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偶人鬼隐
刚过元日,新年新气象。
原本皇城该是繁荣昌盛,喜气洋洋,却因一桩骇人听闻的事儿而变得寂静。过了酉时,大街小巷便人烟稀少,莫说孩童,就连戴帷帽出门闲逛的妇人都鲜少瞧见了。
玲珑夜里出门帮饥肠辘辘的柳川买“古楼子”,也就是用大张的胡饼夹烤羊肉制成的肉饼。这吃食和平日里吃的羊肉囊饼不同之处是:“古楼子”的胡饼是多层的,每一层都会塞满胡椒、豆豉、酥油等佐料,再用锅铲推入炉中,高火煨烤。
柳川爱吃吴老汉家的“古楼子”,说他家为人厚待,塞羊肉塞足斤两,最为实在。不像钱大壮那家人,仗着自己是三十年老店,经历过改朝换代留存下来的口味,说塞一斤的羊肉,实际上那肉粒子少得可怜,还有找茬的专门拿称杆子称过他家的“古楼子”,六两重量还带面皮的,竟敢当成一斤来卖。
这不是明摆着坑人吗?
后来大家就都跑到吴老汉家吃了,再没挪过地方。
玲珑要了二斤羊肉的“古楼子”,还让吴老汉给切成四份。甭管白梦来吃不吃吧,这买夜食花的是他的钱,面子情总要做一做的。
吴老汉帮玲珑绑好了黄纸包,把吃食递给她。
玲珑发现最近的摊子都是吴老汉一个人操持,平时他都是让媳妇儿和孩子一块儿帮忙的。
吴老汉老来得子,如今五十了,才生养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平日里宝贝得很。
那孩子嘴甜,还会帮忙揽客。自打他知晓玲珑的名字以后,每回她来,小孩就“玲珑姐姐”长,“玲珑姐姐”短的喊,还帮她拎吃食。不过也可能是因为玲珑长得漂亮,小孩都爱亲近好看的大姐姐。
不过这样乖巧的孩子,就连一向没有小孩眼缘的玲珑,对他也生不出厌恶来。
如今见人不在,玲珑好奇地问:“吴老板,你家小公子呢?”
吴老汉听到玲珑惦念自家孩子,心里头蔚贴,脸上也带了点笑容:“在家呢。最近几日皇城不太平,不敢把孩子带出来,就让孩子他娘在家里顾看了。”
“不太平?”玲珑算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主顾,听吴老汉这样说,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你没听说吗?”吴老汉见状,忧心忡忡地道,“听说这皇城里头闹鬼了!”
“闹鬼?”玲珑一阵毛骨悚然,她最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玲珑下意识环顾四周,只见夜里的巷子灯火阑珊,昏暗的屋隅角落似乎真的蛰伏着可怕的玩意儿,独自蠢蠢欲动。
吴老汉说起这个,脸上的笑容敛去,一本正经地道:“说偶人鬼贩子呢!”
聊起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后头排队等着的饕客也忍不住插了句:“很多人说,夜里能听到偶人鬼贩子挑扁担抬箱式戏台的声响。要是哪家孩子被那牵线傀儡戏的戏腔吸引过去,便是被鬼贩子勾了魂魄,要被鬼隐的!”
所谓“鬼隐”,便是被鬼神藏起来了。
玲珑仿佛能想象到这个景象——
鬼贩子挑担走街串巷,身后有孩童好奇他的舞台箱子,鬼贩子便背对着孩子,放下所有物件。
他卸下一方箱式的舞台,盖上幔布,从包袱里翻出敷演烟粉的木制傀儡偶人。他一手执杖,一手牵线,舞动栩栩如生的偶人。
小孩看得正欢,想要笑着道谢时,眉眼一抬,却发现这唱戏小贩……并没有脸!
他是精怪!
小孩想逃,却已然来不及了。
他被鬼贩子抓住手脚,慢慢拖到暗处,消失不见了。
……
玲珑听他们说得惟妙惟肖,浑身白毛汗炸开,哝囔:“这么可怕的事儿?不能够吧?”
那饕客呶呶嘴,道:“茶楼里都出戏本子了,怎么不是真的?”
吴老汉摆摆手,道:“玲珑姑娘甭听这小子胡扯!我看啊,其实就是拍花子想方设法抓孩子卖呢!皇城里头丢了两三个孩子了,官家的人已经在查了,想来会抓住人的。”
“哼,若是鬼怪,怎可能抓到呢?不过是做做样子,安抚安抚民心罢了!”那老饕买好了“古楼子”,打了声招呼便走了。
玲珑这才想到,府中的人还等着吃呢,于是也不闲聊了,拿过吃食便走。
临走前,吴老汉喊住她,语重心长地叮嘱:“不过嘛,这夜深了,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少往僻静巷子里走,小心为妙。那些人肯拐孩子,保不准也会拐清清白白的小姑娘。”
“多谢吴老板关心,我省得的。那我走啦,祝您生意亨通呀!”玲珑没告诉他,她都不是用腿走的,她是飞檐走壁翻墙过来的。
玲珑用轻功翻墙,不过一刻钟就回到了金膳斋。
听得花厅外的瓦片掉落,白梦来太阳穴突突的疼。
他隐忍怒火,咬牙切齿地道:“早说过……翻墙便罢了,不要再将砖瓦踢下来!那瓦片都是私铺定制成套的,价格不菲。你们是想被扣工钱吗?!”
玲珑见白梦来是真有火气,顿时缩了缩脖子,装受惊的猫崽子。
她小小声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呀……白老板莫要生气,我给你带‘古楼子’回来啦!你吃口?”
白梦来见她认错态度还算诚恳,也没想真责难她,只得叹气道:“罢了没事。我不吃。”
“哦……”玲珑以为白梦来是被自个儿气到了,所以不肯吃夜食。
柳川看出她心中所思,宽慰玲珑:“主子不吃夜食,是因为他服用了五香丸。”
“五香丸是什么?”玲珑不明就里地问。
这个兰芝倒是熟悉,她时常伺候主子们保养口齿。
她笑着解释:“五香丸就是用丁香、藿香、豆蔻等药材研磨的小丸子,那丸子外壳裹上一层蜂蜜,含在口中不苦不涩,能令口齿生香。早晚服用一枚,据说还能让通体肌肤生异香,十日不绝。”
“真这么神啊?”玲珑一面听,一面凑到白梦来跟前,细细嗅他。
白梦来被她这乖张的动作吓了一跳,不自觉后退半步,眉心微蹙,道:“瞎闻什么?!”
玲珑坦然道:“看看白老板身上香不香呀!”
“哼,隔着层层衣物,如何能嗅到体香?!”白梦来不屑地道。
“那不然,您脱了,我闻闻……”玲珑是个口无遮拦的主儿,殊不知此话的挑逗意味太重,莫说被小姑娘吓得浑身僵直的白梦来,饶是柳川都惊呆了。
兰芝噗嗤一笑,觉得玲珑真是天真可爱,忙帮白梦来解围:“不过是个夸张的说辞,我日日服侍钟姨娘用五香丸,也没觉着有多香的!”
兰芝都这样说了,玲珑只能遗憾摇摇头:“那好吧,我本来还想见识见识呢!”
白梦来被玲珑戏弄了,心里有一丝不爽利。他斜了玲珑一眼,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了。
似乎是为了报复,待玲珑和柳川用完夜食,他还奴役玲珑给他煎茶。
柳川和兰芝都睡去了,花厅里仅剩玲珑和白梦来。
白梦来单手撑头,睨着底下用红泥小炉烹茶的玲珑,指点她茶艺。
玲珑如今对于泡茶之事已是驾轻就熟,她一面斟茶,一面想起此前吴老汉说的“偶人鬼贩子”,对白梦来道:“这专门抓小孩的鬼贩子,也不知是真还是假。”
白梦来消息比玲珑灵通多了,他冷哼一声,道:“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都是无稽之谈。”
白梦来这样的铁齿自然不惧鬼神,他就没怕的东西,连命都不信。
说来也巧,今晚刚说过“鬼贩子抓小孩”的事儿,隔天早晨,便有家底富硕的夫人来寻白梦来,想求他帮忙。
那夫人眉眼温婉,瞧着年纪三四十,应该不算大。乌黑的鬓发间簪着珍珠嵌珊瑚松石葫芦头花,穿着金银如意蝶纹缎面褙子,肩搭宝相绘花披帛。衣着布料样式时新,用色是梅染色,正是皇城流行的款式。从她的衣着打扮,还有头上、腕臂上的簪花金镯也可看出,家中显贵,底子也殷实。
面对有钱人,白梦来一贯是笑脸相迎。
他命玲珑上茶,语气和蔼可亲地问:“夫人来寻白某所为何事?可是看上了哪样点心,想和白某订大单子?”
白梦来可不是蠢兮兮的人,见一个就抖露自家底下还有不可告人的生意。
夫人见状,言辞闪烁。她好半晌才下定决心一般,道:“我来寻白老板,不是为了点心,而是……想请您出山办事的。”
“哦?”白梦来掀起茶盖子,恰到好处挡住了他逐渐上扬的唇角,曼声道,“既知我金膳斋的底细,那金膳斋的规矩,您也是明白的吧?”
夫人从袖子里拿出一根金条,摆在桌上,道:“这是请白老板出山的酬金。”
白梦来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红木桌面上的金条,只笑不语。
见他貌似和和气气,可嘴上不做声,那就是不为所动。
夫人原本还想降低酬金,请白梦来通融一番,此回见他是油盐不进的主儿,心凉了半截。
她发狠,又拿出两根金条,砸在桌面上。
那清脆的响声,像是唤醒了白梦来一般。
白梦来的笑模样总算是真挚了一些,满意地道:“这样才是。白某最爱和耿介之辈做买卖,你我要彼此信赖,坦诚交底儿,方能合作愉快。”
白梦来给玲珑使了个眼色,命她收起那三根金条。
夫人见酬金被拿走了,再懊悔也无计可施。只希望这白梦来真有用处,能让她得偿所愿。
白梦来放下茶碗,慢条斯理地道:“您说吧,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还要您言行这般拐弯抹角的来寻白某?”
夫人的拘谨全被白梦来看在眼里,她尴尬地笑了笑,道:“其实是我那年仅五岁的嫡长子在前两日的灯会上失踪了……”
玲珑现在对“偶人鬼贩子”印象深刻,一听孩童失踪,便联想到这一处去了。
她下意识地回嘴:“是那个会用牵丝人偶骗孩子的鬼贩子吗?”
夫人讲话被一名婢女插话,她愣了愣,还没来得及想这合和合乎规矩,便脱口而出:“对!就是他!”
“嗯?这是怎么一回事?”白梦来眉心微皱,静候夫人下文。
那夫人叹了一口气,道:“昨晚,我领嫡长子赴金阳楼的宴席,那是我同圈子相熟的夫人办的一场席面。孩子哭闹不止,非要吵着去看花灯,我便让奶嬷嬷领他去了。吃席到一半时,我遇上了李家夫人,有几桩生意上的事儿要同她讨教。那时,我的嫡长子跑回来同我说,灯会上还有好看的偶人傀儡戏,我忙着攀谈,每当一回事,只嘱咐奶嬷嬷带他出去瞧瞧热闹,务必要将人看紧了。谁知晓,不过半个时辰,那奶嬷嬷便心急火燎地跑回来,告诉我,小公子跑丢了!我想起这些时日皇城不太平的传闻,又想到他和我说过要看傀儡戏,心道不好,赶忙派人出去寻他,可是过去一夜了,至今都没寻到我的嫡长子。”
白梦来淡淡道:“既是奶嬷嬷带的嫡长子,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她将孩子拐卖了,谎称孩子失踪?”
“绝无可能!”夫人笃定地道。她的反应极大,嗓音也骤然提高,倒将玲珑吓了一跳。
白梦来不慌不忙地问:“何出此言?”
夫人犹豫半晌,道:“其实……那奶嬷嬷乃是我亲娘。我本是赵老爷的贵妾,在赵老爷出事死后,我因怀有遗腹子,生下了赵家长子,被赵家老太太抬举成大房夫人的。大房只有我生的这一个孩子,老太太想要孩子是嫡出,而非庶出,这才给我恩典,让我当上了大房夫人。我根基稳了以后,便想了个法子,将老子娘以‘奶嬷嬷’的身份招入府中,同我日夜为伴。我的孩子,也是她的外孙,她宝贝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害他呢?”
听完这话,白梦来嗤笑了一声,道:“既是如此,寻人之事,你不去寻官家,找上金膳斋来又是为何呢?官家那么多捕快差役,总比我来寻人要快得多吧?还是说……这里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辛秘事,不能让官家插足?”
白梦来瞧事情的眼光毒辣,赵夫人被他一番话说得冷汗泠泠。
她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开口。
白梦来冷冷道:“您若是不说明白,我可什么都帮不了您呀!”
赵夫人咬紧牙关,道:“那我要是说了,白老板可不能对外讲出去。”
白梦来笑了一声,道:“我是来赚你事成之后的酬金的,不是茶楼里闲侃八卦唱戏的。你的私事,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这样说也是,赵夫人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的嫡长子……并不是儿子,而是个女儿。我只是想当赵家大房夫人,得老太太欢心,这才隐瞒性别的。”
“怕不是想讨欢心,而是想谋取家财吧?商贾之家,这家产传男可不传女呀。”
赵夫人支支吾吾:“唉,总之我不能大张旗鼓去报官……毕竟我要寻的是个女孩儿,可不是男孩,那官家又如何寻得到嘛!就连家中奴仆,我也不敢透露太多,只让老子娘帮着私底下寻寻人。我听闻金膳斋白老板神通广大的名头,这才来碰碰运气,希望您能帮我寻一寻孩子……”
“这般便对了。我说呢,哪有人会白白给金膳斋送银子的。”白梦来微微一笑,放下茶盏,道,“你的委托,我接了。事成之后,我要再拿三根金条。”
如今赵夫人是骑虎难下,又怎敢和白梦来讨价还价呢?
她愁眉苦脸地道:“若是能寻到我儿,三根就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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