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都市言情 > 似蜜桃 > 第62章

在齐国,惊蛰春祭是每年固定的重要典仪。

    纵然今年的春祭全程只有短短五日,但在齐帝驾临卫城猎场之前,朝廷相关各部已为此筹备、演练两个多月。

    对有心人来说,这两个多月足够布置许多事了。

    卫城猎场就此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巨大棋盘,各方在这棋盘上都有落子。

    某种层面上说,各方都在下明棋。

    太子清楚恒王在惊蛰春祭必有动作,恒王也清楚太子定会有防备。

    齐帝在等着看他俩如何攻防,希望此次能借机试出金吾卫是否与二者之一有暗中勾连。

    萧明彻在安防上故意给两位皇兄留出了余地。

    那两位明争暗斗多年,都不是省油的灯,不至于完全看不出那些安防漏洞上的古怪。

    但他们都心怀侥幸,也都势在必行,且都深信自己能赢并全身而退。

    惊蛰春祭首夜,从蛇群沿着地上的引蛇药蜿蜒向太子的帐篷开始,棋盘上的各方就开始齐齐发力。

    恒王萧明思虽被罚在府中思过,并未亲临卫城猎场,但他在此前毕竟也暗中筹备了两个多月。

    经过缜密推演、预判各种可能后,他为太子精心准备了多套索命方案。

    当太子和五位女眷因受到蛇群惊吓奔逃出帐,临近的各家帐中陆续有人出来探看,场面开始陷入混乱后,恒王的爪牙们立刻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保护太子!”

    随着这声高呼,有人迅速向太子身边靠拢,有人抽刀斩蛇。

    血腥味霎时弥漫开来,整个帐篷区域都被彻底惊动。

    各家女眷中胆小者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更有甚者因受惊过度而盲目奔逃,场面霎时失序。

    正在附近夜巡卫队陆续赶来,试图平息乱局。

    与此同时,帐篷区域内的火堆逐个被熄灭,连帐篷外挂着的风灯也没能幸免。

    所有这一切就发生在须臾瞬间,先前还火光荧荧的草甸立刻陷入可怕的黑暗,唯有天上星光微弱闪烁。

    尖叫声、询问声、喝止声、劝慰声、号令声伴随着不受控的人群,混乱如斯,便是暗杀行为最好的掩护。

    可是老话说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就在三把匕首从不同方位捅向太子时,太子身旁的五位女眷同时动手了。

    穿着太子昭训衣裙的辛茴伸脚绊倒一名刺客后,迅速蹲下,左手死死按住他执匕首的手腕,右手抡起藏在身后的紫金单锤,狠狠砸裂了他的踝骨。

    两位“侧妃”、两位“良媛”立刻两两联手,依葫芦画瓢——

    她们每个人手中都藏了一把紫金单锤。

    在刺客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辛茴缴了刺客的匕首,并绑缚了他的双手,口中还不忘解释:“看到了吧?要留活口又要防他逃遁,断腿最有效。只要站不起来,攻击范围便小之又小,就算垂死挣扎也做不成什么。

    “难怪你要让我们拿锤。”蹲在她旁边的某位“侧妃”声音一出,竟是执金吾家的小侄女儿钟情。

    “法子是好法子,就是有点……凶残。”

    辛茴迅速起身靠回太子身侧,对钟情道:“生死搏命的场面,你不凶残,躺在地上的就会是你。”

    小姑娘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紫金锤:“受教了。”

    紧接着,远处半人高的草丛中响起幽沉的牛角号声,有大队人马现身,整齐而迅速地围拢过来。

    夜幕中,廉贞的声音威严雄浑。

    “圣谕:卫城军已全面接管猎场,无关人等站在原地别动!各家随侍执兵器者即刻弃械于地!包括金吾卫!周遭各处哨楼上有南境戍边军整队神箭手正瞄准各位的脑袋,凡有妄动者,不论身份缘由,当场格杀!”

    火光渐次重明,这场混乱却仍未结束,今夜还长。

    *****

    老话不但说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说过,弹丸在下。

    正当外头陷入混乱那会儿,在帐中未出的李凤鸣与萧明彻也迎来了不速之客。

    就在蒙面不速客掀帐入内的瞬间,萧明彻侧身立于帐帘旁,左手反扣背后的李凤鸣,右手精准刺出长剑,不偏不倚正中那人的大腿。

    “李凤鸣,闭上眼。”他面无表情,并未回头。

    说话间,执剑的手腕用力一旋,剑身便在来人腿上活生生剜出硕大血洞。

    来人剧痛倒地,手上的兵器已被萧明彻用带血的剑尖挑飞,一招未走便于瞬间失了战力。

    这些年,萧明彻在南境的名声很大。

    南境许多百姓和宿敌宋军都不知他姓名,更不知他皇子身份,但都知齐国南境边军中有个“戴银面具的罗刹,手段利落又残忍”。

    在今夜之前,京中从来无人见过萧明彻这一面。

    他都不敢想象李凤鸣此刻的神情。

    “冲你来的?”李凤鸣的声音倒是没太大异样,但先前蛇群经过帐篷门口的动静和气味惊得她有点发木,此时脑子还钝钝的。

    萧明彻心弦略松,反手拍拍她:“不是。”

    恒王今夜只需造成太子意外死亡,担负安全之责的萧明彻便难辞其咎。

    一石二鸟,根本不用专门安排人再对他动手。

    淮王府只李凤鸣一个女眷,既有人趁乱进帐行刺,不是冲萧明彻来的,那目标就很明确了。

    李凤鸣吸气定下神,旋身摸到火折子,点亮角落里的油灯。

    萧明彻走过去扯下那人的蒙面巾,却并不认得。

    当李凤鸣看清地上那个刺客的长相时,不禁气笑了。

    “虽早料到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杀我,但万万没料到,会是你。”

    她觑着刺客额心那朵莲花纹,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正咬牙闷声忍痛的刺客闻言,眯着眼看向她。

    下一瞬,刺客也愣住了:“殿下?!”

    他面色愈发惨白,不知是因伤处的痛楚还是因心中震惊。

    李凤鸣缓缓负手,眼睫半垂,与他遥遥相望。“扬斐,久违了。”

    他缓缓闭目,眼角隐隐有泪迹沁出:“没想到啊……”

    李凤鸣才是真没想到:“度扬斐,你在得知我的‘死讯’后,竟投了李运门下?!”

    度扬斐缓缓侧身,艰难蜷缩,最终掩面呜咽。

    “来齐半年……始终无缘得见……没想到,所谓‘裕王李典的私生女李凤鸣’,竟是我们的……李迎殿下。”

    沉默良久的萧明彻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度扬斐腿上的伤处。

    “闭嘴!什么你们的?!”

    接着又对帐外寒声道:“战开阳,把人弄走!”

    不管这人是何身份,他的事都得放到回京再说。

    今夜的卫城猎场本是齐国皇嗣内斗,若被外间知道掺和进了魏国人,对李凤鸣可没好处。

    *****

    因为萧明彻事先布局周密,春祭首夜这场风波并未掀起大浪,该现形的都现了形。

    齐帝命人火速传令回京,封锁恒王府;同时命前来参与春祭的闻声就地审讯所有涉事人等。

    大理寺专司复查重案,司直闻声虽才二十出头,却已有四五年的审案经验。

    同僚都说他“话毒心黑手狠”,这世上就没几张他撬不开的嘴。

    之后几日,无关人等心中揣测颇多,但并不敢妄言,春祭仪典仍照常举行。

    到春祭结束时,闻声已将事情大致脉络捋得条分缕析。

    执金吾钟辂并未叛变,问题出在他手下的两名虎威尉。

    虎威尉是金吾卫所有卫尉官的第二高阶,共五人,平素接触的机密不少。

    几个月前,太子率众往神农坛祭祀途中遇刺,就是一为名叫黄桐的虎威尉将路线及布防细节透露给恒王的。

    据黄桐提供的准确消息,恒王安排了十二名刺客在途中伏击太子,未遂。

    而春祭首夜的事,使另一位与恒王勾连极深的虎威尉梅华也浮出水面。

    当夜蛇群引发帐篷区域混乱,太子携女眷惊慌出帐后,两队人配合灭了灯火。

    根据恒王事前部署,黄桐派三名心腹尝试近身刺杀太子,梅华则趁乱亲自带人进了帐中。

    黄桐那队人没能得手,因为他们没想到,夜宴结束后从小行宫出来,随太子进入帐篷的五名女眷,并非本尊。

    那是李凤鸣借出来的辛茴。

    执金吾钟辂为证清白特地派来的侄女钟情。

    以及萧明彻年初在南境招募的首批女兵中最强三人。

    恒王不知道,去年萧明彻招募的那批女兵没在南境就地受训。

    因征召女兵开了齐国先河,训练上并无陈例可循。

    为保万无一失,也为让她们能初战大捷、向朝野证明女兵可行,萧明彻当时就请得齐帝允准,暗中安排她们来了卫城。

    这里既有卫城猎场周边丰富的训练地形,又有精锐卫城军可做陪练,她们如今的战力已不容小觑。

    黄桐这边失手,潜入太子帐篷内的梅华也没能成功。

    “……他们打算将这些药粉掺进帐中水囊,”闻声将一包粉末呈给齐帝,“但淮王殿下早有安排,太子帐外草丛里藏着一队卫城军,当场将梅华等人堵在帐中擒获。”

    齐帝扫了那粉末一眼,面色似隐雷霆。

    闻声接着道:“已请随行御医验过,无毒,是一种溶于水后几乎无色无味的十全大补丸。”

    恒王费这么大劲,不可能是为帮太子进补。但他为何觉得十全大补丸能要了太子的命?

    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太子,可太子自己听了这话也是满脸费解。

    闻声握拳轻咳:“敢问太子殿下,可是在长期服食什么丹砂丸药?”

    三年前,渠州府出过一桩很轰动的全家离奇暴毙案,州府呈进京的结案卷宗因由不明,正是闻声主责复查。

    最后查明是那家人听信巫方,长期服食号称能长生不老的丹药,最后因为家宴药膳中有一道大补鸽汤,次日清早便齐齐暴毙。

    站在齐帝身侧的随行御医如梦初醒:“巫方诡秘多样,目前已知有好几种丹砂丸药,若长期服食会精神亢奋,但心跳、血流也快于常人,同时可能并发许多古怪隐症。若再强行大补,会在短时间内气血冲脑,极易猝死。”

    太子脸色刷地惨白。

    闻声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补充:“另外,无论黄桐还是梅华,还有他们手下所有涉事者,都说恒王殿下原计划是点火制造乱局。他们全都否认抛洒过通往太子帐前的引蛇药。”

    齐帝板着沉黑的脸扶额,明知故问:“哦?那引蛇药从何而来?”

    闻声倒是严谨:“陛下恕罪。这几日在卫城军及边军女兵们的协助下,已搜遍参与春祭的所有人,并未查到关于引蛇药的证据。”

    引蛇药是谁的手笔,并不难想到,但没有人证物证。若硬要有个结论,那就只能听凭齐帝自行心证了。

    齐帝眯着目力模糊的双眼睨向太子,太子张口欲辩,却声未出而血先喷,旋即在众人惊呼中厥倒。

    *****

    惊蛰春祭后,恒王彻底完蛋,阖府上下被就地幽囚,由宗正寺领圣谕按律问罪。

    可太子似乎也没捞着太大的好处,回程时齐帝对他不冷不热,抵京后更令他闭宫静养。

    齐帝膝下成年皇嗣有五个,但亲王爵以上就太子、恒王和萧明彻三人。

    如今恒王被问罪,太子“被养病”,在外间看来,春祭风波的最大赢家无疑是萧明彻。

    满雍京城的人都猜,淮王此时必定春风得意、喜上眉梢。

    然而……

    淮王府北院内,淮王殿下正冷着张仿佛绿云罩顶的脸,掐着自家王妃的腰,将人家抵在廊柱上,恶声恶气讨说法。

    “李凤鸣,我警告你,若再不说清那度扬斐是怎么回事,信不信我……”

    李凤鸣抬眸望着他,不但没怕,反而有点想笑。“你想怎么样?莫非还敢咬我?”

    萧明彻气得低头在她颈侧咬出个牙印,以事实证明他敢。

    实在也是没辙了。

    那天夜里李凤鸣就撂了话,度扬斐绝不能死。

    所以战开阳当时就给喂了一颗护心丹,将人偷偷带回来后,更是火急火燎召集了所有府医抢救。

    之后便小心翼翼照料着,生怕这人有半点闪失。

    随圣驾回京后,李凤鸣曾单独与度扬斐密谈过一次。之后便没再去见他,只叮嘱姜叔姜婶派人精心照料。

    李凤鸣这几日心事重重,不怎么与人说话,更别提向萧明彻解释什么。

    萧明彻憋了三天,到今日就再无耐性。

    “你想问什么?”李凤鸣捂住颈侧牙印,唇角扬起小小弧度。

    “度扬斐是魏国哪方派来的?从前与你是什么关系?那夜为何脱口说你是‘他的’李迎殿下?!”

    萧明彻目不转睛盯着她,不愿错过任何她神情的任何细微变化。

    然而李凤鸣神情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温和笑着。“他是李运……就是我二弟,派来的。之前你找不到的那十几个古怪魏国客商,其中就有他。”

    他们到了雍京后并无机会接近淮王府,又察觉金吾卫的人跟踪,便按兵不动。

    待金吾卫松懈撤离,便以流民身份投奔了恒王府,做了不见光的死士。

    太子第一次遇刺时,他们眼见无法得手,其中十人便咬破口中毒囊自尽。

    度扬斐与另一人则逃回了恒王为他们安置的居所。

    行刺虽失败,但那十人宁愿自尽也没给恒王留下后患,这算是向恒王交了投名状。

    所以,在恒王的安排下,度扬斐以“户部侍郎周成良车夫”的身份跟去了卫城猎场。

    因为身份只是车夫,他白日里没有机会接近典仪现场,所以一直没看清淮王妃的长相。

    按照恒王的计划,当夜点火制造混乱后,黄桐与梅华两队人各自按计划行事,若双双都未得手,度扬斐便是第三道攻势。

    然而度扬斐根本没打算帮忙杀太子,他的目标是“齐国现任淮王妃、大魏裕王李典的私生女李凤鸣”。

    他一直听闻李凤鸣不受淮王宠爱,料想当夜若出乱子,萧明彻必定出帐驰援太子那边,或者去小行宫护驾。

    所以进帐时才大意轻忽,导致被萧明彻一剑拿下。

    “至于他从前与我是什么关系,”李凤鸣真诚至极,“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别问吧。”

    “为什么?”萧明彻咬牙切齿。

    见他执拗地刨根问底,李凤鸣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我怕你听了会挠墙。”

    萧明彻眉心微蹙,不屑冷哼:“别找借口敷衍,我不会。”

    挠墙?那是什么无能狂怒的举动?淮王殿下不是那种幼稚的人。

    两人目光相持好一会儿,李凤鸣无奈笑叹:“他曾被魏国朝野默认为储君李迎的侧郎候选,之一。”

    萧明彻傻眼了:“侧郎是什么鬼?”

    李凤鸣歪着头觑他:“就,跟侧妃差不多意思?”

    “侧郎候选?还‘之一’?”萧明彻整个人由内而外的不好了。

    “你敢不敢告诉我,原本总共有几个侧郎候选?可以选几个?”

    “我敢说,但你未必敢听。”

    李凤鸣乐不可支地比出个手势,拇指正正抵住他的心房处。

    “总共六位候选。看储君意愿,最多可从中选四名入府。”

    这个瞬间,萧明彻觉得她的指尖正源源不断往自己心上灌醋,酸得他拳头都硬了。

    “那个度扬斐,你曾许诺过一定会选他?”

    “倒也没许诺,”李凤鸣并没有骗他,“不过,我当年没看上别的,就瞧着他还凑活。所以在成年典仪时,曾收下他送的一套首饰。”

    “东西还给他。我买全雍城的首饰给你。”萧明彻说完,酸红着眼,握拳往廊柱上一捶。

    李凤鸣闷笑:“你不是说不会挠墙?”

    萧明彻从酸到发软的齿缝中迸出狡辩:“我这不是挠墙,只是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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