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倾天下的摄政王起兵造反,于一夜间血洗皇宫,却迟迟未曾传出登基为帝的消息不胫而走。
偌大的南冥皇朝人心惶惶,历朝历代起兵造反的皇子不在少数,有成王的,也有败寇的,但从未有哪次,在成功后却这般安静的。
既未论功行赏,也未大赦天下,听说连皇宫如今都是空着的,他依旧住在他的东池宫,甚至连日常政务都不碰一下,一时宫内宫外乱作一团。
在数位大臣风雨无阻,跪拜两天一夜后,韶合寺的大门终是为他们开了。
绿拂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毕恭毕敬道:“各位大人,请移步至佛不渡殿……”
佛不渡。
佛不渡无缘之人。
佛不渡无信之人。
佛不渡无愿之人。
终是动了红尘心,终是无解红尘愿。
容卿法丢失的那一粒佛骨舍利始终未曾寻到。
明明就在殿内,偏偏遍寻不到。
修篁这两日有些恍惚,姜绾绾带了个孩子来,是她同那个摄政王的孩子,取名怀星,人不大,却是个极聪明不好招惹的,几乎占据了姜绾绾全部的时间。
她身子不好,过来这两日,不是在养神,便是同怀星在一处,他几乎连同她好好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
“小公子。”绿拂稍稍拔高了语调,第三次提醒他。
他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抵触的看了眼面前的男子:“什么?”
他还在记恨他强行将自己带回韶合寺锁着的事,这些日子几乎不愿主动去看他一眼。
容卿法一袭冷青色长衫,肤色雪白,五官深邃清冷,唯有看向他的时候,那双仿佛永远都波澜不惊的眼底才能浮现些许的温度。
“宫中动荡,皇位空悬,我可能要暂时过去接手,你……”
他稍稍停顿了下,下颚不知怎的渐渐绷紧了些:“想陪我一道去么?”
登基为帝。
这样震撼天地的大事,从他口中说出竟是这般云淡风轻,一句‘暂时接手’一笔带过。
修篁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
他讽刺的睨着他,不冷不热的反问:“你说呢?”
——你想陪我一道去么?
——你说呢?
少年性格尖锐,爱憎分明,他眼中的容卿法是镀了一层金盔铁甲的冷血阎罗,刀剑不入,想来在他身上刺几个窟窿都不见得会流出一滴血。
偌大的佛不渡殿内,有那么一瞬间的死寂。
绿拂面色微变,几次三番忍不住想要开口,奈何规矩早已刻入骨血,令他无法在主子面前放肆指责他一句什么。
金丝楠木制成的香味道沉静悠远,缭绕出轻薄如纱的薄雾。
容卿法便在这青白的薄雾间,缓缓落下睫毛。
他什么都没说,可又仿佛在那一瞬间同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他一向安静寡言,但行事作风却一点都不软弱,说禁他足便禁他足,因此修篁甚至一点都不意外,他会强硬的将自己带入皇宫里去。
他略略不耐烦,站在原地冷眉冷眼道:“还有其他事么?”
似是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容卿法才重新掀起睫毛,他眉眼黑亮,鲜少这般专注的盯着一个人看,似是要将他的模样分毫不差的刻入眼底。
修篁被他瞧的心头堵得慌,拧了眉头:“看什么?”
“那这韶合寺,便赠与你与姜姑娘罢。”
容卿法终于开口,那向来淡漠凉润的嗓音不知为何难得有些沙哑:“明早我便启程,你……保重。”
修篁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
云上衣身体还很不好,本靠于贵妃椅内饮茶看书的,此刻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姜绾绾将书本自他指间抽走,又自屋内拿了件外套搭于他身前,不知是不是潜意识里觉得周围是安全的,竟也没扰醒他。
她单膝跪在贵妃椅前,瞧着他明显尚带着病态的倦容,心中感慨万千。
关于商氏的事,他这两日始终未曾问一句。
拾遗回来后,整个人眼底压抑的阴霾似乎都消散了不少,这意味着什么,他能猜测个七七八八。
母亲似乎将她与拾遗的所有柔软与脆弱都生给了哥哥一人,哪怕遭遇那般的背叛与侮辱,他始终无法正面接受父亲死于自己孩子之手的事实。
夕阳余晖染红了半边天空,整个院子仿佛都融在微微的橘色中,她想,不回三伏也好,他再不需要整夜整夜的熬,白日里还要被三伏的人拿捏逼迫,在身体与精神的极度压迫下苦苦支撑煎熬。
修篁过来时,她正在石桌前剥莲子,旁边怀星一手像模像样的拿着毛笔练字。
屋内,拾遗正拿着快帕子认认真真的擦拭花瓶。
他像是突然闯入了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地方,仿佛向前多迈一步,都会打破这温馨又平静的一幕。
姜绾绾将莲子递到怀星嘴里,余光扫到有人,一见是他,便微微的笑了,像是生怕吵醒云上衣,于是语调放的格外轻柔缓慢:“用过晚膳了么?”
修篁这才从怔忡中回过神,默默片刻,才迈着有些僵硬的步子过去。
怀星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生了一双很特别的眼睛,弧度成完美的扇形,于眼尾处微微上扬,像桃花瓣,是极好看的瑞风眸。
修篁讨厌这双眼睛,被他多看了会儿,便有些恼:“你瞧什么?”
怀星没说话,只笑了下,又低下头去继续写字。
这分明是没把他放进眼里。
果然是那个男人的骨血,便是自小没在东池宫长大,骨子里的傲慢与狂妄便已初露端倪。
姜绾绾似是也发现了,忍不住拍了拍他的小脑袋:“这什么表情?叫哥哥。”
怀星竟也不争辩,抬头认认真真的冲他笑了下:“哥哥~~”
修篁一听这称呼便有些别扭,立刻纠正道:“我比他大了不少呢,做叔叔都可以。”
她的孩子叫他哥哥,那他同她……
姜绾绾没继续在这个问题上同他多做争论,只将一个剥好的莲子递过去:“我听说,宫里来人了?出什么事了么?”
修篁接过莲子,却没有吃,只用力的攥在手心里,随口道:“听说宫中无人掌权,闹的人心惶惶,摄政王攻下了皇宫却不知怎的又退回了东池宫,万礼宫那个……好像是病了,病的挺严重的,那些个大臣们便将主意打到了容卿法这里。”
容卿礼病了?
他那样强劲的体魄,她在与他那次生死状时可是清清楚楚的体验过一次,竟也那么容易就病的很严重?
姜绾绾没在此事上多做思考,他是生是死,与她都没有什么关系。
只是容卿薄……
既已做了那般犯上作乱的事,又何必再退回东池宫?她知晓他此生唯一执着的便是皇位,如今唾手可得,竟也舍得?
皇位空缺一日,对南冥都是个致命打击,毕竟旁边北翟的新任帝王还在虎视眈眈。
想来容卿法既然应了,应该不日便会动身。
她沉吟片刻,小心翼翼的瞧着他:“他要登基为帝,你……要陪他一道去么?”
容卿法那个疯子会问他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也就罢了,为何连她都会问出一模一样的话来?
修篁拧了眉心,不高兴的反问:“我为何要陪他一道去?”
姜绾绾索性换了个问题:“那五殿下他可曾问过你要不要同他一道去?”
“……”
修篁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你怎么回?”
“……”
他不说话,想来也知道自己说了很不好听的。
姜绾绾剥着莲子,片刻后,低头同怀星道:“光线暗了,明日再练字吧,去屋里帮小舅舅擦一擦桌子?”
怀星早就练得不耐烦了,闻言立刻跳下石凳,咚咚咚跑开了。
姜绾绾视线便转过来,笑盈盈的看着修篁:“刚刚我给你的那个莲子,尝一口?”
修篁看着她,顿了顿,慢慢将莲子放到唇边咬了一半,露出里面淡绿色的莲子心。
他没说话,但还是苦的皱了眉头。
“当年的事,我的确是帮了你一把,但修篁,真正将你护在羽翼之下,替你挡风遮雨的是五殿下,当年未曾及时出手救你们母子,他很遗憾,很愧疚,这话他身为尊贵的王爷无法宣之于口,但一定付诸行动了,皇位太高,高到稍不注意便是粉身碎骨,他若一人坐了,一定很辛苦。”
修篁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僵硬:“他身旁又不是没有人,绿拂他们一定会跟着去的,我去了做什么?”
姜绾绾摇摇头,温和道:“他身旁陪着多少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希望谁陪着?”
“便是我又如何?!”
修篁似是恼了:“他登基为帝,不日便会后宫佳丽三千人,我去做什么?同那些女子做些争风吃醋的事么?还是阉了自己给他当总管太监?……我不去。”
他果然知道。
明明知道多年来容卿法试图掩饰又无法掩饰的心思,却还能旁若无人的当做什么都不知情。
姜绾绾笑了:“这话可就不要问我了,我同五殿下一点都不熟,你还是亲口问他比较好。”
“……”
……
翌日一早。
昨日夜里下了长绵密的雨,一直到清晨都还丝丝缕缕延绵不断。
姜绾绾撑了把油纸伞站在韶合寺外,同容卿法道别。
金丝楠木制成的马车外,绿拂小心的将帘帐撩开,容卿法照旧一袭冷青色的长衫,本就清冷的侧脸在茫茫清雨下越发冷白淡漠。
他手中握着一串缺了一颗的佛骨舍利,修长的指捏着其中一颗慢慢的磨,许久才道:“这佛骨舍利本王留着也无用了,修篁若要便给他,若不要……”
他稍稍一顿,声音忽然轻了许多:“便丢了吧。”
旁边不远处,拾遗正陪怀星摘熟透了的龙葵吃。
姜绾绾笑道:“听说殿下先前不慎弄丢了一颗,修篁去寻了,也不知能不能找到。”
容卿法这般通透的人,竟也罕见的没听懂她这话,微微侧首看过来:“他去寻了?”
他眼眸黑亮干净,像周遭雨后纤尘不染的碧草嫩叶,仿佛要透出淡淡的青草香气。
姜绾绾没说话,只转头凝视着远处早已泥巴沾了一身的怀星。
拾遗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孩子气起来比怀星还不靠谱,裤腿上的泥巴也是沾了一块一块的。
马车便在这份寂静中,停驻着。
明明早该赶路了。
明明宫里的人都在候着了。
“殿下?”绿拂轻声道。
容卿法于漫天青色烟雨间抬眸,略过那一层一层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的台阶,薄唇动了动,好一会儿才出声:“等等,再等等。”
他看着那两扇打开的金丝楠木的大门。
仿佛在等待这件事上,他有足够的耐心,可以从朝阳冉冉,等到日落昏昏。
又过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绿拂不得已又催促了一声:“殿下,咱们该启程了,若小公子想去,策马加鞭……”
话未说完,一抹墨色的修长身影便自那高高的台阶向这边走来。
修篁走的似乎有些急,正落着雨的路面有些滑,几次脚下不稳险些滑倒。
可临近了,又忽然放慢了步子,连面色都似是不耐与无所谓的。
容卿法端坐于马车之内,掩于宽敞袖口的手指不知为何微微蜷曲在一起。
他未动,也没有说话,黑白分明的眸底倒映出他的身影,看着他慢吞吞的过来,然后别过身子去,只将一只手递了过来:“呶,你丢的舍利。”
明明就在衣柜后头,稍稍搬开就能找到,也不知绿拂这些人怎么办事的,还得劳烦他亲自去挪,那金丝楠木沉的跟石头似的,险些把他手指磨断了。
容卿法骨节分明的长指自窗口探出,却没有接那舍利,反倒握住了他手腕:“手怎么伤了?”
他鲜少碰触他,连手指的温度都是烫人的。
修篁一下子就收回了手,别扭道:“要你管!”
容卿法一怔,盯着他清冷风雨中略略泛红的耳垂,顿了顿,又低声问:“你要同我一道去宫里么?”
“不去。”
修篁近乎仓促的拒绝,依旧转身看着远处,只留给他半边脸:“你去做你的皇上,娶你的皇后皇妃,我去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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