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玲珑他们此行查明了自个儿想要知道的,几人便要打道回府了。
从皇城到泉州,继而绕到荆州去,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查故事,已经过了小半个月了。再回程,路途遥远,估摸着也要十来天的路赶。
白梦来高价雇了个车夫,又买了许多当地特产,捎着一马车东西,浩浩荡荡地启程。
隆冬天,又是晨时结霜,又是晚间落雪的,路很不好走。
才赶了三两天路,车夫就说前头大雪封路,恐怕很难过去,又恐山路颠簸,出点意外。
他担不起责,和白梦来说绕路而行,多赶两天路,不要再走这条覆了雪的深山官道了。
白梦来自然是惜命的,他没跟车夫拗劲,听从老道的车夫的安排。
车夫看了一眼暮色沉沉的天,道:“这道小的熟,往年总是护送那些上京赶考的书生小子走。沿着这路朝前赶肯定是没客栈可以落脚了,要是原路返回,约莫到五更天还能退回此前在的客栈里歇脚。”
白梦来看了一眼这结满霜雪的路,微微蹙起眉头来,道:“夜里赶路太危险了,万一马车檐角上的琉璃灯壶没照着路,这马一踏空,可不就受惊翻车了,还是等白日再赶吧。”
车夫原本做好了“夜路往返辛苦就辛苦些”的准备,岂料白梦来居然会体谅他的难处,主动给他寻了由头,阻止他赶路。
车夫犹犹豫豫地问:“可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几位如何休息呢?”
柳川这时候想起来行囊里有鹿皮帐子,道:“对了!我记得主子有带来两顶鹿皮帐子,这时候正巧能支起来御寒,方便我们在外扎营过夜。”
白梦来颔首:“露宿也可,别有野趣。”
既然几位主子爷都发话了,那车夫也没其他可说的。他帮着柳川忙里忙外,将那些露宿的用具一应搬下马车。
玲珑自然也不会闲着,她也上前去搭把手。
几人将支棍凿入地里,又用石头固定好撑鹿皮帐子的木架,忙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是将两顶鹿皮帷帐立起来了。
玲珑看着自己搭的小帐有模有样的,心里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她屈起手肘捅了捅柳川,问:“说起来,白老板这么注重吃穿住行的人又怎会有常备在外风餐露宿才用的鹿皮帷帐?”
柳川道:“主子爱秋狩,常同我去远郊打猎。”
玲珑惊讶不已,嘟囔:“就白老板这弱不禁风的小模样,他还能拉得开弓啊?”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柳川摇摇头,直白地道:“不是,是主子在远处指挥我打猎。”
玲珑无语。她就说,白梦来怎可能那么厉害。
“不过……”柳川欲言又止。
“什么?”
他像是想让白梦来在妹妹心中的形象更为高大一点,往白梦来脸上贴金,道:“主子也是很有自己狩猎野味的一手!”
“哦?此话怎讲?”玲珑好奇地问。
柳川道:“主子最爱隆冬天出门狩猎,专门找寒冬天极难寻到吃食的荒郊野岭。他会用短棒支起竹筛,再撒上些厚布棚培育出来的果蔬或稻米,待出洞觅食的野兔子或饥肠辘辘的小山雀误入陷阱,便能将其罩住了。”
玲珑幻想出来白梦来蹲在装满食物的陷阱附近,双手对插着狐毛袖口缩成一团,看似良善,实则最是坏心眼,虎视眈眈盯着竹筛,一门心思地等待猎物落网。
为山雀和野兔默哀一瞬。
玲珑无奈地道:“白老板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卑鄙呢……”
她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了白梦来凉凉的嗓音:“柳川净说些瞎话!”
玲珑惊讶回头,问:“柳大哥此言难道不实?”
难不成白梦来并不是欺善怕恶、专挑弱小山兔下手的小人?
白梦来点头,道:“当然!我分明是看猎物落网后,再用弹弓打落的竹筛,又怎会如他所说的那般,蹲在一侧鬼鬼祟祟拉小棍呢?那样猫着身子,未免太难看了吧!”
说来说去,白梦来只是在意自个儿是不是美姿仪。
这都什么有的没的?
闻言,玲珑险些昏过去。
夜深了,山上渐渐冷了。
玲珑是女子,自然要让她独自住一顶鹿皮帐子,而车夫则和柳川、白梦来挤一顶。
听到这个消息,玲珑哑口无言。
白梦来一向嫌弃人穷酸相或身上有味儿,居然肯纡尊降贵和下人住一个帐子?
白梦来的优点乏善可陈,突然多了一个,让玲珑有些无所适从。
她对白梦来的认知又一次更变了,困惑地问:“白老板,你和车夫住一间帐子吗?”
柳川和车夫去附近的林里劈柴火了,眼下还没回驻扎地。因此背后议论人也无需小声,左右不会被人听见。
白梦来猜到她要问什么,漫不经心地道:“哦,不过是怕他睡帐子外头被风雪冻死,到时候我不但犯了杀业还要妥当埋尸,以免被官府追问。因此,我才同意让这样身份的人和我住一顶鹿皮小帐。”
“是吗?”玲珑迷迷糊糊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直到夜里,柳川给她送来一条御寒的狐毛毯子的时候,她透过帐子的缝眼,隐隐约约瞧见车夫手里也有一条厚毯子。
她惊讶地问:“白老板还给车夫分发了毯子?”
柳川点点头,道:“对啊。”
“若是为了不让车夫冻死,这才勉为其难准他入帐子睡还好说。可白老板不但给了车夫入账御寒的机会,保他不被冻死,又给了人一条保暖的毯子,使他夜里好入睡,这就匪夷所思了。”
柳川闻言,微微一笑,道:“别看主子平日里说话刻薄,实则他是个心底良善的好人。”
“柳大哥,你可别唬我!这么多日相处下来,我会不知道白老板是什么样的人?”玲珑无奈地摆摆手,她知晓柳川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认定白梦来是他主子,便一心一意袒护他。
“我说真的。”柳川想起了往事,道,“当年,主子原本可以不救我的,只是他宅心仁厚,见不得我饿死,这才出手相救。”
柳川记得当年的事,那时前朝战乱刚平定。战争过后,最苦的就是平头老百姓。
他的家人都死了,死于战火,死于兵荒马乱,死于饥荒。
唯有他苟延残喘,独活下来。
他在田地里寻野菜与稻谷粒子,远远瞧见华贵的马车从他跟前一晃而过。
柳川知晓那是富贵人家,肯定有钱有余粮。他实在是饿,壮着胆子上前,追了好久的马车。
最终,马车停了。车上有人打帘探头,远远睥着他。
柳川上前去瞧了一眼,便屏住了呼吸。
车上的小主子年仅十来岁的模样,戴着束发的炸金珠儿翡翠冠,袖上结莲青线蝶纹绣品,鬓若刀裁,睛若澄冰,端的是清贵之姿。
那样矜贵的人,让柳川不敢冒犯。
可他快饿死了,实在没去处,只能蹒跚上前,和人讨要粮食:“这位主子,请你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那人正是年幼的白梦来,他淡淡睥了柳川一眼,不作声。随后,他垂下帘子,让人驾车走远了。
柳川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自嘲一笑,心道:“也是,这样尊贵的主人家,怎会救济我这等寒酸的下人呢?”
他垂头丧气地离开,岂料还没走多远,那马车复而折了回来。
这一次,车上的小人儿开口了:“既然你喊我一声主子,我也担你一声尊主名头。为我奴仆者,一月二钱,包吃住,饿不死,却也家无余钱,你可愿来?”
柳川都是快被饿死的孩子,谁还管能不能发财?
他大喜过望,跪下来给白梦来磕头:“我愿意跟着主子,这辈子,我的命就是您的。”
……
柳川说起往事种种,眼底的仰慕之情也渐渐复苏。
玲珑很懂这种感受,她当年也是被组织的人所救,因此这一生,她都愿意追随组织,不死不休。
没想到,白梦来还有这样慈善的一面,真可谓千人千面,倒不能用简单的黑白来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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