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烟跟着龙正翔进了宴厅,谢煊继续在门边和新来的客人寒暄。其实这两人以前有什么关系,对采薇来说,并不重要,但这种像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欲盖弥彰一般的平常反应,却让她下意识有些不舒服。
“采薇采薇!”洵美伸手在她脸前晃了晃,“我跟你说话怎么不理我?”
采薇被她晃回神,回头道:“什么?”
“刚刚那是不是龙正翔和他六姨太?”
采薇点头:“应该是。”
洵美哼一声:“你说人都要跑了,龙正翔还这么宠她,这女人肯定不是看起来这么纯良柔弱,手段不知道多厉害呢。我看就是个红颜祸水,幸好咱们青竹去日本了,不然指不定还得被她祸害成什么样呢。”
采薇失笑:“我带你去旁边的茶室,太太小姐们在里面打牌,你跟人一块去玩儿。”
洵美嗯了一声,转头就忘了对柳如烟的义愤填膺,乐呵呵跟着采薇去茶室凑热闹了。
今天来谢公馆的女眷,有二十来人,长袖善舞的谢家三姨太,正忙着招呼这些太太小姐们。偌大的茶室摆了三桌牌,剩下的则坐在沙发热聊。女人一多就爱聊八卦,采薇作为今日主角谢家三少的太太,被几个女人热情地拉着聊了会儿,实在是觉得有点闷,便找了个借口出去透气了。
灯火辉煌的洋楼里,衣香鬓影,热闹喧哗,让她没来由得烦躁,干脆去了后花园。
花园里没有人,只有一盏夜灯,整个世界仿佛忽然安静了下来,只有草木中偶尔的秋虫低鸣。十月底的夜晚,已经很有些凉了,采薇今晚穿着洋装裙子和小高跟鞋,她拢了拢领子,继续往花园深处走。
因为心不在焉,她也没仔细看脚下,不知哪个佣人打理园子时,在路上放了一只浅口花盆,她一个没注意,被绊了一下,脚下崴了崴,终于是没站稳,跌倒在了鹅卵石小径上。
脚踝传来的疼痛,让她倒吸了口冷气。
正要爬起来时,手臂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扶着她站了起来。
“有没有摔到哪里?”谢珺待她站稳,便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关切地问。
采薇皱了皱眉头,摇头道:“没什么事,就是脚崴了一下,二哥去忙吧,不用管我。”
“也不知是哪个佣人这么粗心?”谢珺叹了口气,弯身将路上的花盆拿起来,放在花圃里.
采薇试着动了动崴到的右脚,又是一阵钻心疼痛传来,她想了想,一瘸一拐跳到旁边的长椅坐下,然后脱下鞋子去检查脚踝。
谢珺走过来,在她跟前蹲下,淡声道:“我来看看。”
采薇这才发觉他还没走,有些不太自在道:“应该没什么事。”
谢珺却是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脚踝,抬头对上她的眼睛,手上摁了摁:“这里?”
采薇还来不及感受被男人握住脚的尴尬,已经被疼的倒吸了口气。
谢珺蹙了蹙眉头,低下头道:“应该是扭到了筋,你忍一下,可能有点疼。”
女孩儿虽然没有裹小脚,但也是盈盈一握,软软的像是用力一捏,就会碎掉。谢珺目光落在那露在袜子外的一截莹白,紧紧握住手中纤细的脚腕,用力扭了两下。
采薇疼得眼泪水差点飙出来。
谢珺抬头问:“你看好些了吗?”
采薇试着下地,发觉脚腕还被他握着,只能在他手中动了动算是提醒。谢珺这才反应般松开手,然后站起身规规矩矩退开一步:“你试试看。”
采薇动了动脚腕,好像真的没刚刚那么疼了,于是踩在地上站起来,又小心翼翼甩了甩,笑道:“咦?真的好了,二哥你还有这手艺?”
谢珺笑说:“我们行伍出身的,难免受这种那种伤,小问题就都是自己解决。”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不陪三弟在里面应酬?”
采薇道:“有点闷就暂时出来透口气。你呢二哥,堂堂镇守使怎么没在宴厅?”
谢珺轻轻笑了笑道:“今天的主角是三弟,正好让我偷个懒。”
他今日也难得穿了长衫,本来就温文尔雅的男人,越发显得朗月清风,任谁也想不到,这样的男人是靠暗杀屠戮上位的上海镇守使。相由心生这个词,在他身上似乎完全没有意义。也或者,这个男人本来就是分裂的,一面是心狠手辣的野心家,一面是温和儒雅的君子。
采薇笑:“我看二哥平日里应酬很多,原来也不喜欢应酬的。”
谢珺无奈般笑着叹了口气,道:“没办法,在其位谋其职,就算不喜欢,也得做自己身份该做的事。怎么说呢?人生在世,得到的同时必然也会失去,不可能由着性子为所欲为。”说着,好笑般摇摇头,“说出来弟妹可能不信,我少时其实只想做个教书匠,可后来发觉,在这个世道,想安安稳稳做个教书匠太难,谁都能在你头上作威作福,我就只能选择弃文从武。”
采薇笑说:“难怪二哥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拿枪的。还记得去年在码头第一次见,我二姐在车里悄悄和我猜您是做什么的,我们姐妹都猜你不是大学教授就是作家,哪晓得您竟然是上海镇守使。”
谢珺听到她提起码头的事,面容不禁怔了怔。算起来离那时,还不满一年,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这么多年,他的人生一直在自己的计划和掌握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有那一次,因为一个荒谬的误会,彻底脱轨,让他亲手把自己看中的女人,送到了别的男人手中,偏偏还是谢家的男人。
他默了片刻,自嘲一笑:“可惜那时候弟妹不信任我,同我说了一个假名字,害得我一直以为你是应家六小姐。”
说起这事儿,虽然采薇看来不过是小事,但到底没料到以后会成为一家人,不免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说:“当时我看到家里的佣人追来,急着离开,便随口说了个名字,没料到让二哥误会了,后来想解释,也没找到合适机会。”
谢珺道:“这大概就是命吧!”
是老天爷对他作恶的惩罚。
好在他向来认为命由自己不由天。
采薇不知他怎么就上升到命不命上了,正怔愣间,忽然看到他转头看向后方,她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是柳如烟不知何时出现这花园小道上,站在十几米处的地方望着两人。
谢珺先温和客气地开口:“龙太太,怎么不在屋子里和其他太太小姐们玩?”
柳如烟边不紧不慢地往这边走,边微微笑着道:“屋子里有些闷,三姨太让我来花园走走,没想到会遇到二少和三少奶奶。”
她今日穿得也是洋装,很简单的白色纱裙,只化着淡妆,但在今晚一众太太小姐中,也足够吸引人的目光,现在在暗淡的夜灯下,款款走来,朦朦胧胧中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采薇心道,幸好自己是女人,不然遇到这样的美人,大约也只有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命。
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看向谢珺,只见他虽然目光看着她,但依旧是一副君子如玉的模样,那眸子中的目光是温和而平静,不是欲盖弥彰的平静,而是坦然而有礼的平静。显然他并没有被这样的美貌打动。
柳如烟走到两人跟前,笑着问道:“不知有没有打扰二位?”
采薇道:“我也是一个人过来,恰好看到二哥在这里。龙太太要逛花园么?我正好要回去,叫个佣人来带你。”
谢珺却笑道:“不用了,反正我准备再待一会儿,我亲自带龙太太逛逛就好。”
柳如烟又福了个礼:“那就有劳二少了。”
采薇说:“那我先进去了。”
谢珺点点头:“要是脚还不舒服,叫陈叔给你拿点药擦擦。”
采薇走了两步,笑道:“二哥的手法堪比华佗在世,已经没事了。”说罢挥挥手,转身朝灯火通明的洋楼走去。
柳如烟看着她亭亭玉立的背影消失在夜灯之下,才转过头看向谢珺,笑说:“三少奶奶不仅家世好模样生得好看,看起来还是个通透聪慧的女子,三少有福气。”
谢珺点头,笑道:“我三弟能娶到弟妹这样的女子,确实挺有福气。”
柳如烟睁着那双乌黑水润的杏眼,默默看了他片刻,又笑开:“这园子该怎么走?麻烦二少带路了。”
谢珺微微侧身,伸出手:“龙太太这边走。”
柳如烟上前,他跟在她右侧,稍稍落后两步,是一个恪守礼节的距离。
一阵夜风吹过,一片法国梧桐的叶子飘下来,柳如烟轻轻伸手接住,笑道:“二少是从北京城过来的,说起来我少时也在北京待过,这个季节的北京城风景是最好的,我儿时跟着父母去香山,看到满山美不胜收的红叶,回来兴奋了好几日,不知道这些年还还是不是跟从前一样美?”
谢珺道:“我上回去香山是前年的秋天,还是很美的。”
“是吗?”柳如烟把玩着手中的树叶,停下脚步,看了看那棵已经叶子已经落了大半的法国梧桐,转头看向身侧的男人,又福了个礼,“多谢二少亲自带我逛园子,龙爷这会儿可能在找我了,我先进去了。”
谢珺道:“龙太太走好。”在女人转过身后,又补充一句,“龙太太保重。”
柳如烟头也不回道:“有劳二爷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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