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如同墨染一般,低压压的。马上就是除夕了,外出打工的都回了家,街上日渐冷清,前几天下了场大雪,角落里有孩童们遗留下的雪人残景。
黎邃把行李箱从车上拿下来,站在街边,恍惚想起,前年的这时候,同样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陆商开着车,带他满大街地找手机店。明明那个时候,他们还很融洽,如今两年过去,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却被他亲手弄成了这副模样。
袁叔从车上下来,把护照和机票递给他:“就这样走?不和他说一声吗?”
黎邃露出浅浅的苦笑:“他大概不会想见到我吧,他身体不好,我不想再惹他生气了。”
袁叔也不知道该劝些什么好,只道:“安排了人在那边接机,过去之后有任何问题,给我打电话。”
“谢谢袁叔。”黎邃道。
像是知道黎邃想说什么似的,袁叔又道:“想知道他的近况,也可以给我打电话,只是不要太频繁。”
黎邃朝他投去感激的视线,点了点头,拿上东西上了扶梯。
随着扶梯上升,熟悉的街道一点点消失在视野中,黎邃回头望着,忽然生出一阵强烈的不舍,总觉得,如果这一步真的踏出去了,他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陆商了。
陆商半夜醒了,身边依然没有人,病房里有微弱的灯光,隐隐约约能看出,窗外正下着鹅毛大雪。
习惯了身边总有只小狼狗跟着,一个人躺在病房里,陆商一时之间非常不适应。黎邃不知道去了哪里,按照以往的习惯,应该不会走太远才是,醒来这么久都见不到人,这情况倒是少见。
胸口被固定在了床上,活动范围有限,陆商伸手,吃力去够旁边的手机,这时候,袁叔刚好敲门进来。
“怎么是你?”陆商下意识道,随即反应过来,“什么事?”
“人送走了。”袁叔简明扼要道。
陆商微微一怔,过了很久才道:“哦……”
“……走了也好。”陆商躺了回去,眼神暗了暗。
当初的确是他的安排,让黎邃离开,可从袁叔口中得知黎邃真的走了,他却觉得刚做完手术的心脏好像又漏了个大洞,一下子空了。
也许是随着年纪渐长,人成年后总是很难再拥有强烈的喜欢或是强烈的厌恶,有时候上一秒还表达着爱意,下一秒又似乎可以完全丢弃,仿佛一切爱憎都是假象,他们只是冷静的旁观者。然而,这一切其实只是因为没有遇见入眼的而已,某一天你遇到了就会知道,之前你以为的冷静和豁达,统统都可以被颠覆。
大雪持续下了一整天,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陆商的术后反应很严重,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梁子瑞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强行把他弄醒说了一会儿话,哪知陆商不光不领情,还吐了他一身。
第二天下午,袁叔慌忙火急地过来了,见到陆商在休息,也不好把人弄醒,正为难着,陆商像是有感应似的,突然睁眼了:“什么事?”
“接机的人联系我,说没接到人,我去查了乘客信息,发现……他根本就没上飞机。”
陆商略一沉吟,问:“电话打了吗?”
“关机了,家里也没回去,我们要不要派人去找找?”
陆商垂下眼,黎邃必然是不想走,又怕被他赶走,只好躲起来了,这孩子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应该不至于跑出陆家的地界。
“让阿左去找,找到了给我打电话。”
袁叔立即去办,没想到他刚交待完,左超在电话里一愣:“小梨子?他刚刚还在我这里,就十分钟前。”
陆商听见了,皱了眉,接过电话:“他找你什么事?”
“不是你安排的吗?他来要了李岩的地址,说是有话要问他。”说完,左超也察觉出了异样,“等等,不是你让他来问的?”
陆商叹了口气,直接挂了电话。
“他去找李岩做什么?”袁叔奇怪。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去找李岩的麻烦了,陆商心情复杂地想,这孩子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黎邃大约是想替他把李岩这个后患给解决了。可陆商不可能真让他干出杀人越货这种事来,这不是他想看见的,再说那是刘兴田的地盘,黎邃就是身手再好,也不可能打得过拿真刀实枪的人。
想着,陆商又给左超回了过去:“刘兴田人知道吗?”
“应该还不知道,他也看不上李岩,只提供了住处,派了几个保镖给他,别的没管,小梨子没开车,估计是打车过去的,我现在去追,应该还能追上。唯一的问题是,我就这么带人过去,怕是免不了要和刘兴田的人正面冲突。”
陆商揉揉太阳穴,他身体还没恢复,事情想多了就头晕,拿起一旁的吸氧管使劲吸了两口才缓过来。袁叔帮他垫了个枕头在身后,陆商靠上去,思考了一会儿,在手机上翻了翻,找出一个几乎从没打过的号码,犹豫了一下,拨了过去。
“刘总,我们做笔交易如何?”陆商也不多话,直接开门见山,“关口贸易区的经营权,你不是一直想要吗?”
闻言,袁叔在一旁愣住了。
果然,那头犹豫了。
“你要什么?”刘兴田问。
“李岩。”
窗外雪还在下,从窗户望去一片迷茫,陆商挂了电话,盯着手机看了眼:“今天除夕?”
“是的。”
陆商拔了手上的针头,掀开被子要下床,袁叔还没开口阻拦,梁子瑞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靠在门口,双手插在白大褂里:“你要干什么?”
“我不放心。”陆商道。
“大晚上的,外面还在下雪,你疯了?”
“黎邃不会听左超的,只能我去。”
梁子瑞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你是我的病人,能不能听一次医嘱?”
陆商朝梁子瑞露出恳求的眼神:“阿瑞,让我去吧,我没他不行的。”
他极少示弱,梁子瑞明知陆商在故意拿捏他,却又控制不住地感到受用,骂骂咧咧地准了:“就这一次,回来给我乖乖躺着!”
一路紧赶慢赶,就怕赶来看见黎邃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陆商到的时候,左超的人已经把厂房的门围住了。
“人呢?”
“都在里面。”
推门进去,四周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货物,地上散落着零零碎碎的生活垃圾,味道也不太好闻。靠近门边的地上跪着几个人,均被反手绑住,晦暗的灯光下,能看出脸上都挂了彩,应该是黎邃的杰作了,左超的人打人很少打在看得见的地方。
黎邃见进来的人是他,显然有点紧张,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陆商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确认人没事,随即移向地上坐着的李岩。
“这么大阵仗,我当是谁来了。”李岩明显也没在黎邃那儿讨到好处,眼睛肿得都睁不开,脚也伤了,站都站不起来。谁也想不到,这位嚣张了小半辈子的李家公子,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收手吧,你现在自首,还能轻判。”陆商道。
“自首?”李岩笑出来,“陆商,你别忘了,我手上还有一份大礼,只要我的人把它送到刘兴田手上,你猜他会用什么办法来对付你?”
陆商面无表情:“恐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李岩冷冷看着他,陆商又道:“这里是刘兴田的地盘,你以为我是怎么进来的?”
李岩额头青筋一跳,声音冷下来:“……他出卖我。”
“你们一丘之貉,就不必分彼此了吧,”陆商道,“如果我是你,找上刘兴田的第一时间就会把这个消息卖给他,而不是留着作为保命的把柄。”
棋差一招,输了全盘,李岩面色如土,脸上一时色彩纷呈。他到底是个顽劣的富二代,和刘兴田那种混过江湖的老油条不同,没了他爹,就只剩下一身卑劣的品性,凡事想得多却眼界浅,想套狼又舍不得孩子,最终把自己搭了进去。
而刘兴田是真正混过黑的,他看中的是实际利益,就算要损人,也必须是以利己为前提。李岩那点动作,在刘兴田眼里根本就是小打小闹,他向刘兴田寻求保护,对陆商来说的确是个麻烦,但是,在利益面前,刘兴田会毫不犹豫地卖了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你来处理吧,”陆商不想再与他多说,转头交待左超,“等他伤好了再送他去警局,别给自己惹麻烦。”说完,给黎邃递了一个眼神,转身出门。
天黑了,除夕之夜,又下着大雪,街上基本已经没了人,走在青砖路上,偶尔能听见几阵欢笑声从窗户里飘出来。
陆商脚步不快,身体本就没恢复好,出来这一趟,吸了些冷空气,整个人都在发抖,呼吸也不太稳。黎邃一步一步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两只胳膊的距离,一副明明自责又怕他怪罪不敢道歉的模样。
两个人就这么走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陆商也记不得,他骨子里其实是个悲观的人,因为身体的原因,总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充满着无趣,遇到黎邃之后,他才渐渐开始觉得,活着好像也还不错,甚至想多活两天。
陆商有时候想,梁子瑞真是个乌鸦嘴,什么都让他说中了。当初警告他别让他养虎为患,他是没养虎为患,他直接给养成忠犬八公了,送走了又自己巴巴地跑回来,梁大医生似乎还警告过让他别陷进去,他也的确没陷进去,他直接一头栽进去了,还栽得心满意足,一点儿都不想再爬出来。
他活了二十六年,从前一直认为,他的命运应该会和他父亲一样,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田,过半生苦行僧的日子,然后在寂静的夜晚孤独地离开。而此时,他看着雪地上被路灯拉长的两道影子,忍不住产生了一丝好奇,如果去尝试一下不一样的人生,不知他的命运会不会有一点不同。
两个人走到车边,陆商顿住脚步,回身看向黎邃,说:“我问你,你是想和我在一起吗?”
黎邃一怔:“是。”
“可我有心脏病,随时可能会死,你怕不怕?”
黎邃盯着他,坚定不移:“不怕。”
“我也不能像常人一样和你旅行、做`爱、享受美食……”
“没关系。”
“我甚至不能陪你一辈子,可能短短一两年就离开了,而你余下的人生都要活在我的阴影里……”
“我愿意。”
陆商闭了闭眼:“你过来。”
黎邃上前两步,陆商对他说:“你原来问我爱不爱你,现在我给你答案。”
黎邃浑身一震,没等他反应过来,肩膀一沉,嘴唇贴上了一片柔软温热的东西,黎邃瞪大了眼,眼前不到一厘米的地方,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那一瞬间,他甚至忘了去闭眼睛。
柔软的舌尖像蜂巢里流出的蜂蜜,霎时在唇间蔓延开来,黎邃从惊异到不可置信,再到欣喜若狂,最后全在这唇舌的缠绵里,化作了一摊略带苦涩的蜜水。
雪还在下,洋洋洒洒地覆盖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远处有新年的焰火在高空炸响,两个人忘情地亲吻着,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
一吻结束,陆商气喘吁吁地松开他,偏过头:“你那胡啃乱咬的,不叫接吻,这才叫,记住了吗?”
黎邃像是不会呼吸了,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嘴唇颤了颤,只觉得浑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高兴得快要离家出走。半晌狠狠点了点头,上前半抱半推地将陆商压在车门上,托住他的后脑,活学活用,反客为主,将刚刚结束的吻再次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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