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寒诗终于被激怒,一个机灵坐正了身子。
愤怒的瞪着他:“你现在才说!!害我白白洗了一年的床褥被子!你知道那棉花多难洗吗?”
“谁叫大舅舅笨呢!”
“……”
寒诗怒了,起身就去追,小家伙一扭小屁股,咯咯笑着一溜烟便跑出去一大截。
他这个年纪,正是精力旺盛动作敏捷的时候,若是没点腿脚上的功夫,一时半会儿还真追不上他。
寒诗在小河的正中央捉到了他,单手提着后衣领将他拎至眼前,训斥道:“你少跟你小舅舅学些坏心眼,你大舅舅我聪明着呢,就是不屑玩那些小心思。”
话音刚落,远远的就听到拾遗的声音:“怀星,你娘亲来了。”
一句话,隔着半条小河,前一秒还在抡着两条小短胳膊同寒诗较劲的小家伙愣了下。
不等反应过来,提在衣领处的力道骤然一松,他啊——的大叫了一声,‘噗通’一声结结实实的落进了河里。
寒诗目瞪口呆的看着那百年的粗柳下,同拾遗并肩而立的女子。
一袭雪绡,腰身纤细笔直,墨色的长发柔顺的垂在肩头,只远远的站着同他笑。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隔着三年多的时光,一眼便认出了她。
记忆力那个,他一度绞尽脑汁想要杀了的女子啊。
她竟真的还活着!
三伏山一战,她一人之力,抵万千高手,是万万寻不到半点生机的。
可偏偏,她就是活了下来。
同先前无数次一般,神奇的活了下来。
拾遗总是很忙,时常早出晚归,他知道他身负血海深仇,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安安分分的隐居在此的,哪怕他的每一次外出都有可能给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两日前他忽然回来,说听到京城有姜绾绾的消息,要去看一看。
他想着,这或许是容卿卿同商氏的诱敌之策,毕竟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没放弃斩草除根这个想法。
劝了几次没劝住,他索性由他去了。
左右就这三条命了,实在扛不住也不过一死。
可他竟真的将她带回来了。
活生生的人。
怀星湿漉漉的,狼狈至极的自河里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远远的瞧了一眼,笑眯了一双好看的瑞凤眼:“呀,我娘亲果然如我所料,大美人!”
他长这么大了。
瞧着圆圆润润,胖乎乎的健康模样。
姜绾绾笑着笑着,眼前便有些模糊。
她从未敢想,容卿家族那样生五活一的血脉,同她这样破败不堪的身子,又是催产早落的孩子,还有活着长大的可能。
且还被养的这般天真无邪,健康活泼。
似是知晓她心中所想,拾遗歪头笑道:“这小子好养的很,刚落地时我们遭商氏同长公主两方追杀拦截,他有一次足足三日没喝上一口奶水,只喝了几次水,竟也活了下来。”
姜绾绾凝眉,饶是已经尽力克制,眼泪还是无声落了下来。
“辛苦了,拾遗,你……你跟寒诗……辛苦了。”
话音落地,湿漉漉的一团已经踏着一圈一圈的水花飞奔了过来,仰头仔仔细细瞧着她。
他生的很漂亮,圆圆润润,肤色雪白,只是一双前深后翘的眸太过惹眼,这样罕见的瑞风眸,只一眼,便刻满了容卿薄的模样。
她蹲下去,与他视线平齐,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温柔道:“怀星,娘亲来寻你了。”
怀星黑浓的小眉毛微微挑高,得意洋洋:“我就说嘛,像我这样聪明伶俐,乖巧可爱的宝贝蛋蛋,怎么可能被自己的娘亲抛弃。”
说着,湿漉漉的小胳膊抱紧她的颈项:“来吧,给你一个弥补我的机会,好好的宠爱我吧,给我买新衣服,买糖葫芦,替我揍大舅舅二舅舅好不好呀?”
他的小胳膊又软又嫩,带着微微的凉意贴着肌肤。
姜绾绾整个人都是麻的,不敢相信三年未曾照料在侧,他还愿意这么轻而易举的就原谅自己。
“好不好呀?”见她没出声,小家伙晃着小手不依不饶的又问了一遍。
“……好。”
……
此处是南冥与北翟交界之处,地势低洼,人迹罕至,四周山脉连绵,是个谁都懒得耗费兵力去争抢的地方。
篱笆院内,姜绾绾专心致志的烧着水,细细的干枯树枝在她指间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响。
她很沉默,眉眼淡静柔和,又于那柔和间平添几分苍凉。
怀星小小的身子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托腮仔仔细细的瞧着她:“娘亲不开心么?”
姜绾绾随手将树枝丢进火堆中,一双黑亮的眸底倒映着两簇小火苗,好一会儿,才道:“开心,娘亲寻到了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这话乍一听似是在回他的话,可仔细一辨,倒更像是在同自己讲话。
她还活着,她的孩子还活着,一度凉薄至死的老天难得开了一回恩,她还有什么可不开心的。
哪怕她的母亲因她而亡,哪怕她的哥哥因她而死,哪怕庞长结一生因她而毁……
……真的是开恩么?
要她活过来,要她记起那不堪血腥的二十余载,要她日日夜夜都活在亲人惨死,仇人逍遥的日子里,老天爷……真的是对她开了一回恩么?
那两簇小小的火苗似是烧进了她的血脉里,渐渐蔓延变得赤红,面前的烈火似乎也被一股躁动的气息感染,烧的近乎狰狞而旺盛。
直到一只又软又小的手贴了上来。
姜绾绾怔住。
怀星歪着小脑袋,笑嘻嘻道:“娘亲,你吃不吃桃子?后山上有许多野生的桃子树,可大可甜啦,我们明早去摘好不好?”
这样炎热的夏,他手心却近乎玉的凉,贴着肌肤,无声无息的吸走了她眼底的赤红。
姜绾绾静静看着他,想开口说句什么,可喉咙里紧的厉害,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寒诗颠颠儿从屋里出来,一瞧水烧开了,立刻将包好的饺子拿了过来。
拾遗不管他,哪怕偶尔自外头带回来些什么,也只是怀星喜欢吃的糖人板栗之类的,大部分时候他也只能自食其力了。
难得姜绾绾回来,给他做一顿像样的晚膳,这会儿早已饿的能吃下三大碗了。
事实上,他吃了整整五碗……
姜绾绾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两只饺子,见他一直狼吞虎咽,便将自己的递了过去。
寒诗也不同她客套,接过来便开始吃。
他似乎过的很辛苦。
他似乎在遇到她后,就一直过的很辛苦。
头几年是日夜同她一道遭人追杀,如今又到了连吃顿饺子都视若珍宝的地步。
他是杀手界数一数二的人物,没遇到她之前,过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瞧,寒诗已经咬了一口的饺子又生生拿了出来:“要不……你再吃两口?”
难得,竟愿意主动将到手的东西分给她。
姜绾绾摇摇头,起身:“你们吃吧,我去外头散散步。”
入了夜,白日里的酷热便散去了许多,有风袭来,漫山遍野都是细碎的沙沙声响。
“是根刺啊……”
“……”
姜绾绾怔了怔,回头去看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拾遗:“什么?”
拾遗在她身旁站定,歪头瞧着面前巍峨的山脉:“这里群山环绕,鸟兽成群,葱翠宜人,可再美的风景,对喉间扎了根刺的人而言都是瞧不见的。”
他们在此处躲藏了三年多。
寒诗是个心宽的,一开始还愤怒嘶吼了阵子,后来渐渐就接受了,加上那时怀星幼小,他们两个男子去照顾一个恨不得一碰就碎的婴儿实在困难了些,就没多少精力去想其他的事了。
可拾遗不同。
在此三年,他从未有过一日,认认真真的吹过此处的风,欣赏过此处的雨或雪。
他听到的,是远处商府歌舞升平的鼓乐声。
他看到的,是商氏一门招摇过市锦衣玉食的得意模样。
商平身为一个亲生父亲,不曾给过他三个子女的宠爱与偏护,全都给了他继室带来的孩子——商玉州。
他觉得恶心透顶,他觉得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就如同一块腐烂的肉嵌在他的骨头里,令他恨不得掰开骨头给它取出来。
哪怕如今那个女人死了,商平依旧在皇城混的风生水起。
风送来一丝清凉,姜绾绾随手折下一片树叶在指间翻转:“他们于我们是肉中刺,岂不知我们于他们也是眼中钉,等着吧,风雨在来的路上了。”
拾遗不语,只歪头瞧着她。
片刻后,才忽然道:“那小皇帝有些古怪。”
“嗯?”
“商平那般懦弱无能的,按理说他那继室死了后便是我不出手,小皇帝也不可能再任由他掌控自己了,可他似乎被捉到了什么把柄,竟也一直乖顺的当了近四年的傀儡。”
这把柄之重要,甚至叫他不惜让自己声名狼藉,成为百姓们口诛笔伐的黑心帝王。
容卿麟。
姜绾绾微微抬了抬头。
她同容卿麟相处了十多载,记忆中那个只要每日吃饱喝足便能眯着眼睛躺一天的小师弟,似是早已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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