唉,罢了,不说啦不说啦!”
“您倒是说完啊!”
“别烦我,不说了就是不说了!”
说到了伤心处,陈老倌闭口不再说话,躺在椅子上眯瞪着。不过片刻后,他忽然觉察到了一丝古怪,周围聒噪的小崽子们竟然没了声音。
更关键的是,原本晒着他的阳光也不见了踪影。
陈老倌眉头一皱,睁开眼来,刚想看看是哪朵不解风情的云彩挡住了日头,结果就看到了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站在他身前,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他越看越觉得心惊,发现这个年轻人的长相居然和那位故人颇为相似,于是情不自禁地问道:“张云清是你什么人?”
张少白俯视着陈老倌,洒脱笑道:“他是我父亲。”
“啥?”
陈老倌打了个激灵,赶忙站了起来,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张少白,突然反应过来他身上穿的居然是咒禁博士的官服。
老头正尴尬万分,犹豫着要不要行个礼,张少白颇为“贴心”地摆了摆手:“本官刚去太医署点卯,顺便来咒禁科看看,没想到这里还真是热闹啊。”
这话说得陈老倌老脸一红,至于原本还聚在周围的小学徒早就作鸟兽散,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谁也不想上来触这个霉头。
张少白又说:“还不知您如何称呼?”
陈老倌答道:“属下陈当,乃是咒禁师一职。”
“原来是陈师傅,我有一个疑惑,按例咒禁科应当有咒禁师两人,咒禁工人八人,咒禁学徒十人才对吧,可怎么只见寥寥数人,其他人都去了哪里?”
“张博士有所不知,如今咒禁科不受待见,太医署便减了人头,现在只剩下我一个咒禁师,还有几个小学徒。”
张少白自打进了太医署后,便一直端着架子,装得有模有样。他让陈老倌带着自己在咒禁科逛了一圈,顺带着了解一番现今情况。方才知道,咒禁科现在乃是半死不活的光景,若是按此以往,恐怕过两年被太医署直接裁撤了也不无可能。
两人边走边说,倒也逐渐熟络了起来,陈老倌简单问了两句太子弘的案子,张少白只挑了一些能说的信息告知于他。而后张少白又问起了当年父亲在咒禁科的事情,结果陈当只给了八个字的评价——“大方无隅,大器晚成”。
这算是极高的评价了,可见张云清的确不负祝由正统之名。
待到走遍了咒禁科的三门七巷,陈老倌主动说道:“之前咒禁科群龙无首才落到了如今地步,如今有了人管着,想必能好上不少。”
张少白负手而立,努力装得足够老到:“那可说不准,我这人也是个懒散性子,以后大小事务还要您老多多操心才是。”
这句说完,张少白话锋一转:“不过,当下确有一件大事需要咒禁科准备一番。”
陈老倌一脸疑惑:“什么大事?”
“再过两日便是普度大会,到时候咒禁科也会参加,至于名头嘛……当然是以张氏祝由作为名头了。”
“这恐怕不太合规矩吧?”
张少白的眼睛异常明亮,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他说:“有什么不合规矩的,我爹当年赢了普度大会,然后才被封了咒禁博士。现如今我是咒禁博士,凭什么就不能参加普度大会了。”
陈老倌一脸为难:“这等情况我还从未见过,不过张博士想怎样就怎样吧,想来也没人敢反对。”
身穿碧绿官服的少年龇牙笑了下,他自然不能告诉陈当,这次咒禁科参加普度大会其实乃是圣上授意,而且此次普度大会花落谁家,关键也在于谁能治得了陛下的头疾。不过他既然知道这些,那就算比旁人多了一些天时地利人和,一旦赢了对于重振张家以及咒禁科都是有好处的。
陈老倌又问:“不过您确定我们能帮得上忙?”
张少白伸出一只手,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搓:“咒禁科位列太医署四科,总该有些财物吧?”
陈老倌顿时老脸一垮:“没有!”
“您说谎的本事可不怎么样。”
“真没有!”
“真没有?您再仔细想想,总该有几件宝贝镇场子才行吧,就像我爹留给你的那把摇椅。”
陈老倌不敢直视张少白的目光,沉默片刻后重重叹了口气:“唉,为了建造此次普度大会的场地,咱们咒禁科出了不少力,上面给的钱不多,所以还要自己搭进去一?些……”
张少白咄咄逼人道:“您就说现在还剩多少?”
陈老倌结结巴巴道:“应该、或许……不到两百贯吧。”
张少白猛地一拍巴掌,笑道:“那就先拿一半出来给我用用。”
“这总得要个理由吧?”
“筹备普度大会,为我咒禁科争光,算不算理由?”
谁也想不到咒禁科过了六年没有上司的日子,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结果却是个贪财如命的。陈老倌不敢拒绝,拍着胸脯保证派人把钱送到永和坊去,最晚不超过明?天。
之后张少白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太医署,也不管这会儿到没到散值的时辰。不过他刚出来没两步,便遇到了迎面走来的茅一川。
张少白揶揄道:“怎么每次我赚了钱,你都能闻着味儿赶过来?”
茅一川说道:“听说你今早来了太医署点卯,我估计你是终于决定来此上任,所以过来看看。”
太医署隶属太常寺,在皇宫朱雀门内当差,于是两人边说边往宫外走去,张少白语气不善:“你鼻子倒是好使。”
茅一川依旧冷着脸:“我的眼睛也很好使,昨天还见你被人踹了一脚。”
张少白顿时怒不可遏:“你跟踪我?”
“现在是非常时期,而你又是非常之人,我自然要多留意一些。”
“非常时期的意思我能理解,指的是普度大会,可我怎么就成了非常之人?”
“武后显然对你另眼相看,希望你在普度大会能有所作为,而且一年前你还得罪了九罗,你说你算不算非常之人?”
张少白噘了噘嘴,显然并不想做这个“非常之人”,只可惜身不由己,他既然想要通过普度大会做些事情,就难免沾染上这些因果。
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其实不仅是富贵,比如“真相”“自由”等诸多看不见摸不着的事物,往往也如火中的栗子,需历经凶险才可取得。
※
两人并肩离了皇宫之后,张少白寻了个地方脱下官服,换回雪白常服,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自在了不少。他对茅一川说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反正你也闲着没事儿,不如陪我去个地方?”
茅一川没有拒绝:“去哪儿?”
“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于是两人结伴往长安西南方走去,一路上再无言语,显然各怀心事。只不过途经长安西市的时候,茅一川察觉到了一些怪异之处。
长安有东、西两市,东市因靠近皇宫,故而贩售之物大多较为奢侈。而西市则截然不同,这边乃是异族人做生意的地方,南来北往什么样子的人都有。茅一川曾在洛阳南市见过鬼街,据他猜测,长安的鬼街应该就在西市之中。
他本以为张少白要带他去的地方就是鬼街,可没想到张少白走得轻快,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仿佛真的只是过路。茅一川悄悄放缓脚步,落后了约莫半个身位,然后极快地扫视了一番周围状况。
虽然只是短短一瞥,茅一川却看到了不少人都在看向张少白这边。其中有一个年轻妇人,手里还牵着个脏兮兮的男孩,看模样不是长安人。除此之外当张少白走过一个杂耍摊子的时候,还有个舞蛇的异族人明显停顿了一下。
茅一川并非多疑,但为金阁奔走多年,再加上身为武者的直觉,让他认为那些人确实不怀好意。
于是他追上张少白,并未侧头,只是冷声说道:“西市有不少人都在盯着你。”
不料张少白却笑了一下,颇为不屑地说道:“早就和你说过,自打我爹死后,这长安城少了人看管,什么妖魔鬼怪都敢出来闹事情。如今我离开张宅,出来抛头露面,这些人自然也就按捺不住,想要出来活动活动拳脚了。”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你可以理解他们为江湖骗子,是不入流的祝由师,其中有些是道门弃徒,有些修的是野狐禅,他们都觉得自己才是祝由正统,只可惜他们不仅不是祝由,更不是天脉中?人。”
“那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张氏亡族,则祝由天脉空缺一席,按理便有一族可以填补位置。”
茅一川握刀的手紧了几分:“他们要杀了你?”
张少白不见丝毫紧张:“那倒不至于,杀人这等事情他们也做不来,不过用一些下三烂的手段毁掉我的名声,继而毁掉张氏祝由,这向来是他们最擅长的。”
刚说完,方才茅一川留意到的那个妇人忽然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跑来,口中还悲切至极地呼喊道:“夫君!”
还未来得及闪躲,张少白的小腿便被妇人牢牢抱住,身后跟着个小男孩一脸迷茫。
妇人哭喊道:“我狠心的夫君啊,为何抛弃我们母子,你可知妾身这一路受了多少磨难啊!我还以为你是路遇山贼,找了你好久好久,若不是家里实在是活不下去,我也不会带着大宝出来受苦……”
周围人群一见有热闹可看,便纷纷聚拢而来,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对着圈内的张少白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
张少白不慌不忙,只是冲着妇人笑道:“姐姐真会开玩笑,我哪里有福气娶到你这样的美人儿,你倒是说说你夫君叫什么名字,我也好帮你找找啊。”
妇人不依不饶:“你就是我的夫君,你叫张少白,是给宫里做事情的!”
围观人群顿时更加来劲,转瞬之间便为眼前这一幕谱写了一段少年得志始乱终弃的故事。
张少白一拍脑门:“哎呀,原来你找张少白啊,那你可找错人了。”
说罢他转头一指茅一川:“这人才是张少白,你的夫君!”
茅一川本就冷着脸,此刻脸色更黑更差。
张少白又说:“你瞧瞧,他这张黑如锅底的脸,显然是看到你出现了,十分心?虚!”
众人一愣,随后变成对着茅一川指指点点,骂道这人不仅抛弃妻子无情至极,居然还用无辜之人替自己做挡箭牌,真是无耻之尤!
年轻妇人也是一愣,片刻后又喊道:“不对,你才是张少白!”
张少白反问:“你凭什么说我是张少白,我年纪轻轻,一个好好的少年郎,怎么可能会和你有这么大个的孩子?”
妇人刚想还嘴,张少白又说:“再说了,假如我身边这位兄台真的是你夫君,你那儿子怎么不过来喊一句爹?”
话音刚落,懵懵懂懂的男孩反应了过来,对着茅一川脆生生地喊了一句:“爹!”
妇人脸色剧变,赶忙爬了起来,转身带着孩子打算离开。
张少白又一拍脑门:“哎呀,瞧我这个记性,我才是张少白,小娘子莫走,我才应该是孩子的爹啊。”
妇人无暇解释,一心只想离开,却被自己吸引而来的人群堵住了去路。
张少白说:“但是孩子管这位叔叔叫爹,那我算是什么,莫不是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周围的人已是一头雾水,只有少数头脑活络的反应了过来,看出那年轻妇人其实是在撒谎,但孩子却是无知的,所以被白衣男子诈了出来。
茅一川脸色稍缓,却是极为不屑地说道:“连小孩子都骗,张少白你确实有出?息。”
“这种时候,你难道不应该和我同仇敌忾,共同唾弃那个骗子才对吗?”
长安西市人多手杂,治安向来不怎么样,所以常有武侯来此巡视。这边围了不少人,很快就引来了那些武侯,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怎么回事,有人聚众闹事?还不赶紧让开!”
拥挤人群中,张少白回头看了眼另一边的年轻妇人,发现她刚好也在看着自己,于是用嘴型说了一句:“放马过来。”
之后他便抓着茅一川趁乱走出了人群,直到离开西市才松了口气。
张少白说:“瞧瞧,假如我真的着了那妇人的道,就会凭空多出来一个结发妻子。到时候我要么背负上骂名,要么真的把她接回张宅,继续受她胁迫。而且这事一旦传到上头,害得我没了咒禁博士一职,他们便会更加放肆。”
茅一川说:“你可以解释。”
“解释不了,你小瞧了这些人的伎俩,他们早就做了万全准备,只为彻底抹黑张氏祝由的名声。”张少白说得没错,这个妇人只是一次试探,那些隐藏于暗处的野猫野狗还准备了更下作的手段。
茅一川也想到了这点,但他突然转而说道:“所以你早就知道西市会有危险,却还是故意带着我过来,目的就是让我……为你挡灾?”
“你说过的,没有过不去的大风大浪,再不济还有朋友帮忙!”
“可我指的是查案和九罗,而不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张少白辩解道:“什么叫无关紧要,这些人当中也有一些手眼通天者,比如自称轩辕后代的铸氏……若是我所料不错,他们应该也会参加普度大会,争夺那块御赐金牒。你觉得放火烧我张家,最可疑的人会是谁?就是他们。而九罗的诡谲手段,也恰好与这些人有相似之处,怎么能说无关紧要呢?”
茅一川直至此刻方才明白,原来张少白对于元凶是谁早有猜测。他沉寂了足足一年,等的就是今年的普度大会。而这一次他将会成为布局者,从乱象之中找出杀害张氏满门的凶手。
想来他故意和陛下说头疾一事可等到普度大会再议,也是为了让这次的大会更乱。
事态越乱,他便能看得更清。
然而让茅一川担忧的是,事态越乱,九罗的谋划也就越难识破。正如张少白不会放过这次查找真凶的大好机会,那些一心祸乱大唐的人也同样如此。
如此一来,情况正如张少白所说,从他走出张宅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生死置之度外。而普度大会更是尚未召开,暗波便已汹涌。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张少白刚好停在了一座宅子门前,他伸手想要叩门,却又有些犹豫。茅一川看着身前那人的一举一动,逐渐收起了心头的担忧,因为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情。
以张少白的泥鳅性子,如果没有做好万全准备,是必然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的。他现在做的每一件事,就像是在棋盘上随手放了几枚看似无用的子。
而只有到了棋局结束的时候,它们才会展现出真正的作用。
正想着,张少白回头对他说道:“你来敲门。”
茅一川冷声:“为什么?”
“让你敲你就敲,哪儿来的那么多问题!”张少白说话的模样更像是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这座宅子到底是谁的,居然会让他生出这么复杂的情绪。
茅一川觉得有些好奇,于是问道:“这里到底是谁家,为何偏偏要我陪你过来?”
张少白叹了口气,表情有些惆怅:“这家主人也是你的旧识,姓明。”
在茅一川认识的人当中,姓明的只有一个。
明崇俨。
除了张少白,极少有人知道这里就是明崇俨在长安置办的家宅,自从他“死”于赵道生刀下之后,便再也无人提起。包括皇帝,包括武后,就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那位正谏大夫。
但张少白忘不掉,因为在他和薛灵芝双双坠崖的时候,他仿佛魂魄出窍,天人合一,在云端之上“看”明崇俨下了一局棋。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终于知道明崇俨也是九罗中人,而且牝鸡司晨和伏龙牡丹两案都是由他一手策划。至于他被赵道生杀死,更是严密计划中的一环。
然而至今除了张少白外,尚且无人想到这一点,他们都认为明崇俨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正谏大夫,在调查太子弘的案件中惨遭九罗毒手。张少白也没有揭露明崇俨的真实身份,一来是因为没有证据,而且明崇俨似乎和武后关系非凡,贸然说出这个消息说不定会引来祸患。二来则是为了祝由的传承,就像当年张云清含冤入狱,却没有招供出任何祝由中人。无论明崇俨做过什么,既然他已经死了,那么这份业障就应该停留在他的家人之外。
于是明宅得以存留,至于明崇俨留下的唯一血脉更是得到了许多赏赐。
得知面前宅邸乃是明崇俨所有之后,茅一川瞬间明白了张少白为何做此姿态。换作是他,也不知道以何种心情去面对明崇俨的后人。
或许他的妻子在见到夫君故友之后会伤心无比,潸然泪下,或许他的儿子更会心怀恨意,恨眼前人为何没能救了自己的父亲。
张少白说道:“这一年我来过很多次,但每次都不敢敲响那扇门,可能是心中莫名觉得有些愧疚。”
他的愧疚是因为自己和明崇俨同是祝由,如若没有张少白搅局,或许明崇俨并不需要用死亡来完成他的计谋。
茅一川声音冷淡:“我不认为有什么值得愧疚的。”
“那你倒是敲门啊。”
茅一川顿了一下,向来神鬼不惧的他居然也有些许迟疑。
就在这时,大门忽然被人打开了。
看着开门的那个人,张少白觉得一阵窒息,因为那是一个瓷娃娃般的孩子,看模样也就八九岁,眉眼像极了明崇俨。他长得极其漂亮,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雌雄难辨,让人分不清这到底是个英俊的女娃还是伶俐的男娃。
孩子穿了一身白衣,颜色微微发黄,或是洗得不够干净,显得有些旧了。而在他的身后,庭院一片杂乱,透着荒凉,看模样已经许久没人打理。不,还是有些打理过的痕迹,只不过打理它们的是个孩童,所以做得并不好。
明崇俨死后,明宅只剩下这么一个孩子孤零零地守着,所以张少白觉得喘不过气,难过不已。
瓷娃娃仰头看着张少白说:“我见过你好几次,你时常站在我家门口,却不敲门,你到底是谁?”
张少白说:“我叫张少白,是你父亲的朋友。”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孤苦伶仃的孩子亦是早熟得很。瓷娃娃转了转眼球,语气颇为不善地问:“可你怎么证明?”
张少白弯下腰来,在孩儿耳边轻声说道:“你父亲修的是屠龙术,我修的是扶龙?术。”
瓷娃娃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说:“咸天广祝?”
张少白答:“不问来由。”
去年,明崇俨和张少白的第一次相遇,也是通过这八个字互相确认了对方的祝由身份。而如今这一幕,竟是出奇地相似。
孩子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方才刻意装出的强硬姿态荡然无存,他用手背抹了下微红的眼睛,然后便带着张少白和茅一川进了家门。
他在前面带路,后面两个人跟着,心中五味杂陈。
孩子叫作明珪,出生的时候母亲便撒手西去了,他是由明崇俨拉扯长大的。去年家里还有些仆人,但明崇俨在去洛阳前忽然遣散了那些人,只留下了一个老管家,不承想老人却没能撑过去年冬天。
谁也不知道明珪这一年是如何打理明宅的,其中的苦更是无从言说。
孩子的眼睛红彤彤的,但还是强忍着泪水给两位客人递了热茶。张少白低头不语,茅一川则从始至终视线从未离开过明珪。
待到礼数周全,明珪终于坐了下来,他坐的是家主的位置,座椅显得有些大,故而有种滑稽的感觉。
茅一川心情不好,自然是无话可说,只好由张少白开口打破僵局:“你父亲的祝由之术,你学了几成?”
明珪一本正经地说道:“十成。”
张少白险些一口水喷了出去,有些恼火地说:“小小年纪说大话可不好。”
“这话是父亲说的。去年父亲临走前曾考校我一番,之后便说我已经学了十成,接下来要考虑的事情是学以致用。”
“唔,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看来你在祝由一途的确很有天赋。”
茅一川瞥了张少白一眼,其中的轻蔑之意不言而喻。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找了个话题,结果才聊一句就被孩子弄得冷了场,张少白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这时,明珪忽然有些笨拙地下了座椅,走到张少白的面前。
两人大眼瞪小眼许久,明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张少白吓得赶忙站了起来,伸手就要把孩子拽起来,但居然没能拽动。
明珪说:“先生别急,我有话要说。”
张少白手忙脚乱:“什么话不能站起来好好说。”
“父亲离家前往洛阳之前,曾交代过,若是他半载后尚未归来,那便应该是不回来?了。”
随着明珪的述说,张少白逐渐冷静下来。
明珪继续说道:“父亲说,如果他没有回来,要我时刻留意长安城里的情况。若是有官兵来明宅,我就沿着密道逃跑,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然后隐姓埋名了此余生。
“可如果来的不是官兵,而是祝由中人,我便要拜此人为师……”
张少白一惊:“什么?!”
“刚才弟子已经给先生奉过茶了,您也喝了,这拜师一事应该就算成了吧?”
张少白重新坐了下去,转头看了眼桌上的茶杯,然后端起来狠狠吸了一口。此刻他终于醒悟,明崇俨是个狠心的人,早就想过自己失败之后明家后人的下场,于是为唯一的孩子留了一条生路,无关朝堂,而是祝由。
至于明珪,这的确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但也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从最开始的试探,再到故作可怜引人同情,稀里糊涂地奉茶拜师,这一切都在他的设计之中。
茅一川忽然说:“这孩子有些像你。”
像什么,诡计多端,老谋深算?
张少白暗自腹诽,我和他一般年纪的时候,可是连他一半的机灵劲都没有。心里虽然这样想,但他却说:“你可知道祝由的传道弟子意味着什么?”
明珪似懂非懂道:“传道授业,自然是学习先生的学问。”
“那只是寻常师生的关系而已,咱们祝由可不太一样。”
“弟子愿闻其详。”
“传道弟子主要任务有两个,其一是传承祝由之术,其二则是完善祝由之术。在咱们祝由一道,先生可能会是错的,而弟子也不是一定不对,所以这传道弟子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的。”
明珪天真道:“这么说来,先生就是张家的传道弟子吗?”
张少白说:“是,因为传道弟子只有一人,通常都是传给嫡系,而张家这一代能传的人只有我。”
明珪重重叩头道:“弟子愿为先生传道。”
张少白没有理会脚边的孩子,转而对茅一川苦笑道:“我原本只是想来看看故人之子,没想到却要莫名其妙地收个徒弟。”
茅一川盯着那边的明珪许久,冷冰冰地说了句:“此子心术……不正。”
明珪身子一抖,张少白也说道:“这话说得太重了吧?”
“年幼时便如此聪慧,若无人教导,后果不堪设想。”
“你的意思是,这徒弟我非收不可了?”
茅一川摇头:“他的确需要一个师父,但你还不够格。”
张少白一听顿时来了脾气:“凭什么?”
“你也是个心术不正的人,如何教出正人君子?”
“哎!你这话我可就不乐意听了啊!”
茅一川说话哪里管别人爱不爱听:“不过当下也没有其他良师可供选择,看起来只好由你暂时做他的师父了。”
不等张少白做出回答,明珪便重重地磕了个头,其用力之大,以至于额头瞬间一片红紫。
张少白神色复杂地看着明珪,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低沉:“拜师如认父,对你我来讲都是大事,这样未免显得太过草率。”
明珪又磕了个头,额头已见血迹。
这个九岁的孩子,竟对自己心狠如斯。
略显老旧的屋子里,茅一川用一双冷眼看着事态发展,表情一如既往地平淡。应是屋外日头忽然高了起来,于是有缕光线射入了屋内,刚好落在一大一小两个白衣的中间,似是天堑,似是鸿沟。
光线这头,张少白说道:“别磕了,如若不合适,你就是撞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收你为徒。”
光线那头,明珪乖乖停下了动作。
张少白问:“我问你,何为祝由?”
明珪答:“上古神医,以菅为席,以刍为狗。人有疾求医,但北面而咒,十言即?愈。”
“我问的不是老祖宗眼中的祝由,我问的是你!”
“我……我觉得祝由是真真假假。”
“为何?”
“父亲曾言世间最复杂之物莫过人心,寻常药石治得了身,却治不了心;祝由则不同,它可医心。而我觉得人心复杂之处莫过真假,真情或许比不过假意……”
“你学祝由是为了什么?”
“分得清人心真假。”
“分得清之后呢?”
“我……不知道……”明珪把头杵在地上,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去,滴落在地面的灰土之上,转眼间便不见踪影。
孩子觉得,自己没能答上来这个问题,先生多半是不会要他了。
没承想,一只手跨过了那道光线,轻轻放在了明珪的头上。他不敢抬头,但他知道张少白就蹲在自己身前。
张少白用力地揉了揉明珪的小脑袋:“知道我家在哪儿吗?”
“不知道,但我肯定能找得到。”
“给你一把钥匙,收拾完了这里就去张宅找我,这算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吧。中间你要是找错了人家,或者被人贩子拐跑了,我可就不管你了啊。”
“弟子知道了。”明珪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一枚小小的铜钥匙,轻轻落在明珪面前,发出“当啷”一声。
张少白站起身来,忽然一拍脑门,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于是问道:“对了,有件事情我还没有弄明白。”
“先生请讲。”明珪抬头看向张少白,额头的红肿异常显眼。
“你到底是男娃女娃?咳咳,为师这话也没啥别的意思,就是你长得……比较阴柔,声音又和娃娃一样,实在是分辨不出来……”
不等张少白解释完,明珪极为冷淡地回答道:“弟子是男童。”
小家伙忽然有些后悔就这样冒冒失失地拜了师父。
可惜覆水难收。
日头又动了动,那道光线随之消失不见。张少白极为洒脱地摆了摆手,率先离开了明宅。茅一川紧随其后,离去前深深看了明珪一眼,眼神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这让明珪觉得有些可怕,他从那个黑衣阎王的眼神中读到了同情,但也读到了警?告。
出了明宅之后,茅一川追上前面的张少白,与其并肩而行。
茅一川说:“你似乎有些害怕明珪。”
张少白说:“他和我一样,心中充满了恨意,而且这股恨意都源自父亲的死。就像当初薛老太公对我的那句评语一样,我害怕他的恨会变成燎原的火,不知道最后会烧死哪些无辜的人。”
他把话说得很浅,唯独没说,在张少白自己看来,明崇俨的死和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他害怕的是明珪是否知道这件事情,若是将来知道了,这份师徒情谊又该何去何?从。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拒绝呢?”
“祝由传承艰难,他已尽得明崇俨真传,我不能放任不管。”
传承,又是传承。这个词几乎让茅一川的耳朵生了茧子,似乎自打他认识张少白以来,后者所有看似匪夷所思的决定,都可以用“传承”二字作为解释。
可他还是不懂,传承对祝由来讲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于张家意味着什么。
茅一川又说:“你有事瞒我,明崇俨的死并不寻常。他早在离开长安的时候,就料到了自己会死。”
张少白面不改色:“你也有事瞒着我,不是吗?现如今九罗没有丁点消息,你不去查它,反而盯着我不放,是因为你想用我帮你掩盖你真正要做的事情。”
茅一川脸色微变,随即恢复了正常,他不再说话,算是默认。毕竟金阁乃是陛下亲手管辖的秘密机构,有些事情他不能说,也不敢说。就像金阁与九罗纠缠多年,到底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又像天皇天后到底是真心恩爱,还是貌合神离。
※
这边张少白早就料到茅一川不会继续追问,于是迈开步子继续走了起来,只不过所走方向依然不是永和坊,看来他还有未完之事。
那边明宅转眼间再度变得空空荡荡,令人无限孤独寂寞。明珪保持着跪姿,手中紧紧攥着师父留给他的钥匙,小嘴忽地一瘪,如寻常孩童那般哭了起来,声音之中满是委?屈。
“爹……”他曾以为父亲可以活着回来,去年所说的那些话也只不过是随口一提,可张少白的到来,无异于宣告了明崇俨的死亡。
年仅九岁的他便尝到了生离死别的滋味,这样的感觉催人生长。
老天若是有眼,或许也会为孩童的悲痛欲绝感到一丝不舍。但这长安城早就在多方势力的角逐下变成了一方棋盘,既然是棋,就免不了有人落败出局。
当然,也会有新人入局。
这一日,长安南边来了个邋里邋遢的道士,头戴五岳冠,因戴得歪歪扭扭,显得滑稽。他身边还跟着个年轻道人,长得颇为俊秀,唇红齿白,身材修长,令人看一眼便难免心生好感。不过年轻道人却是神情冷漠,与茅一川的冷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尽然相同。茅一川的冷是为了掩盖内里的热,而年轻道人的冷却是从内而外,将苍生视为刍狗的冷。最有趣的一点是,年轻道人头上戴的是莲花冠,看辈分反而要高于邋遢道人,不知是道门哪派的活神仙。
这一日,长安西边来了一老一小两个僧人,老和尚长得慈眉善目,眉毛更是耷拉到了眼角,此人一入长安便有无数百姓夹道相迎,正是佛门高僧窥基,如今更多被人称为慈恩大师。而跟在老和尚身边的小和尚看起来不过八九岁,长得呆头呆脑,似乎有些被人群吓到,于是悄悄伸手抓住了师父的袈裟一角。
这一日,长安东边来了一个孤零零的女人,她长得极为艳丽,身材也有如熟透的果子,处处透着诱惑。然而在这份诱惑之外,却有一件略显古怪的宽大白袍遮盖着,白袍上绣着红线,构成了一个不知名的图案。她的穿着与张少白有颇多相似之处,而且更添了几分神秘意味,仿佛那来自遥远古代的“巫”。
这一日,张少白最终来到了一处偏僻府邸,这家的主人姓薛,但这里却并不是薛家的主宅,而是别院。可怜薛灵芝从洛阳回到长安之后,依然没有回到主宅,即便她已经不再相信“天煞孤星”的命格。
对她来说,在长安的日子和在洛阳并无多少区别,就连两座别院也是几乎一模一样,包括院内院外一墙相隔的两棵槐树。
由此可见,薛家人为了这个不祥的女儿,也真是煞费苦心。
如今张少白也是有官职加身的人了,而薛灵芝表面来看又已经分出薛家,所以石管家也不好阻拦,就这么让张小先生直接进了后院。
薛灵芝和往常一般,时而逗弄池塘里的小鱼,时而翻看医书,她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的。
张少白和她四目相对,两人便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他说:“可惜济世堂没法从洛阳搬到长安。”
薛灵芝微笑道:“没事,我偶尔去病坊那边帮忙,日子也算充实。”
“可你一个小娘子出入病坊,实在是不太方便。”病坊大多建在寺庙当中,主要为穷苦人家治病,张少白这么说倒也没错。
“你若是不想让我去,我不去也是可以的。”薛灵芝微微挑眉,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更多的还是想要逗一逗祝由先生。
张少白一听赶忙摆手:“不用不用,你喜欢就好。”
两人相识已久,又在崤函道一同经历了生死难关,如今关系亲近了许多,薛灵芝也不再称呼“先生”,那样显得太过见外。这一年来张少白隔三岔五便会来一次薛家别院,时刻留意着薛灵芝的“双魂奇症”。
说来倒也有趣,自从那次死里逃生之后,薛灵芝很少提起“天煞孤星”一事,病情也逐渐稳定下来,极少发生两副灵魂转换的情况。只不过,与张少白料想中的不同,“双魂奇症”又有了另外一番变化。
以往灵芝和兰芝一人沉睡时另一人清醒,且两者互不知道对方做了什么,醒来时往往一片迷茫。如今灵魂不再交替,却出现了又一种奇妙现象,那就是薛灵芝时常可以听到兰芝在心中讲话,两人居然可以沟通。
感觉就像灵芝和兰芝共同生活在一副躯壳里,区别在于薛灵芝占据着主导地位。张少白为此好生查了一番张家世代行医留下的手记,终于找到了答案——只要薛灵芝能够一直恪守本心,牢牢压制住兰芝,总有一天兰芝会彻底消失,“双魂奇症”也会随之痊?愈。
这一次张少白并未在别院久留,留了一封信和一个包裹便离开了,或许是有些话不好当面去说吧。
别院里,薛灵芝拿着东西径自回了房间,她先拆开了信,坐在梳妆台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
信上的内容不多,先是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哪条街坊新开了一家醪糟铺子,味道好得很。然后又说了一些关于“双魂奇症”的事,嘱咐薛灵芝多多休息,切勿动怒,同时告诉她包裹里装了些小玩意儿,中元节那天再打开。
直到最后,张少白说最近有件大事需要处理,一段时日里恐怕不能来别院为她治病了。至于为何不来,主要是害怕牵连到她。就如去年太子贤谋逆一案,任张少白千算万算,也绝对算不到薛灵芝会因为天煞孤星的命格而心生内疚,独自追了过来,结果险些害她丧命。
故而这一次张少白刻意疏离,是为了避免薛灵芝一不小心再入乱局。
读完之后,薛灵芝将信叠好收到了一个匣子里面,之后便对着面前的铜镜发起了?呆。
映在铜镜中的那个薛灵芝忽然开口说道:“你很失落。”
镜子外的薛灵芝轻轻摇头:“先生的顾虑是正确的,我只是有时觉得很不公平,他一直都在帮我,而我却不能帮他。”
薛兰芝问:“你喜欢他?”
“他身负血海深仇,我又是个不明不白的人,这样的人是没资格谈及喜欢的。”
薛兰芝的声音透着诡异:“放我出去,我可以改变这一切,也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薛灵芝没有因此恼火,只是微笑着取下面前铜镜,将它轻轻扣在梳妆台上,镜子里的薛兰芝顿时没了声音。
她无限温柔地低语道:“灵芝只愿先生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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