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有香市,起于花朝,尽于端午。
山东进香普陀商贾日至,嘉湖进香天竺商贾日至,至则与西湖之人贸易往来,商贾络绎不凡,所以叫做香市。
从花朝到端午的这三个月的时间里,都是香市的时间,整个杭州都飘荡在一股香气之中。
香市共有四处,第一处在岳王墓下,第二处位于湖心亭,第三处位于陆宣公祠,如果没有大型集市,小商小贩们,就凑在昭庆寺兜售。
虽然名曰香市,但是因为人流巨大,三代八朝之古董,蛮夷闽貊之珍异,比比皆是,但是有几分真,几分假,都要看买者自己的眼力价了。
朱祁钰带着冉思娘逛香市,这走了几步,打眼一看,都是熟人。
整个昭庆寺里里外外,没有一个香商,全都是缇骑。
那边是几个提刑千户在卖瓷器,那边几个大汉将军在卖战汉时期的古董,那边还有两个南镇抚司的缇骑在兜售香囊。
这场面…
“那不是杨指挥吗?他怎么在卖鱼?”冉思娘逛了一会儿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儿。
朱祁钰笑着说道:“仁和夏氏搞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别的地方也就罢了,朕至杭州,缇骑护主,自然驱赶了商贾,但是又怕太过于冷清,只好假扮了。”
朱祁钰在朝阳门体察民情的时候,缇骑们顶多护卫左右,不会做出这等假扮之事。
杭州,在缇骑眼中,跟龙潭虎穴几无差异,安能不上心?
只不过缇骑都是壮汉,五大三粗的拿着香囊叫卖,就很怪。
“啊,这样。”冉思娘也笑了出来,便没有了逛街的兴趣,都是缇骑们在摆摊,逛街的乐趣立刻就没了。
别说讨价还价,所有东西都是白送了。
卢忠和兴安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有些尴尬。
朱祁钰倒是没有为难他们,笑着说道:“无碍,朕今日走西湖北路就是祭拜岳王墓,并不打算体察民情,让缇骑们撤了吧,护卫好安全便是,不用假扮游人了。”
西湖北路有玉莲亭、风波亭、昭庆寺、哇哇宕、大佛头、保俶塔、智果寺、四贤祠、岳王墓与紫云洞。
哇哇宕在棋盘山上,昭庆寺后,有一石池深不可测,峭壁横空,空谷相传,大喊一声回音不绝。
哇哇宕上有棋盘石,下有一烈士祠,为朱跸、金胜、祝威诸人所设立,都是两宋交际时,为了保卫杭州而死的烈士。
两宋交替,金人俘虏宋徽宗、宋钦宗北归,饱掠而回。
南宋建立初,还控制着开封京师,但是宋高宗赵构畏惧金人,不肯回开封京师。
东京留守宗泽数请皇帝回京,宋高宗仍在杭州凤凰山修筑行宫,不肯回开封京师。
宗泽三呼渡河悲怆而亡,宋高宗赵构派了杜充接替了东京留守。
这杜充废掉了宗泽所有的防务,一直对旁人说他自有妙计退敌。
金人吃的很饱,决定再吃一次,便决定再次南下攻伐南宋。
金人大兵至开封京师城下,杜充掘开了黄河开封段堤坝,妄图以水代兵,击退金人。
杜充并没有击退金人,以水代兵并没有让金人损失惨重,反而是黄河南下夺淮入海,两淮一片泽国,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
杜充只好弃守了开封京师,黄河防线,全面崩溃。
水无常形,以水代兵,本就是兵行险着,尤其是掘开黄河开封段堤坝这种事,贻害无穷。
杜充如同败家之犬,仓惶南下。
宋高宗并未责罚杜充,而是把杜充留在了战略要地建康,也就是大明的两京之一南京做江淮宣抚使,统领长江防务。
一个败军之将能当此大任?
自然不能。
金人大军南下,攻打江淮地区,杜充夜奔八十里,滑跪投降金人,长江防线全面崩溃。
宋高宗赵构一看这架势,知道杭州城也守不住了,直接让人准备了一千个扁担,抬着细软跑到了船上,下海去了!
宋太宗赵光义赵二,在高粱河畔那一跑,大宋再无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机会。
宋高宗赵构这个皇帝临阵脱逃,金人南下无一合之敌,便火速占领了杭州等重要城市。
这烈士祠的朱跸,是当时的钱塘县县令。
赵构跑了,朱跸其实也能跑,但是他没跑。
朱跸组织百姓军卒抵抗金人,在拼杀之中寡不敌众,朱跸壮烈殉国。朱跸两位校尉金胜、祝威,接过了大旗,继续抗金,最后不敌被俘。
金人百般劝降金胜、祝威,二人抵死不屈,最终二人及数十位抗金之人,被斩首在了哇哇宕。
朱跸、金胜、祝威等人带着有志之士的抵抗,给百姓们争取了逃亡的时间,百姓感念其恩德,便立了这烈士祠,纪念他们。
这朱金祝庙烈士祠,占地不过三间,虽然很小,但五脏俱全,历久弥新,乡民时常修缮。
逃跑的赵构日子也不好过,在船上惶恐不安,金人在南方开始了搜山检海抓赵构。
金人在天气变得炎热与大宋将士奋勇抵抗之下,烧毁了大多数城池,才吃的满嘴流油的北归了。
赵构这才下了船。
朱祁钰在朱金祝庙烈士祠上了一炷香,风呼啸着吹过了哇哇宕,呼啸而过风,带着阵阵的回声,仿佛是呜咽之声。
他这一炷香,就是认可。
正如于谦所言,汉室江山,代有忠良。
也是鲁迅先生口中的脊梁。
“朕要不要再题个字?”朱祁钰看着很小的烈士祠问道。
于谦俯首说道:“还请陛下提字。”
这一提字,日后杭州知府每年都得到这边祭祀一下,这略显局促的烈士祠,必然是香火不断。
朱祁钰写下了朱金祝庙四个大字,又看了一眼烈士祠,继续出发。
一路行一路景,美不胜收。
至中午之时,朱祁钰就走到了四贤祠,其中一处在孤山竹阁,另外一处在龙井村资圣院,这里是祭祀的是李泌、白乐天、林和靖、苏轼。
这里就比哇哇宕小小的朱金祝庙要阔气的多。
朱祁钰没有过多停留,在龙井村喝了壶茶,歇了歇脚,继续前行,过西泠桥,终于来到了岳王坟前。
还未过石门,就看到了一题壁诗,朱祁钰辨认了一下读道:“将军埋骨处,过客式英风。”
“北伐生前烈,南枝死后忠。”
“干戈戎马异,涕泪古今同。”
“目断封丘上,苍苍夕照中。”
朱祁钰看了看落款,是永乐六年的举人,新化县周诗所题诗词。
“好诗。”朱祁钰不住的点头。
于谦本就是钱塘人士,他看到了那个名字,倒是颇有印象,极为遗憾的说道:“这周诗颇有贤名,宣德五年随船下西洋,死在海难之中。”
朱祁钰走进了岳王墓的石门之中,一进门就看到了铁铸的雕塑,这雕塑首身分离,四肢都被锯断,身上铁铸的血肉被片片剥离。
“这是?”朱祁钰满是疑惑的问道。
“秦桧。”新任杭州知府马伟赶忙说道:“做成这般模样,以示磔桧状。”
朱祁钰看着这极惨的秦桧,颇为认可的说道:“很好。”
“泥塑岳侯铁铸桧,只令千载骂奸雄。”
“朕以为再加三个铁铸跪像立于岳少保目前,诸公以为如何?”
于谦斟酌了一下问道:“跪像可铸,但是都是要铸谁?”
朱祁钰看向了岳王祠内平静的说道:“秦桧、万俟卨[mò qí Xiè]和赵构。”
于谦不言,跟随在朱祁钰身后的众人,皆是低着头。
秦桧没问题,连姓秦的都在埋怨,他们老秦家怎么出了这么个玩意儿?
万俟卨这个刽子手,也没问题。
但是宋高宗赵构是皇帝。
于谦忽然特别想念胡濙,若是胡濙在此,陛下要给赵构铸跪像,胡濙一定能找出一大堆的理由来。
朱祁钰看着默不作声的众人,就知道自己这个提议里,最难的就是赵构了。
千余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的礼教之下,给赵构铸跪像的难度很大。
为上者隐,为尊者讳,即伦常之始。
“陛下啊,让宋高宗跪了,岳武穆还是岳武穆吗?”浙江布政使周木颤颤巍巍的说道。
周木,宣德五年进士及第,河南南阳人,秦桧的分尸铸像,就是周木立的。
周木问了一个问题,陛下要赵构跪,岳飞自己同意吗?
岳飞临死前没有反抗的余地吗?
岳飞当然有,但是岳飞只写了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就慷慨赴死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在公德理论体系还没建立的年代,并非愚忠,那就是忠。
岳飞是个忠臣,给赵构立了跪像,岳飞就不是个忠君之臣了,是个乱臣贼子了。
朱祁钰依旧不放弃,继续说道:“所以说襄王大才,公德论一出,岳飞忠于大宋,何来不忠呢?”
朱祁钰的确厌恶赵构,但是他要给赵构立跪像,目的还是给襄王的公德论背书,历代中原王朝把私德建立的极其完美,但是唯独缺了公德。
在推动公德理论建设上,朱祁钰不余遗力。
周木沉默不言,无法反驳。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岳王死于莫须有,宋高宗这一跪,那就不是莫须有了。”
于谦反对给赵构立跪像,他言简意赅的陈述了自己的观点。
朱祁钰思考良久,终于说道:“于少保所言有理。”
莫须有,秦桧为相十三年,都没能编排出岳飞死的理由,只能用一个莫须有来搪塞。
朱祁钰真的给赵构立了个跪像,那岂不是坐实了岳飞有谋反的嫌疑?
于谦灵光一闪,试探的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如这样,在河南北宋皇陵给宋高宗立个跪像?”
“宋高宗对不起大宋列祖列宗。”
[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
[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许的。但是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鲁迅。]
于谦这套说辞,就是折中了。
赵构跪岳飞,岳王爷自己不答应,还落人口实,这莫须有的天大冤情,就变的不是那么冤屈了。
但是赵构跪大宋的列祖列宗,这样折中一下,就没什么礼法问题了。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那就如此吧。”
朱祁钰略微有些遗憾,在岳王墓上了香,向着山下而去。
回到了西湖别苑,于谦在众多臣工离开之后,才开口问道:“陛下所言的麻烦,是什么麻烦?”
朱祁钰拿出了一份松江府送来的奏疏说道:“松江府造船厂,差点被付之一炬,大明在造宝船三艘被烧了一艘,桐油损失更是惨重。”
“正统九年,福建福州知府郭暄提领八府之地,建船厂造船意欲南下西洋,海船一百二十艘,建好之后,便被民乱焚毁。”
“彼时彼刻,今时今刻。”
于谦这才忍不住的打了个哆嗦,接过了奏疏打开看了许久说道:“陛下要怎么做?”
朱祁钰面色沉重的说道:“杀人呗,还能如何?”
“朕其实也不想杀人的,他们要是有北衙师爷们一半的聪明,朕还用整日里动用斧钺?”
朱祁钰想不明白,他在北衙以空军著称,钓鱼都钓不上来,惹急眼了,直接抽水下网捞。
到了这南衙来,他压根不用钓。
朱祁钰怒火在翻腾,厉声说道:“朕开海,放开海禁,精心营造市舶司,三桅大船不禁,大明商贾得以扬帆出海,至忽鲁谟斯等地。”
“朕收复万国海梁,逼迫琉球王到天津卫,将琉球郡县化,朕开发鸡笼岛,令商舶远航有避风之地。”
“松江造船厂、龙江造船厂,大明所有官办船厂只造军舶,不造阔船,朕的意图很明显,说的也很清楚,就是清理海盗,要保护商舶自由通商的权力。”
“朕就是收点税而已。”
“如此这般,他们为何要烧朕的船厂!”
于谦眉头紧蹙,现在的大明皇帝,做事向来是步步为营,烧大明官厂,这显然是过分了。
大明也就收点税,给银还有优惠,就这么不乐意吗?
于谦想了许久说道:“陛下,臣以为还是杀的少,不长记性。”
一向老好人劝仁恕的于谦,这次火气比陛下还要大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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