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明一把将玉片抛到另一只手里,上下打量那乞丐。
喝住他的乞丐和他身量差不多,脸上虽脏污,但神情凛然双目炯炯,看着挺精神。他手里一根打狗棒,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沈光明手腕,力气还挺大。
“居然还能让我碰到你这小贼……玉片是我的,将它还我!”乞丐大吼。
街上原本行人接踵,见有热闹可看不免纷纷驻足,交头接耳。这小乞丐身后又走来了几个大乞丐,站在小乞丐身后,对沈光明形成颇大压力。沈光明看看面前的大小乞丐,又瞅瞅周围密密实实的人群,心想这回跑不了了。他心念一转,单手握拳,将玉片握在手里。
他皱着眉头上下打量那乞丐:“你说这玉片是你的,那我问你,玉片上有几横几竖?”
小乞丐一愣,拧眉思索,只是才想了一会儿便反应过来:“不是我的难道还是你的?!你是不是想赖了我的东西!”
沈光明摇摇头:“当然不是,这玉片也不是我的。”
这下小乞丐又是一愣,立刻被沈光明挣脱了。
小乞丐身后的乞丐明显年长,身上系着五个布袋,面色沉凝。沈光明一看便知是丐帮的五袋长老,心里一面紧张,一面又起了好胜之心。这些人流落街头啼饥号寒,见尽百态才炼成一双火眼金睛,要是能在这些人眼皮底下抹油逃脱,才叫厉害。
沈光明便对面前的小乞丐下功夫。
“几横几竖?”沈光明又问了一遍。
小乞丐想了片刻,怒道:“无横无竖,只有火燎痕迹!你在骗我!”
沈光明却舒心一笑:“小兄弟,我可放心了。你确实是这玉片所有人。”他将手摊开,把玉片珍而重之地放在小乞丐手心中。
“这玉片是我在庆安城外捡到的。”沈光明说,“那日我与友人正在行路,忽见辛家堡的家丁追着一个人跑了过来。那人形容猥琐,贼眉鼠目,怀里抱着个包袱,金珠宝玉落了一地。后来听家丁们说,那贼人是江湖上有名的惯偷,一路偷盗竟偷到了辛家堡家门口。”
他讲得绘声绘色,将那日林中摇曳的光斑、奔跑的人声和落水的包袱一一道来。那惯偷见他与友人骑着马如何亮出个匕首威胁两人将马让给他,辛家堡的家丁又如何的英武勇壮,将那贼人按在江岸的浅滩里揍了又揍。江水如何哗啦作响,那贼人如何嗷嗷痛叫,逃窜时误将那装满财物的包袱落进了江水里。讲到包袱扑通一声落水,周围的人们纷纷“哎哟”大叹:“那可是金银珠宝啊!捞上来了没有?”
“没有啊,一点儿都没有。春汛不是急么,郁澜江又宽敞,那水哗哗地,什么都冲走了。就算重的沉的没冲到下游,也捞不起来了:郁澜江底下的江泥利害得紧,每年都要吃掉不少人,为了这些珠宝牺牲人命,也不是辛家堡会做的事情嘛。”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沈光明见那五袋长老脸上也露出些许笑意,便将这故事继续编了下去。
“我与友人帮辛家堡家丁捡拾岸上的财物,结果就发现了这块玉片。”沈光明诚恳又认真,“家丁说这玉片不是辛家堡的东西,估摸是贼人从别处偷来的,便让我俩拿走了。这玉片不值钱,但我想着,这江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万一真遇见了呢?也是老天开眼,结果真让我遇到你了。”
小乞丐看看玉片,又看看沈光明,脸上神情十分复杂。
沈光明生怕他不信,连忙又加了几句:“你若不信我,你可以到辛家堡去问。没多久的事,而且庆安城里的人都知道的,郁澜江不仅吃人,连财宝也吃……”
“不不,不是不信你。”小乞丐连忙截断他话头,“这位公子,我是没想到,世上居然还会有你这样的善心人。”他说罢将打狗棒握在两手之间,深深一鞠躬,对沈光明行了个大礼。
沈光明被他吓得退了一步,急忙将他扶起:“你过奖了,过奖了。”
“我从小跟着师父行乞,见太多冷眼人,真不知道世上还有你这样好心的公子爷。”小乞丐热情地说,“公子爷如何称呼?我没姓没名,师父给我个岁字,他们都叫我阿岁,以后公子爷有需要我帮忙的,请尽管吩咐。”
问出沈光明住在少意盟,阿岁更是感激恭敬:“少意盟的人都特别好,从不欺负我们丐帮。公子爷一定也是少意盟里的大好人。”
他又说又笑,将那玉片攥在手里摸了又摸:“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这玉片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师父说他收留我的时候在我身上发现的……”
沈光明闻言更加愧疚。他说这个谎完全是为了脱身,谁料竟换来这小乞丐的无边感激,一时脱身不得,心里的愧意一层多过一层。
围观的人见并无热闹可瞧,也纷纷散了。沈光明借口说自己还有事情,与阿岁告别了几次。阿岁想赠他些东西以表谢意,可身上没什么好东西,急得掏了几回,白白摸出一层泥。
沈光明笑道“不必不必”,转身正要离开时,肩上突然一沉。陌生的浑厚内力压住了他肩膀,沈光明大吕功还未练成但已有感悟,只是真气才提起想与之对抗,一旦跟那陌生内力对上劲便立刻消散。沈光明扑腾一下跪在地上,疼得他皱眉。
阻止他离开的是站在阿岁身后的五袋长老。
“这位公子,我是丐帮五袋长老,人称七叔。”那乞丐声音低沉,嘴角仍噙着一丝笑意,“有几个问题,不得不请教一下公子。”
沈光明心中警铃大作:这乞丐方才脸上所带的笑意不是赞同自己说法,极可能是看出了破绽却故意让沈光明继续卖乖。他强装镇定:“我好歹也是你的后辈,你问我问题,就这样问?”
他边说边要挣扎站起,但七叔内力比他不知强多少,他扭了几下,肩上的阿狗棒反而越来越沉,几乎要将他压弯了腰。
“师父!”阿岁惊慌道。
“第一个问题,既然是江湖惯偷,又有偷盗一包袱金银珠宝的能力,为何要在破庙的鸟巢之中掏走我徒儿这毫不值钱的玉片?”七叔沉声问道,“玉片藏得密实,破庙又无金银可盗,请问公子,这贼人为何要巴巴地去偷乞丐的破玉片?既然偷了,还留了银两在哪儿,又是为何?”
“我怎么知道!”沈光明怒气冲冲,“我又不是那贼人!”
“第二个问题,辛家堡家丁不是辛家堡的主人,更不是管理财物的人,他们如何知道这玉片不是辛家堡的东西?”七叔不理他的抗辩,继续问,“既是贼赃,又怎能随意给陌生路人?”
沈光明不出声,哼哼地摇头。
“第三个问题……”七叔笑道,“方大枣是你什么人?”
沈光明这才一惊,但脸上仍旧一派平静:“方大枣?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七叔笑了:“小东西,你倒圆滑。老方被辛家堡的人追杀数百里,正躺在棺材里等死,半个身子都烂了,你不去看看?”
沈光明立刻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失声道:“什么?!”
话一出口,他便看到七叔哈哈大笑起来。
“我年轻时第一次见方大枣,他手里拿着我丢失的钱袋。我向他讨要,他便问我钱袋上有几个字。待我说出答案他立刻将钱袋还我,还整了一套说辞,和你现在编的这个故事一模一样。”七叔得意道,“一模一样的套路,他是你师父?”
沈光明扭头不说话。
七叔仍在絮絮说话:“老方与我倒是老友,你骗到我徒弟头上来了……这玉片是你偷的?你偷这个做什么……”
他话说了一半,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口剑,从下往上将他打狗棒轻轻挑起。
虽然只挑起两寸,但已将沈光明从棒下解脱出来。
唐鸥手里拿着剑,对七叔笑道:“七叔,许久不见。我这朋友可是冒犯了你?”
沈光明恨不得抱住唐鸥大腿,但当务之急是从打狗棒下滚出来。他滚了一滚,滚到阿岁脚下,抬头便看到这小乞丐一脸惊愕伤心。
唐鸥在另一边已经跟七叔聊上了。谈及张子桥,七叔连叹了好几口气,心情平复后才跟唐鸥转述沈光明刚刚的话。听到是一个猥琐的盗贼偷走了玉片,唐鸥忍不住转头看了眼沈光明。
沈光明任这石头砸在自己脚上,不言不语,视死如归。
唐鸥听完,对七叔抱拳:“还望七叔海涵。我这朋友顽劣,但不是心恶之人。”
七叔点点头:“我知道。一个还未出师的雏棍,哈哈哈。他还往鸟巢中放了银两,倒是有趣。”
沈光明叹了口气,真心诚意地跟阿岁说了声“对不起”。小乞丐垂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开口道:“罢了,你放的那银子远远超出玉片的价值,现在玉片也回来了,我不怪你。”
沈光明踌躇着不说话。阿岁看上去十分伤心,他内心愧意越来越浓。
七叔没继续怪沈光明,走过来把阿岁拉走了。沈光明跟着唐鸥离开,回头看乞丐们紧紧走在一起慢慢走远。
“难过了?”唐鸥说,“让你又骗人。”
沈光明绕开他这个问题:“你呢?你不是被林大侠拉着说亲事?怎么又出来了?”
唐欧哼了一声,加快脚步往前走。
林剑在沈光明离开之后才语重心长地跟唐鸥聊正事。
一番话说完,唐鸥明白林剑的意思:两家联姻,对两家的规模和生意都有好处。少意盟由于规模扩大,需要资金;唐家的商队行走江湖,也需要一些依傍。林家和唐家的情谊已有近二十年,林少意和唐鸥亲如兄弟,林剑自然说得坦荡。唐鸥已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林澈确实是他最好的选择。
原本还想继续拒绝的唐鸥想到里面还有家业与林少意的前程,只好沉默。
“那你什么时候成亲?”沈光明用唐鸥的钱买了块饼,边走边问。
唐鸥:“……我并未决定成亲。”
沈光明:“你肯定会答应的。之前苏家小姐那一次,你并未特别高兴,但也没有不情愿。不说你婆妈吧,你心事太重,想得太多……”
他话还没说完,唐鸥在他脑袋上大力抓了一把:“你很懂,嗯?”
沈光明觉得有点疼,连忙专心啃饼不接茬。
唐鸥心事重重,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少意盟。进门时正好看见林澈又偷偷骑着他哥的马出门,两人跟她打招呼,林澈匆匆挥手回礼,飞一般跑了出去。“我挺喜欢林家小姐的,蛮可爱。”沈光明终于吃完了第三个饼,搓搓手,“她也是练武的,都是江湖儿女,和你倒也相衬。”
唐鸥瞅他一眼,默默走了。
沈光明心知要在少意盟住上一段日子,于是去收拾自己的小包袱。他和唐鸥同住在一个院子里,这是唐鸥要求的,原因是要监督着他每日不辍练功。院子倒还挺宽敞,几棵杏树种在当中,杏花落得差不多了,小小的果子缀在枝头。
沈光明在树下看了一会儿,回房收拾包袱。因为房间宽敞,他将所有衣物都抖搂起来,抖着抖着,从衣服里掉下一本书。
他捡起来一瞧,顿时脸红:这是那日从破庙里和玉片一起顺走的春宫图册。现在丢又丢不掉,沈光明将它藏在了床下,隔着床褥,看不出也摸不到。
正在整理床铺时,有人站在房外敲打窗框。沈光明回头便看到林澈站在窗外,冲他勾勾手指。
沈光明:“?”
林澈:“你出来,我有事情问你。”
沈光明屁颠屁颠跟着林家小姐出去了。
林澈骑马还未跑出半里,林少意身边的人便追上去告诉他“盟主在找马呢”,林澈只能将马还给大哥,自己转身回来。转了两圈见到沈光明走进院子,于是跟了过来。她在杏树下的小桌上摆了一碟花生米和一壶酒,一副要和沈光明长谈的架势。
沈光明:“小姐,这树虫子多,换个地方?”
话音刚落,春风一过便簌簌落下一片虫子。
林澈将虫子吹跑,让他仍旧坐下来。沈光明便坐了。虫子在桌上蠕蠕而动,林澈似是没看见,劈头就问:“唐鸥打不打女人?”
沈光明:“……没见过,但他打我。”。
林澈嗯了一声,又转头问:“他凶不凶?”
沈光明想了片刻,禀着天地良心慢慢道:“不算凶吧……但对我很凶。”
林澈瞅瞅他,继续问:“你觉得他家里有钱不?”
“有!”
林澈最后抛出个重要的问题:“你觉得他武功好不好?”
沈光明说挺好的。说完这三个字就没下文了,林澈正等他详细描述,见他闭了嘴,急道:“江湖上什么地位?”
“和你哥哥差不多?”沈光明迟疑道。
“果然……”林澈点点头,皱着眉头长吁短叹。
春风又过,落下一片虫子和剩余的杏花花瓣。林澈年纪似与沈光明相当,正是最好的年华,此时连皱眉拂去衣上虫花的举动沈光明也觉得很可爱。他笑着看林澈,林澈发现他眼神,怒道:“看什么看!姑奶奶挖掉你这双招子!”
她声音稚嫩,气势不足,硬要撑出江湖女侠客的模样,沈光明笑得愈发厉害。
“你不想嫁唐鸥?”沈光明好奇道,“为何?”
林澈确实不想嫁。唐鸥当日初次到少意盟来,她俨然是少意盟中的大姐头,虽然走起路来还摇摇晃晃,但已领着唐鸥四处乱跑。之后唐鸥每每到少意盟来玩,林澈都要提着枪和他打架。两人各有输赢,互相都很烦对方,林澈是这几年才从父亲口中听闻自己居然和唐鸥有婚约,还是这根本不正式的婚约,气得日日偷林少意的马出门泄愤。
林少意和唐鸥似是兄弟一般,自己妹妹嫁给唐鸥他是非常高兴的,加上林剑也有这样那样的考虑,少意盟上下对唐鸥这个眼看就落入囊中的姑爷,充满期待。
沈光明同情地点点头:“不过唐鸥确实很好的。你嫁给他,也会过得好。”
林澈左顾右盼,犹豫许久才说出真心话:“可是他武功太好了,我不喜欢。”
沈光明:“……为什么?”
林澈:“打不过。”
她说罢看看沈光明,补充道:“你这样的就很好,我还可以教你武功呢。嫁一个比自己强的,还不如嫁一个你这样的。”
林澈刚说完,沈光明扑腾一下从椅上滚了下去:“别别别……千万别……”
林澈:“……”
沈光明:“这玩笑万万开不得,开不得。我先走了,林小姐你慢慢吃……虫子,虫子记得先拿掉!”
他脚底抹油,飞快跑了。
上次的苏小姐事件在沈光明心里留下了宽大的阴影:唐鸥未过门的媳妇们想法都比较特别,自己虽然是个毫不知情的局外人也难免被绕进去。所以三十六计,还是远远遁避比较好。
少意盟比辛家堡要大,而且他能自由走动,自然快活许多。转了两圈,方才的惊悸也全都消失了。正询问唐鸥在哪里,有人便告诉他,唐鸥正和林少意在练武。
沈光明顿时来了兴趣,问清楚地方就溜过去。
林少意的父亲林剑少年成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仁侠。他创立少意盟的时候正是新婚,将未出生的孩子也以此命名。少意盟成立不足一年,仇人上门,杀了林剑的妻子。在悲愤中与仇人缠斗,林剑保住了林少意,丢了一只手。林少意十二三岁的时候便开始接管盟内事务,林剑因为妻子的死,早已远离江湖纷争,只专注少意盟的事情。林少意成了武林盟主之后,人们提起他,往往要多加一句“盟主的爹”。
林剑的“仁侠”名称是从林家剑法中来的。他与师妹携手江湖,留下了许多除恶扬善的美名,仁侠夫妇在行善的时候,也将林家剑的名声传了开去。林少意一手林家剑比林剑练得更圆熟,加之有其师父石中仙的教导,剑法掌法都十分精纯。上次他和性苦打斗,沈光明没能旁观,非常遗憾。
还未走到练武之地一听到破空之声频频传来。
林少意立在练武场中,手里是一把薄薄长剑。唐鸥正落到地上,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角。
“这次你赢了。”唐鸥说,“林家剑日益长进了啊。”
林少意收剑笑道:“承让。秋霜剑的进展不大,你青阳心法的最后一层还是过不去?”
“过不去。”唐鸥沉声道。
他修习青阳心法已有十年,初始进展极慢,但掌握诀窍之后,很快就将青阳心法运用自如。但最后一层始终过不去,张子桥说他未绝望过、也未曾面见死亡。因参不破生死,因而不理解最后一层的关窍。唐鸥将剑放在一旁,抱拳道:“少意,我们来试试拳吧。”
沈光明站在场边看得心潮澎湃。他现在有练武的可能了,正是最好奇的时候。
林少意放好剑,奇道:“你什么时候懂拳法了?练的什么拳?”
唐鸥立在场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亮出起手式:“十难手。”
其余两人闻言俱是一惊。
十难手是青阳祖师载于《十难经》中的高深武术,必须以青阳祖师的内功,如青阳心法为基础才能练成。唐鸥将《十难经》带在身上,有空便阅读研习,苦于没有机会操练,于是向林少意提出要求。
十难手仅有十招,却招招千钧。这门武功只有青阳祖师练成并展示过,此时唐鸥说出来,林少意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对。
“你不可能已懂得十招。”他想了想,对唐鸥建议道,“我们只试一招吧。我用天生掌的第二式,盘地。”
唐鸥笑笑,点点头:“十难手第一式,布施。”
他十分感激林少意。天生掌是林少意师父石中仙的独门掌法,掌掌都有巧变,而唯有第二式盘地,是毫无变式的以力打力,正好与十难手相似。
林少意见他应允,便不再留手。他脚掌蹬地,攥紧右手冲向唐鸥;在靠近的时候右拳突然张开,五指成扇,打向唐鸥胸口。
沈光明惊得浑身僵硬:他纵然不识武,也看出林少意这一出手至少有六七成功力。
唐鸥不闪不避,突然大喝一声,左掌手指并拢,横着击出,正好击在林少意右掌掌心之中。
林少意嘿地一笑,立刻收手回撤,落地时连退两步才站稳。
两人这个对招太快,沈光明只听到一声撞击,便见两人已飞快分开。
“名不虚传。”林少意叹道,“这式名为‘布施’,力量却不分散,全集中于你掌心,但后劲很足。”
他举起手让唐鸥看他左腕上的一根红绳:“阿澈今年给我求的平安绳,断了。”
那根红色小绳落在林少意手里,他将它揣入怀中。
唐鸥第一次尝试十难手,威力之大,令他也十分震惊。
“你运功看看,没问题吧?”他担心地问。
“没问题。”林少意甩甩手,“地砖倒是碎了两块。”
两人又讨论了片刻。林少意心情非常好,抓起自己的剑,招呼唐鸥去喝酒。沈光明还处于惊愕之中,看到唐鸥向自己走来,还在发愣:“你真厉害……”
唐鸥笑了笑:“所以?想跟我学吗?”
沈光明不停点头,看向唐鸥的眼神里刻意地放满了崇拜。
唐鸥捏了捏自己手掌,低声道:“今晚你先练功,练完了我就跟你说方寸掌的口诀。”
沈光明:“我想学剑。学剑比较帅。我太瘦,力气小,方寸掌不合适我。”
他这句话一出,面前两人都面面相觑。
林少意:“有点道理。”
唐鸥:“……很有道理。”
沈光明殷切看着唐鸥的剑,正要出口请求他教自己秋霜剑,林少意却接口道:“有道理便有道理,先去喝酒。喝完便想出办法来了。”
唐鸥连连点头同意,沈光明自然也被带着去了。
结果直到喝完办法也没想出来。沈光明喝酒不多,这一晚被林少意灌了半壶,居然站得稳,话也说得清楚,自己都很惊讶。
“我以为我不会喝酒。”他说,“方叔以前不让我喝的。”
此时他和唐鸥正走在回去的路上。少意盟里十分安静,有灯笼亮光照亮黑暗路途,两人慢慢走着。一轮圆胖的月亮贴在天上,屋顶瓦光粼粼。
“喝多了就不好骗人了。”唐鸥平静道,“以后别逮着机会就骗,厉害的人多得是,你会吃亏的。今天七叔说了,你这样的雏棍,他见得太多,你一张口他就知道你要说什么。”
沈光明默默点头:“我以后小心地骗。”
唐鸥:“我是说,让你以后别骗人了。”
沈光明:“不骗人怎么来钱?我还要买房买地过日子。”
唐鸥不出声了。他又想起自己的那个念头:收留沈光明的沈直并不是什么好心人。如今沈光明除了骗人骗物之外什么生存的能力都没有,唐鸥越想越惊。
沈光明走在前面,摇摇晃晃的。他紧紧跟在他身后,一只手虚扶着沈光明的腰。
或许是可怜他,或许是挂念着十年前没有救下来的那个小孩,或者是愧疚,唐鸥看着沈光明背影,默默梳理思绪。
敦促沈光明练功后,唐鸥回自己屋子里找出了一张纸。纸上写着方寸掌的口诀,极为简单的十六个字。唐鸥翻来覆去念了几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悟。这十六个字就能练成方寸掌?唐鸥觉得不可靠。
正要往外走,忽听沈光明屋子里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唐鸥顿时想起张子蕴传功的那三天,连忙跑了到沈光明的房子里。
沈光明滚到了地上,蜷成一团,正抱着头呻.吟。
“沈光明?”唐鸥将他抱起,发现他浑身颤抖,体温极低,身体舒展不开。
他急切地问:“怎么了?”
沈光明张了张口,眼泪流下来:“疼……太冷了……”
唐鸥气道:“是不是因为你之前不好好练功?”
沈光明点头又摇头,眼泪鼻涕一大把,用力抓着唐鸥手臂。唐鸥不知如何是好,想将他拖上床,但沈光明反过来抓住了桌腿。
唐鸥:“?”
沈光明尽量让自己远离唐鸥:“你先出去……别靠近我……”
唐鸥默了片刻,低头问他:“很冷吗?需要我抱你,还是喝血?”
沈光明闭着眼睛疯狂摇头,把手塞进自己口里堵着。
唐鸥坐在地上,靠着床沿将他抱着。他想起之前张子蕴说的话,于是一个手掌抵着沈光明的背,将青阳真气缓缓渡入他体内。真气入体之后唐鸥才一惊:沈光明体内除了与青阳真气完全相反的大吕真气之外,还有一缕陌生的、几不可察的真气游荡着。沈光明不懂如何疏导,真气便在他丹田里乱窜,搅乱了大吕真气的运行。唐鸥这才明白他为何一运功就变成了这样子,轻声宽慰:“一会儿就没事了。”
肩上又湿又凉,沈光明一边抽泣一边咬住了唐鸥的肩膀。布料之下就是健硕的身体,沈光明发觉自己的嗅觉从未如现在这样发达:他能闻到唐鸥身体里血液的气味,温暖滚热,是他急切需要的。他的牙齿隔着春衣,碰到了唐鸥的皮肤,皮肤之下是血肉,是骨头,是唐鸥。
小血珠从创口冒出来,渗透了衣料。血液触碰到沈光明的舌头,他整个人都更加剧烈地发起抖来。
唐鸥紧紧按住他不让他挣扎,安抚着他。
沈光明流着眼泪,不由自主地吸吮唐鸥肩头渗血的地方。温暖的血液味道很好,他吞咽入喉,觉得寒冷的身体从内到外都慢慢暖了起来。随着这暖,那曾令他心底快活的东西复苏了,还疯狂生长起来,缠住他的手脚与躯体,令他失去挣扎的力气,令他无法施展身体。他趴在唐鸥怀里,尝到了咸的眼泪和血,还有比两者还要浓重的恐惧。
青阳真气很快压制了沈光明体内的大吕真气。两种同源的真气纠缠在一起,相互融合,很快将那缕陌生真气吞噬,缓缓敛入丹田。
沈光明不疼也不冷了。但他仍旧没什么力气,闭着眼睛不说话。
唐鸥想了又想,猜到那缕陌生真气应该是七叔的。他压制沈光明的时候在打狗棒上灌注了真气,真气随后便进入了沈光明体内。他把这个想法跟沈光明说了,沈光明无动于衷地动了动眼,叹口气。
唐鸥:“……喝都喝了,别叹气,开心点。”
沈光明想笑,可笑不出来。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把唐鸥肩上衣服咬了个洞,伤口血淋淋的,有点可怕。他眼睛一酸,忙从唐鸥怀里钻出来:“对不住对不住……”
有点疼,但不是接受不了的那种疼。唐鸥活动活动手臂,看到沈光明用衣袖狠狠擦脸。脸上的眼泪鼻涕,还有嘴上的血都擦在了衣服上,很狼狈。
“我完了,我没救了。”沈光明挡着自己的脸,“我真疯了……”
他絮絮地说着,唐鸥只好将他衣袖拉下来:“你没疯。跟你说个正经事。”
沈光明乖乖点头。
“我发现我俩的真气是可以互相融合的。”唐鸥认真道,“以后我也跟着你一起练功,互相帮忙。”
沈光明呆呆看他,垂头点了又点。
唐鸥哪里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地方,是看着自己才对。他越想越难过,难过之中还有别的说不分明的东西堵在胸中,令他又忧伤又惆怅。
隔日林澈又来找他讲话,见他一脸忧郁,很看不过去。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成日这副模样?”林澈道,“我教你练武吧。你太弱了,没人照顾还真不行。”
沈光明:“……”
他察觉到一丝很奇妙的危机感。
“不劳烦林小姐了。”沈光明连忙说,“我可以自己练武,而且我也懂得照顾自己,多谢、多谢……”
“客气什么!”林澈笑嘻嘻地在他肩上拍了一掌。
唐鸥一早起床,把沈光明叫醒让他练功。等他练完,唐鸥也不见了。沈光明心里有点想见他,于是问林澈:“唐鸥呢?”
林澈立刻道:“不晓得。”
她手里一支长.枪,正细细梳理枪缨。林家剑传儿传女,林澈用枪来练剑法,居然真被她练成了一套十分厉害的林家枪。沈光明听她得意洋洋地炫耀,不由得频频分神。他身为客人,又不能拂了主人的好意,只好将林澈带来的小点心不住往口里塞。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虽然话不投机,但也聊得津津有味。林澈将她的枪料理好了,正要撺掇沈光明去看她练枪,忽听少意盟中人声纷杂。
“怎么了?”林澈立刻跑出院子,抓住个人就问,“出事了?”
“丐帮的人来了,正围在门口。”那人手里提着棍子,正要往大门去,“说少意盟害了丐帮的人,要来讨公道。”
沈光明和林澈连忙跟着他一路到了大门。少意盟的大门十分阔气,此时里外都围满了人,见林澈来了,纷纷让出道路。
唐鸥与林少意已站在前方,两人对面便是二十来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沈光明一见到唐鸥,立刻往他身边挤。谁料林澈不让他离开,扯着他腰带站到了林少意身边。
林少意面前的地上躺了三具尸体。
沈光明看那尸体的模样,心头顿时惊讶:其中有两位他见过的,是昨日在十方城中和阿岁七叔同行的人。他连忙仔细地看,发现其中没有那小乞丐阿岁,顿时松了一口气。
丐帮为首的人正是七叔。他沉声冲林少意道:“盟主,该说的也说完了,乞丐们来找你讨个说法。”
原来地上躺着的三位都是丐帮的人。七叔是五袋长老,这次从别的分舵到这边来办事,死的三个都是他带来的人。三人都于昨夜在城墙边上被击毙,凶手下手狠毒利落,均是一掌毙命。尸体身上有一块少意盟的腰牌,因而七叔一早就带人过来了。
林少意察看一番之后,露出惊讶表情。
“林盟主,不说你,连我也觉得奇怪。”七叔冷笑道,“三人的伤均是天生掌所为。这江湖中懂得使天生掌的,除了你师父石中仙,便是林盟主了。”
沈光明也觉得奇怪:林少意什么人,就算真有仇怨,也犯不着要亲手去杀三个乞丐。
只听七叔又继续道:“少意盟与丐帮向来无怨无仇。林盟主年少有为,我们帮主也是称赞有加。若说你屈尊去料理这三位,我也是不信的。”
林少意抱拳道:“七叔睿智。”
七叔没有理会他的话,冷冰冰道:“但不管如何,少意盟腰牌是没有错的,是你们做的也好,不是你们做的也罢,请少意盟给一个说法。”
林少意反问:“若不是少意盟所为,如何给说法?”
七叔的打狗棒在地上重重一戳,阴森道:“不是你们做的反栽到你们头上,想必林盟主也不会罢休。若不是你们做的,丐帮便与少意盟一起,解决凶手。”
得到七叔这句话,林少意脸上神情稍松,侧身道:“请先到少意盟坐坐,我立刻安排人去查。”
乞丐的尸体也迅速装殓了起来,七叔说丐帮有他们的葬仪方式,少意盟的人便不再插手。
沈光明好不容易离开了林澈的视线,第一时间奔到唐鸥身边:“七叔是什么人?”
他现在对这个老乞丐十分好奇。
唐鸥沉吟片刻,答道:“七叔是上一任丐帮帮主指定的接班人。前任帮主临死前将打狗棒交给他,他转身便给了现任的郑大友郑帮主。”
沈光明讶道:“为什么有帮主都不做?”
“不知道。”唐鸥带着他往前走,“但他是除了帮主之外,丐帮威信最高、信众最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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