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朕就静候了。”朱祁钰对新宝船充满了期待,同样他也对民乱充满了期待。
“咔嚓!”
朱祁钰看向了窗外,本来晴朗的天空,在短短的一炷香里,便风云变幻。
天阴沉沉的压得很低,深黑色的乌云遮蔽了整个天空,偶尔划过了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天空,轰雷雷的雷声突兀的传到了耳边。
“轰隆隆…”
雨点在雷声之后,开始淅沥沥的落在了红砖青瓦白墙之上,很快,雨声渐重,噼里啪啦的落在了地上的积水中,砸出了一个个的水泡。
“江南爱下雨,六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朱祁钰合上了车窗,说着天气。
他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民乱之事,杨翰等人在追查,松江地面要予以配合,朕对他们颇有期待,希望他们能给朕一个惊喜。”
“臣等领旨。”众多臣子领命。
随着松江市舶司的发展,松江府城在不断的扩张之中,仅仅松江府城内城外民舍就有将近两百万口居住,城池不断的扩建之中,城墙逐渐变得不那么方便了起来。
南方诸多城池都有拆掉城墙的请旨,百万口以上城池可拆掉城墙,第一批拆除城墙的大约有三十二个城池。
朱祁钰入城之后,看到了许多的工地,在紧锣密鼓的建设着。
朱祁钰来到了松江府黄浦江畔的别苑居住,这别苑有三段高低错落的城墙,最高城墙有将近七丈有余,这个不规则的城墙之上,全是炮臼。
在确定了陛下的行程之后,炮臼上都安置了火炮。
城墙外是宽约七丈深两丈有余的护城河,由黄浦江引水,护城河外是缓坡,任何人爬上缓坡之时,都会被城头的炮火覆盖。
这么一座堡垒配合训练有素的缇骑防守,硬攻至少要十万兵力才能攻破。
朱祁钰来到了黄埔别苑修整,兴安和卢忠在对整个别苑进行安防侦查。
兴安看到了一个女人,确切的说是一个漂亮到有些过分的陌生女人,显然是松江府按照济南府的惯例送来的女人。
济南府安排了大明湖畔的弹唱女子,松江府有此安排并不意外。
兴安眉头稍蹙,他觉得这个女人练过武,肩膀稍宽,背挺的极直,手指虽然纤细,但是颇为有力,尤其是那双极为机敏、偶尔闪现一些精光的眼神。
“兴安大珰,这是又给陛下找了女子侍寝吗?”冉思娘带着几分怒气的声音,在兴安的身后响起。
陛下不去沾花惹草,还有人送上门来!
冉思娘带着泰安宫统一战线的命令,要阻止莺莺燕燕勾搭陛下。
“兴安大珰,你是花鸟使,这为陛下寻花是分内之事,但是眼下这等时刻,是不是有点不分轻重?”冉思娘的语气极差,带着怒气,若是平日里,她顶多揶揄两声。
但就连她一个妇道人家都察觉出了不寻常的味道来,兴安这个时候把女人安排到陛下身边,不应如此。
兴安挪动了两步挡在了冉思娘的身前,看似是护着身后女子,实际上却是护着冉思娘,那女人的形态一看就是个习武的女子。
冉思娘发生点什么以外,兴安也不用干了。
“贵人教训的是,咱家这就把她送出去。”兴安笑着应对,但是心神都放在身后之人身上。
“你…小心!”冉思娘还在奇怪兴安今天的态度,就看到那女子拔下了发簪直插兴安的身后。
兴安的袖子一抖,向后一扬,白雾一片,这女子显然没想到兴安的反应速度会这么快,躲闪不及,被兜头撒了一脸。
她只觉得眼睛生疼,眼泪刷刷的流了下来,即便是用力睁开,眼前也是一片模糊不清。
兴安一脚踹到了这女子小腹,两个缇骑将这女子按住,这女子正要紧咬牙关,缇骑的大手已经捏住了这女子的两腮,一块方巾便塞到了这女子嘴中。
兴安活动了下手脚,收起了手中腰剑,俯首说道:“惊扰了贵人,还望贵人海涵。”
“你撒的什么?”冉思娘是个胆大的人,她颇为好奇兴安撒了什么,这女子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兴安笑着说道:“石灰,雕虫小技罢了。”
冉思娘一愣,这女子显然不是兴安的对手,但是兴安居然如此不讲武德,这么阴损的招数,信手捏来。
她面色严肃的说道:“大珰,这在松江府的日子就不要为陛下寻花了,若是皇后知道了,少不了一顿训斥。”
“谢贵人提点。”兴安押着这女子便打算去审讯,可是走到了半道,这女子就面色涨红,吐了一口深褐色的血迹,浸透了方巾,再无一丝气息。
这女子在入这别苑之前,就是服了毒的。
兴安暗道一声可惜。
冉思娘去寻陛下了,本来她还想在这松江府逛逛,寻访名医,但是出了这档子事,冉思娘便再无一点心情了。
这松江府在她眼里,俨然已经成为了龙潭虎穴,她巴不得陛下能早日离去。
朱祁钰手里握着一份文集,乃是正统四年三甲第五十三名进士刘观所写的集类《玉堂丛语》,第四卷——忠节。
刘观年少进士及第,在翰林院做文林郎一待就是十年,户部右侍郎杨鼎在京师之战后,引荐刘观出任户部给事中,刘观不肯出仕,引疾告归。
在这一节《忠节》中,刘观将方孝孺、陈迪、景清、黄观、练安、陈性善、黄子澄、卢原志、高逊志、林右等人皆收录其中。
这都是靖难之后,朱棣或者处死或者流放的建文朝文官。
林右在靖难之后,回到了家中不肯出仕,朱棣也没理会他。
后来江淮闹了倭寇,林右[勉起视兵,督郡子弟剿平之],朝廷还以为林右要造反,就把他抓了,最后处死了。
在刘观的忠节这一节中,林右平了倭寇却死了,这不是天大的冤案是什么?这不是永乐皇帝暴戾无道是什么?
朱祁钰还专门查了刑部、大理寺卷宗,林右死的原因是杀良冒功。
倭寇不过二十,但是林右却报了一千个人头赏。
林右的做法在建文朝稀松平常,毕竟李景隆都敢把杀敌三百谎报成杀敌三万,但是马上夺天下的朱棣,对军功的审查极为严格,这就把林右给查了出来。
选择性记录,林右就成了忠节之人。
在朱祁钰看来,除了景清之外,其余人都算不上忠节二字,他们对建文帝的忠诚,比乐事薯片里的薯片还少。
这类的记录数不胜数,比如写到:民男女皆衣百结不掩体,灶釜倾仆不治,刘观就会叹曰:民饥且死,尚及征税耶?
比如写到:浙江所属州县,旧有枣桑,近年砍伐殆尽,桑枣,生民衣食之计,刘观又会叹曰:无衣无食,仍纳皇粮。
朱祁钰还专门翻了翻大明的陈年旧档,发现官档里也有记录。
永乐三年,浙商逐利,将农田尽数种桑织为丝绸。
种了桑树养蚕,织了丝绸,赚了更多的钱,日子不应该更好过吗?
可是浙江多府州无足粮,浙江米一日三价,黄青不接之际,粮商更是趁机哄抬粮价,饿死了不少人,朱棣下旨按洪武旧例,将一半的桑树伐去,改为了稻米。
永乐四年的改桑为稻,就成了永乐暴政之一。
若是朱祁钰只看刘观这本《玉堂丛语》,自然不会看明白前因后果。
事情的确是有这件事,具体的前因后果,却一字不提。
果然是文人曲笔,是非黑白颠倒说。
朱祁钰之所以看这本《玉堂丛语》,是为了看建文及永乐年间的民乱,毕竟松江府刚闹了一场民乱。
刘观整理史料,记载了从永乐元年至永乐二十二年,共计二十五次民乱。
这其中闹得最大的就是永乐十八年的唐赛儿民变。
唐赛儿以红白旗为号,聚集了数万教众,大行劫杀,最后被朱棣派了五千京营给剿灭平定了。
朱祁钰看了看唐赛儿的数万人,再看了看叶宗留、邓茂七民变。
正统十三年起的邓茂七民变,涉及了五省二十余府,邓茂七麾下百万之众影从。
唐赛儿在叶宗留和邓茂七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民变、民乱在历代封建王朝属于很正常的现象,以汇报到朝廷的统计数据算:永乐年间平均每年一次,正统年间一年平均两到三次,景泰年间报到朝廷的民乱就有八起。
若是真的要论直达天听的民乱,鞑清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从道光十六年至宣统三年这七十五年时间里,鞑清直达天听的民乱就高达5387次,平均每年72次。
这还只是直达天听的,那些没有记录的都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民乱的根由,就是游堕之民,就是游手好闲之徒,翻译翻译就是灵活就业人员。
他们没有土地耕种,没有一技傍身,更没有任何的生产资料,在地主家里打短工,没什么固定收入的流民,是民乱爆发的根本原因。
冬序之下,游堕之民,陡然增多,这给缇骑们查案,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朱祁钰靠在软篾藤椅上,略微有些头疼的揉了揉脑阔,一双柔荑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轻轻摁着。
“游民无罪,他们只是流离失所,他们之前可能只是农民,几亩薄田,天灾人祸就丢了地,只能以短工为生,这些人又最容易受人蛊惑鼓噪,三两斗米,就足够他们拼命了,难办啊。”朱祁钰幽幽的说道。
冉思娘不懂国事,她默不作声给朱祁钰宽肩,只希望可以让她的夫君可以放松一些。
在冉思娘看来,陛下已经做得极好了,但是这天下事,就是如此,哪里有那么多的事事顺心。
陛下只是人,不是神仙,哪里有那么多的神力,庇佑到天下所有百姓?
去庙里上香,还不是心想事成呢。
“陛下,于少保求见。”兴安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宣。”
在于谦进来之前,兴安简单的将刚才在廊道上发生的行刺案说了一嘴。
朱祁钰笑了下,握住了冉思娘的手说道:“一路舟车劳顿,思娘先下去休息,朕和于少保有事要谈。”
“陛下也不要太过劳神了。”冉思娘一脸不舍,但是陛下要和于少保谈国事,她只能退下了。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于谦行礼。
朱祁钰手虚引说道:“坐。”
“朕以为这民变之始,祸在游堕之民,不知少保以为如何?”
朱祁钰开门见山的说了自己的顾虑。
“农庄法可解陛下之忧。”于谦不假思索的说道:“这些游堕之民,本就是农户,农庄法要在南方诸省推行,正好可以把他们放到农庄法里,编民齐户。”
“若有一技之长,可纳入官厂之中做学徒。”
“当然要仔细审查,若有犯案,可送至鸡笼伐木。”
朱祁钰心中稍宽,笑着说道:“于少保所言极是。”
农庄法要在大明南方诸府大范围推行,这种推行的手段,仍然是本着自愿为主。
大明最大的田主是朝廷,大明的官田众多,这些官田以前是荣养各地藩王,有司代管,自从朱祁钰将藩王请回京师之后,这些官田就成了农庄法启动土地。
朱祁钰和于谦就农庄法的推行进行了深入的交流,双方充分的交换了意见,本着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的基本理念,双方阐述了不同的观点和立场。
不能说是相谈甚欢,只能说是针锋相对了。
朱祁钰和于谦的争议主要集中在大田主不肯入农庄法,导致农庄无田耕种的窘境一旦发生,应该如何处理。
朱祁钰的意见自然是不肯自愿,就劝说,仍然不肯听从劝说,那大田主只能被自愿的毁家纡难缴纳善款。
被自愿就不是自愿了吗?
大明的所有人,包括皇帝,要为小农经济的蜕变付出代价。
但是于谦对此持有强硬的反对意见,他希望陛下可以行仁恕之道,将这件事交给他去办理,若是他办不好,陛下再让他们被自愿。
于谦其实也不太擅长让大田主们自愿,但是有人擅长,那就是费亦应。
这段时间,于谦和费亦应对农庄法进行了全面的复盘,费亦应太了解这些豪门大族的心态了,于谦有信心让大部分的田主自愿加入农庄。
对于实在冥顽不灵的田主,于谦也认为只要有三到五年,他们也就自己加入了。
从众,是一种人类的本能。
毕竟那么多的土地,他们自己没法种,只要农庄法能把人这个劳动的主体归置好,一切都不是问题。
丘濬是景泰五年的状元郎,他在翰林院做着大同世界的大梦,他就提出了一个最基本的劳动价值论,也就是劳动创造了价值,有了人,才有一切。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说道:“那朕就给于少保三年时间,朕给了他们机会,希望他们愿意体面吧。”
“这松江造船厂的民乱,就这么难查吗?这都十多日了,一点线索没有?”
于谦也是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臣倒是看出了几家,但是总觉得少了一个关键的人物,将这些人串联起来,若非有人把他们串联起来,形成合力,这事不会这么难查。”
杨翰已经查办了十几日了,却是线索寥寥无几,可见这次,敌人是有备而来。
“关键人物?”朱祁钰的手指在桌子上随意的敲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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